陈允虽读佛经，却并不信佛，更称不上虔诚。
但她每年惊蛰这日，寅时便起来，迎着春雨轻寒，徒步穿越大半个陵州城到北城门外的栖云山，在卯时登上后山的往生崖，一面听山间无因山门里的僧人撞晨钟一百零八声，一面跪在坚硬生冷的崖边，面朝茫茫云海，默诵《地藏菩萨本愿经》。
只因十年前这日，她母亲病故在连绵的春雨里，如同随风飘洒的杨花，一点春雨挥洒，便再无踪迹可见，留下十二岁她独在这广大的人间继续飘零，终有一日，她知道她也会如同那无情的杨花一样，零落于尘土，消散如烟。
杨花终不是花，只是柳絮而已，只有飘零寂寞一途。
陈允吟诵完经文，又诵了一首回向偈：“愿以此念地藏经之功德，回向先慈，愿先慈得闻佛法，往生极乐，脱轮回苦，证无上佛果。”
“姑娘之诚孝可比古之乐正子春，神佛岂有不动容之理。令先慈当证涅槃，升往极乐也。”
清冷寂寞的往生崖忽然响起另一道温润醇雅的声音，陈允回头只见往生崖上不知何时来了一个陌生的男子，那男子大约二十来岁，一件月白点画青蓝长衫，腰间绑着一根浅紫锦带，长身玉立，气宇轩昂，有如松柏，容貌如画，一双碧波眼，澄澈自然，更添几分温润之意。
那年轻男子见陈允目光清冷，似略有不快，忙解释道：“我昨夜夜宿无因山门，因闻晨钟而起，闲游到此，不期遇见一位孝女在此悼念亡母，若有惊扰之处，还乞见谅。”
陈允淡淡道：“此地本无主，又在佛门方便之地，我既然能来，阁下当然也能来，千千万万人皆可以登临此地，我又岂能言惊扰。且公子不必虚词夸饰于我，《孝经左契》里说：‘元气混沌，孝在其中。’《礼记》里又说：‘孝者，顺于道，不逆于伦。’就像这世间花开花落，水往东流，都是原心合乎自然之事。且人各有不同，又如何相比。”
那年轻男子闻言，一时有些讶然，他见过不少勋贵之家的才女，她们于诗词曲赋，琴棋书画八艺上自有惊艳之处，大多温婉娴静，柔顺有礼，言辞上也是一派知书达礼，也见过一些江湖女子，她们则落落大方，不拘小节，有豪迈自然之处。但眼前这女子，透出一种冷意，这种冷意非是那些世家王孙贵女自上而下骄傲的高冷，只是一种淡淡的清冷之意，如同这往生崖上初春的轻寒，言辞上也有着这种淡淡轻寒之意，虽不锋利，亦使人难以靠近。亦同她此刻只着一件简单的素灰长衣，长发垂鬓而下直到腰际，也只用根茶色丝带系住，迎着料峭春风，更合她的孤冷之态。
“姑娘原心自然之说令我颇有所悟，却是我一味仿古追比，有求名之嫌了。”说着，那年轻男子走上前，伸出一只手，说道：“《地藏菩萨本愿经》共计十三品，一万七千余字，本就诘屈拗口，常人读之已不易，姑娘默诵全篇，如何也要一个时辰。姑娘又不垫软垫，久跪于坚石上，想来双膝已麻痹，血气不畅，恐难轻易起身。”
“我为母诵经，此亦是修行之道，修行最重诚心正意。倘若这点苦也不能忍受，我岂不是名实不符。何况你我素不相识，又有男女之别，阁下的好意还请收回。”那年轻男子悻悻然收回手，浅笑一声，倒也无尴尬之意，风仪依旧温润自然，又退开几步，在旁看着陈允轻轻捶打了几下双膝，又揉搓了好一会，只手撑地，才缓缓站起身来。
陈允一起身，便转身走到附近一座小亭，拿起放在那的一把雨伞，便要往山下走去。这惊蛰时节，春雨雨势虽不疾不大，却有些无常，时有时无，断断续续地，陈允在陵州城住了二十二年，又十年来每于惊蛰这日都要来这栖云山往生崖一回，自然知道这时令节气的天象，因此自然准备了伞。
陈允刚踏出亭外，一场无常的春雨倏忽而至，雨势依旧不疾，如同织陵州碎玉锦的纤线，温润而细密，连绵而轻盈，升腾的云雾泛起淡淡的水气，顿时往生崖上烟雨茫茫。那年轻公子闲游到此，并未带雨伞，忙也走进小亭，他见陈允撑着雨伞依旧要下山：“我上山时并未知会旁人，敢请姑娘撑伞相送一程否。”
“我下山时经过无因山门，自会向庙里的僧人说明，请他们带伞来接阁下。”陈允头也不回，继续向前走。正要跨下石阶时，只见自山下往山上冒出一个人影，初时还隔着百来阶，看不清模样，只须臾间，那道人影几个纵跳跨越间已然到了近前，那是个清秀少年，一件黑衣夹袍，身背一把古剑，手持雨伞，登临至往生崖上时与陈允错身而过，注目了几眼，便匆匆跑到那亭中年轻公子那里去了。
那年轻公子望着陈允已步下石阶，将要看不见时，忙大声道：“看来不用姑娘费心帮我传信了。”
“如此，岂不甚好。”
那年轻公子听陈允只淡淡地回了这一句，便再也望不见了，不由苦笑一声：“前人有云‘无性则情无所生矣，是情由性而生，情不自情，因性而情，性不自性，由情以明。’一个如此年轻的女郎，因何竟如此性冷情薄，我欲观之，却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
一旁的黑衣夹袍清秀少年一面撑开雨伞，一面道：“殿下对那女子有兴趣，是否要派人查一查那女子的来历和名姓。”
“哈！本王来陵州可是为了求娶宣武侯的宝贝孙女，又岂能对别的女子有兴趣。那位老人家可是咱东靖的一品军侯，战功赫赫，权压当代，既嚣狂又奸猾，当今陛下都要礼让三分，我赵珩安一个后辈，一个小小的皇子，一个端王的身份又如何，来到人家的地盘上，还是循规蹈矩好一些。”说罢，侧头瞧着旁边撑伞的少年笑道：“晴山，你以为是否该当如此。”
那被唤作晴山的少年，闻言想了片刻，方回道：“您来陵州是圣上的旨意，贵妃娘娘也曾对您千叮万嘱，晓明厉害，我看您还是好好想想如何才能赢得宣武侯爷孙女的芳心，别让璟王殿下抢先了才好，否则，贵妃娘娘哪里，您怕是难以交待。至于方才那位姑娘，殿下您即便真有兴趣，还是待此间事了，留待日后再说。”
“如此说来，只能如此了。”
晴山闻言，只觉惊惧，忙扶膝在地，请罪道：“属下愚笨妄言了，岂敢差排殿下之事，殿下有何差遣，明示一声即可。”
赵珩安见晴山如此动作，笑着将他扶起，“你是我母妃安排过来的人，方才所言，都是忠诚为主，只是年轻性直莽撞了些，算不得妄言，本王又如何会与你计较。”
“谢殿下教诲，属下记得了。”晴山谦恭至极，忽想起昨夜这位主子爷要在这栖云山无因山门借宿一夜，他曾劝谏当连夜进城，好今日去宣武侯府拜访，好抢先在五皇子璟王前面，当时这位主子爷并未发怒，只是笑笑不言，当先上了山，他也只能跟随，今日看来，这位主子爷不喜欢有人絮叨，本来想问雨停后，进入陵州城，是否要先去宣武侯府拜访，还是当如何做的话，也都吞了回去，索性闭口不言，小心撑伞才是。
赵珩安又瞧了那晴山一眼，似已知他所想，笑道：“求娶之事，要等到清明节后，如今时日尚早，难得离开帝都，正好趁此闲暇，可游览一番陵州城。本王听说前国子监祭酒魏先生致仕后，就在这陵州城清凉山尚真书院教书，昔年本王年幼时在太学宫读书时，便是由魏先生启蒙，如今既到陵州城，自然要先去拜访魏先生。”
陈允撑着雨伞自往生崖步下，依次绕过法堂，大雄宝殿，大雄宝殿里老方丈正领着庙里十来个僧人诵经，诵经声抑扬顿挫，绕于梁上，飘荡在春雨中，颇有回响。她之所以每年于母亲忌日这天来这间小庙吟诵《地藏菩萨本愿经》悼念亡母，全是因这间小庙的名字，不同于其它寺庙，都以某某寺为名，以无因山门为寺名，无因二字，颇合《四十二章经》里所云：“当念身中四大，各自有名，都无我者，我既都无，其如幻耳。”既所谓四大皆空，一切本无。那后山的往生崖之名，也是这寺里的僧人有意取的名字，意在招揽香客悼念故往亲人。她亦只是因其往生二字，才登上后山，求名证实，虽是虚妄，都是全其心中一点慰藉。
那诵经声虽悠扬悦耳，陈允却无心驻足聆听，一路出了天王殿，踏出山门，径直下山回城去了。郊外多是松软的泥土地，下过雨后更稀软了，更有些凹凸不平的泥坑，积满了泥水，陈允偶尔踩踏上积满水的泥坑，溅到裤脚上，偶有几匹快马在雨中往城里奔驰而去，溅起一滩滩水花，打到陈允身上，湿了她的衣衫，她似也浑不在意，只是踽踽独行。
又有一队银甲精骑分列左右，护着一辆华贵富丽的马车自春雨绵绵中缓缓而来，车内有人掀开窗帘一角，是个年轻公子，他着一件二色崩云点星紫袍，上罩墨黑网排穗褂，头束金冠，面若白玉，棱角分明，一双凤目飞精流彩，湛然有神，一抹浅笑微含轻露，高贵清华，他虽穿的循规蹈矩，却不似君子端方，斜靠在窗前，懒懒地有倒有些飞扬挑脱，直欲奔入这绵绵春雨中，放肆一场。
他望着车外的绵绵春雨，正好看见路旁有个窈窕清弱的旅人撑着一把雨伞在雨中苦行，那小小的雨伞，似都遮不住这细腻轻寒的春雨，已让那旅人有些狼狈。虽见不着面貌，他已猜知那旅人必是个女郎。
“停云霭霭，时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陆成江。有酒有酒，闲饮东窗。愿言怀人，舟车靡从。”那车内的年轻公子，本是斜倚着的，忽地端坐起来，又捏了捏嗓子，轻咳几声，方才吟了首前人五柳先生的停云诗，又向那撑伞独行雨中的女郎笑道：“吾虽无怀人之意，此地也无东窗，亦无酒，但幸好有车可以款待姑娘暂避这濛濛春雨。不知姑娘有意否？”
陈允闻言，既不停下脚步，也不回头看一眼，更无意答话，依旧撑伞前行。有个银甲骑士见了，调过马头，拦在陈允身前：“好个无礼的小娘子，我家小公子好意邀请你上车避雨，你不领情也就罢了，如何这般倨傲无礼，竟视我家主人于无物。”
陈允被拦住不得前行，转过身来，将雨伞后斜，看向那车内高贵清华的公子，略向前弯了弯腰，以示作行礼：“陶公停云诗前有序‘停云，思亲友也。罇湛新醪，园列初荣，愿言不从，叹息弥襟。’乃思念亲友所作。我与阁下非亲非友，不过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又怎有思亲之意，何以用停云诗呢！”
“哦！姑娘这是嫌我学识浅陋，用错诗传情达意，因此方才一言不发。只是我见与姑娘皆要往陵州城，岂非为同路之缘，我与姑娘又相遇在此春雨天，又俗话说‘十年修得共渡船。’岂非天意要我邀姑娘同乘一车，应这十年修得的缘分。更何况相逢何必曾相识，停云诗中有雨，有车，岂非也是应景之诗。”
陈允忽问道：“阁下自远而来，一路上想必遇到不少陌生旅人，可曾都邀其登车同行？”
那车内的年轻公子略显尴尬地笑了笑，“姑娘之话何意？”
陈允道：“阁下既然好说相逢何必曾相识之语，又好说陌路相逢之缘，想来天性豪迈，有结交天下之意，陵州城乃北靖上州，繁华之地，过路来往之人何其多也，不知阁下所交陌路相逢之友何在。若阁下交友重性情，看远志，可阁下与我尚未言谈，只不过瞧了我一眼，莫非见我一个女郎撑伞独行雨中颇为狼狈，起了怜香惜玉之心。”
“怜香惜玉又当如何说？”
“郑风有蔓草之诗，‘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观阁下所乘车马华贵富丽，随行护卫又皆着银甲，身配长刀弓弩，阁下必然身份贵重，既不用此诗，想来以为一荒野所遇女郎，姿容难为可观，不值得以此诗传情达意，阁下既然未有此心，又何必拿停云诗敷衍之。阁下如今已见我形容，可还要邀我上车同行。”
那年轻公子闻言，一时竟有些窘迫，半响后方笑道：“姑娘言辞锋利，讥我仗势欺人，我思之再三方有体味。既然姑娘不愿，我又岂能强迫。只是若有缘，陵州城内再见时，只望姑娘莫再如此说话不留情啊。”
随即，挥手令车马前行，那年轻公子啧啧小声笑道：“我怎么觉得那姑娘似乎已猜出了我的身份，想不到我离开家在京都已有八载，方到陵州城，还未踏入家门，就遇到一个如此有趣的姑娘。”又吩咐道：“进城时叫城门守将安排一个机灵一点的，留意一下那个撑伞的姑娘，我要知道她的名姓和住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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