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
这是一个闹市区的公共巴士站台,人群塞不下小小的构筑物区间,满溢进车流通道。天气很一般。一般是指没有阳光灿烂也没有雨水大风或其他值得注意的情况。
平静的阴天。
阴天好像和人全无关联。
星星觉得阴天不错。她打着阳伞站在人群前头。没下雨也没有太阳,但她还是打着伞。她愿意这么做就这么做,反正没人会注意到她,这让她十分自在。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她的“天赋”,是让她在成为第三个人、将人组成“群”开始,就能隐没在其中不被注意。就像雨滴落进海洋,细叶藏于密林。但大多数时候,她仍旧愿意化着完美的妆容,穿着足以展示自己傲人身材的优雅长裙,搭配适宜的珠宝配饰,踩上并不舒适的高跟鞋。
有时也会觉得麻烦,心想要不今天就算了,但她能从公共巴士站台的镜面金属中看见自己。
阴郁的和天气一样平淡的灰色的人群里,她有一头打理得当的漂亮卷发,是闪亮耀眼的橘红色。卷发的弧度而听话,将她修饰得像是杂志上没有缺陷的人偶。“美丽、优雅、可爱的女士,早上好。”她满意地向自己笑了笑。
又陷入一种诡异的疑惑,这双眼睛真的只属于自己吗?
十字路口商场转角的大荧幕上在播放公众奖券开奖的实时抽球画面,等车的人们都仰着头看。其中不少人都买这种奖券。
有一枚硬币从人群中间滚落,一路从她的脚边滚到路中央。她的目光随着硬币停留在路中央。她听见身后有人在焦急地喊着“让一让,让一让。”
但大部分人等的车从拐角出现,人潮开始向那枚硬币失主的反方向涌动。那名年轻的黑衣修士无法穿过人群去拾他的硬币。
人潮像是要攻打那辆巴士车,在离站台很远的地方就把它截停了。下车的没几个,人人都往上挤。
星星看着那枚硬币躺在路中央,觉得它不应该在那里。她上前几步弯腰去捡,另一辆载满乘客的巴士车十分鸡贼地绕过被攻打的那辆,满踩油门冲过站台。
路中间大约还不算脱离人群,巨大的车辆看不见耀眼的美丽女士,迎面朝她冲撞过去。
但巴士车还是在撞到她之前的半步距离紧急刹停了。不知从哪里冲出马路的小孩比星星更快一步捡到那枚硬币。
不远处人行横道的红灯也跳了绿色,更多的人加入这片人群。
车辆暴躁地按喇叭。人群不以为意,自顾自通行。那小孩举着硬币向正过马路的另一位女士高兴地叫喊:“妈妈快看,我捡到钱了!”那位母亲没什么反应,没觉得欣喜或恼怒,只催促他快些离开。
小孩走开了,人群将星星裹挟到路边。大车急不可耐地离去。
没有人看见她。
不,有人看见了。
星星在巴士车身的反照中,看见灰色的人群里,那名掉落硬币的黑衣修士在看着她。很明确地看着她,而不是捡走硬币的小孩。
她转头去确认,人群里又空无一人。
她开始想起一些事情。
那时迎面撞来的是蒸汽列车。
平整干净的公路上驶来的蒸汽列车。她不知道为什么公路上会有整齐列车,老远就拉着汽笛让她躲开。
她被绑在沉重的做工精良的高背椅上,在道路中央,绳子缠绕了一圈又一圈,怎么都挣不开。嘴上贴着胶带无法叫喊。怨毒和恐惧混杂着其他诸多不知名的情感撑开每一个毛孔喷薄而出。
列车像被按下暂停键骤然停下,完全不符合客观规律。
有人拎着铁铲走下来,走到她和巨大的机车头之间,无谓地打量着她。
“恐惧只会堵塞你的思维,阻碍你作出正确的判断。”这人颇为失望地说道。
拎着铁铲应当是锅炉工,但看这样子定然不是锅炉工。
他穿着干净整洁、剪裁得当的套装,衣领上别着一枚小小的金属兰花胸针。发型也是精心打理过的,每一缕卷发的曲度都很适当。一切看起来都很昂贵,一副豪华客舱的贵宾模样。但他又拎着铁铲。
星星的身体在叫喊着。这人替她撕掉封嘴的胶带。
“我*****被**绑成这样怎么***可能***逃脱?!这椅子***这么重,绳子这**么粗,我*******你们这帮神经病——”
星星大惊失色,不理解怎么会从自己的嘴里听到这样多的脏话。
那人并不在意,只是提醒她说:“如果没办法逃脱,这个游戏就得重复无数遍。我的时间并不多。你也一样。”
尖锐的痛恨从胸腔升起,像利刃在她的每一根血管中流窜。这是星星不曾有过的知觉。
她的嘴里又冒出很多无意义的脏话。
那人丝毫不为所动,从她面前走开,或是从火车前走开。并没有再回到车上。
暂停取消。列车以原有的速度冲向她。速度并不快,但不妨碍把怒吼着“辛尔敏,我***”的人碾成肉饼。
蒸汽列车拉着汽笛远去,路面上不剩多少肉屑残渣。辛尔敏将铁铲扔给身旁站着的人。这个形象从星星的残渣中脱身,呈现出一副绝望又丑陋的模样。新的“星星”和高背椅再一次凭空出现,在路边干净整洁的地方。
谋杀重复了无数遍,掌控游戏的“神”懒得再解释游戏规则。
也不能算谋杀,只是伤害而已,这里没有死亡,连晕厥也没有,被碾成渣滓的每一根神经仍尽职尽责地将疼痛反馈给沈选的大脑。
他在故乡的名字叫沈选。天选之子。
天选之子痛苦地跌倒在地,翻滚哀嚎全无用处,只能再捡起铁铲,支撑着爬起来。变态的掌控者需要他将场景恢复如初,道路是干净整洁的,星星坐在高背椅上,高背椅在路中间。而后他会消失,会成为星星,疼痛才会消失。
任务目标是“逃脱”。
但他想不到任何可以从这种无解的状况中逃脱的办法。
捆绑星星的绳子松解一些是不行的,附近也没有任何可以割断绳子的东西,即使有,也欺骗不了无所不在的审视,少了或多了任何东西他都无法从这一轮疼痛中解脱。
高背椅太沉了,拖动都费劲。星星的力气不够大,翻倒在地还是逃不开。
蒸汽列车如约而至。“神”大约是很失望,没有再出现。
星星现在要去买一双鞋子。
末记月十五日,星星接到任务,要她从京郊达蒙那座臭名远扬的垃圾山里找到一个人,并带到安全的地方。
基础信息给的不够多,垃圾山封闭,资料也不好找。她已经为“神”或“系统”工作了好几年,深知任务成功与否的关键,在于情报资料是否详实。
好在这个地方什么都买得到。
这次的接头人要她坐某一路的公共巴士到某一间商场,去买一双鞋子。这些情报贩子总是故弄玄虚。
好不容易挤上车,甚至抢到一个座位,向对方表明自己已经上车了。但迟迟没有回复。
大车开进隧道。
这条隧道她走过,没有那么长。隧道的灯逐渐稀疏,她看见巴士车闯进一片浓雾。浓雾从门窗的缝隙中涌入车厢,所有人都消失了。那浓雾向她涌来,逃无可逃。
有人在喊她的名字。不,是他的名字。
“沈选。”一个陌生的单薄男声从雾中传来,听起来有些虚弱,又略带着笑意。“沈选,你还不醒来吗?”他说。
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明明醒着。星星想。
“我就是缺一个机会。”沈选在聊天框里打下这行字,恨恨地控诉道。他被开除了,因为向同事揭露新上位的女领导爬更上层的床,进行权色交易,被开除了。简直太可笑了。
“这个社会完了,烂到骨子里了。这些女人不在家生儿育女,跑出来抢男人的饭碗。都不生孩子了,人类迟早要灭绝。”他仇恨地说道。
群友们却毫不关心这个社会的未来,只让他展开说说女领导爬床的事。
“这女的才进公司几年?我进公司几年了?她凭什么被提拔?不是权色交易难道还有别的理由?”
“造谣啊?被开除一点儿都不冤。没起诉你算好的。”还有人看热闹说风凉话。
“造什么谣,就她那样,对谁都笑嘻嘻的,不知道睡了多少人了。就是辆公交车,谁都能上。”
“你上了没?”
“我不屑的。”
“她邀请你了?”
“怎么没有?那天我看见她也对我笑了,不是喜欢我是什么?”
群友们都哈哈哈,他不知道有什么好哈哈哈的。一点儿都不公平,他要是个女的,哪里还有这婊子什么事。
“这个社会完了,老实人一点机会都没有。”他又说。
群友们看他脑子有问题,懒得再搭话。没过多久,不知道哪个天杀的给他举报封号了。
“这社会是真完了,话都不让人说了。”他啐了一口。
被开除后付不起房租,沈选回了老家,却全然看不上这里样样都落后的蠢样子。
老妈做好了饭喊他,他觉得被打扰,大骂了一通。老太太上楼给了他两饭铲。沈选委屈得很,他要离家出走。
他在网吧里开了一局游戏,他喜欢这种丛林法则的游戏,虽然他游戏玩得不咋地但总有更菜的可以骂。他无比怀念混乱时代,哪怕回到封建时代也好。再远一些似乎更自由,但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所以没什么概念。多好呀,互相倾轧方显英雄本色。
“出国去吧,有那种落后的地方给你大展身手呢。”队友受不了他抱怨不停,真诚地建议。
“既得利益者早就把好处都瓜分完了,哪里还轮得到我?”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仔细想了想,也没想出个究竟来。反正就是“我缺一个机会,缺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他恨恨地控诉。
他没想到,机会这么快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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