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河上，路黑天苍。
寒衣节刚过，地上还有纸钱灰烬。
夜静更阑，褚檐墨独自提灯走向河边。
她心中无惧，甚至期待遇见诡事。
因为几日前她答应了城中百家书坊的蒲掌柜，试着写话本。
褚檐墨自小跟叔父叔母长大，一家人经营茶摊，为贴补家用，她也兼职百家书坊的话本写工。
近日蒲掌柜为开拓书坊生意，打起了培养话本小说家的心思。
在蒲掌柜的好说歹说下，褚檐墨同意尝试着写话本。
言事易，行事难。
褚檐墨试着写了好几个开头。
英雄美人佳话、经典历史故事、民间传说异闻……都不得其所。
思之浮想联翩，落笔一塌糊涂。
褚檐墨差点自暴自弃。
她将故事开头给蒲掌柜看后，两人娓娓而谈，得出的结论是：需以兴趣始，身实学之，以真切动人。
褚檐墨前思后想，决意专攻志怪小说。
茶摊营生，常听往来商旅天南地北地畅谈，除了异乡风情，行路难事，就是神怪异闻。
褚檐墨就在这样的听闻下长大。
更何况当今皇上痴迷神仙之术，在国师辞官后，寻觅不得，便不断招揽天下能人异士。
民间爱听奇闻，也不忌讳传扬奇闻。
但，褚檐墨差的不是听闻的故事，而是身临其境的氛围。
所以她提灯夜行，哪怕没有遇到什么，在此情境下，说不定能令她文思泉涌。
褚檐墨沉思细想，直至有马蹄声越来越近，她才回过神来。
村中偶有赶路者留宿客栈，第二天一早进城，想必此人也是这般打算。
骤然间乌云掩月，夜色如墨，风声静止，连树上的虫儿也暂停了叫声。
异常安静。
褚檐墨发现马蹄声也停止了，纱灯不知什么时候灭了。
她看不清周遭也听不见声响，手脚也仿佛被束住，动弹不得。
这种感官失却，对下一刻无知的境况让她恐惧。
难道自己真的得偿所愿，遇见了鬼?
褚檐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就算遇到鬼，也要知道是什么鬼，才能想对策。
她思索片刻，推断自己遇到了俎鬼。
这是河中鳄鱼死后所化，如若有人靠近夜间行走的俎鬼，就会好似被遮目捂耳，无法动弹。
她在心中自语“俎鬼一般不会伤人，只要等它走远就好了。”
褚檐墨静静等待，终于，她听见了前方有人声，然后是马蹄原地踏步几声，往前走来的声音。
确认自己恢复行动能力后，她抬头看去。
黑沉夜寂中走来一个牵马的高大身影。
没有了纱灯，褚檐墨无法看清来者的脸。
等不及思考眼前身影到底是人是鬼，乌云瞬时散尽，月光一团银。
借着月明千里，褚檐墨见着来者的确是人。
只是他一身玄衣，适才在夜色中，让人看得朦朦胧胧，疑心生暗鬼。
是人就好，她骤然放下心来，再次望向玄衣男子。
他脸上似乎有什么发光的图纹，当褚檐墨想看清时，男子抬头看向夜空，带着惊异道“这样的月色，我倒是从来没见过。”
褚檐墨闻言看去，圆月围绕着弥散的彩色光环，云动如水波似在追月。
此景象持续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夜空恢复无云的暗沉，几颗亮星似乎移动了位置。
昆虫恢复嗡嗡声，旁边的骏马也鸣叫了几声。
褚檐墨重新看向眼前男子，已经不见他脸上的发光图纹。
男子打断褚檐墨的目光，出声道“姑娘，我想寻客栈。”
褚檐墨指向自己身后的路“径直向前，右转后到一棵大树左侧，就是本村唯一的客栈。”
男子道谢后，褚檐墨便继续向前走去。
回到温暖的家中，褚檐墨只觉刚刚经历的怪事，犹如幻梦。
她真的遇见妖鬼了吗？
还是说俎鬼之事，只是纱灯被秋风吹灭，自己见漆黑一片一时被吓得不敢动弹?
而男子脸上的发光图纹……或许是月光照下，树影投在脸上，又或是自己眼花？
但不得不说，自己经历一番怪事，比听他人言说，可怖多了。
褚檐墨拿出纸笔，欲快速记下此事细节。
写到困倦之时，便想着蒲掌柜讲过他认识的小说家，通过写话本在国都买了大宅子之事激励自己。
洋洋洒洒记录完毕，褚檐墨才闭目。
入睡前，她最后一个念头是，明早一定要去河边看看，地上是否有俎鬼留下的泥泞脚印。
可惜深夜一场雨，冲掉地面痕迹。
要不是笔墨记录下一切，昨夜之事真像梦境了无痕。
但雨夜后，总归和风丽，茶摊迎来好生意，除了商旅客，也有同村之人聚在这里闲谈。
众人聊起昨晚奇怪的天象，不知是福是祸。
褚檐墨想起叔父遗物中就有一本不知名的星象历法书，当时她翻过几页，只觉高深莫测看不懂，便锁入柜中。
再回过神来，大家的话题已换成昨日客栈入住之人。
原来是村中客栈的毛老板，一大早就在炫耀，昨夜万家二公子下榻了他的客栈。
万家一直是锦城之人所津津乐道的话题。他们不仅是此城首富，在整个益州都是排行前三的富商。
而且万家广施善行，深得民心。
万家家业由大公子打理，二公子不闻不问，甚少露脸于人前，确实有些神秘。
褚檐墨被大伙儿的兴致勃勃感染，忙完手头的活儿，也凑近了在一旁听。
毛老板眉飞色舞道“昨晚万二公子给了我不少赏钱。近距离看万二公子真是轩昂伟岸，天人之姿！”
有人质疑道“你怎么知道那是万二公子？”
毛老板解释道“我侄儿在万家做家仆，听他说起万二公子去了灵衍山游历，这几日万夫人身体欠安，大公子托人送了书信给二公子。昨日我见到那人行色匆匆又器宇不凡，便猜测是万二公子赶回来探望万夫人。问了几句，果然被我猜对了。”
众人就着万家的话题议论纷纷。
褚檐墨这才意识到昨晚自己遇见之人，就是万二公子万樽廪。
夜间凭借月光，她看得并不真切，当时只怕来者非人，没想到居然是万樽廪。
茶摊上依然在议论万二公子。
褚檐墨有些羡慕，要是自己写的话本也被这样谈论该多好。
灵光一现，她有一个大胆的念头：
不如，就写就写万樽廪吧？
自己见过，遇见他时的场景颇为古怪，让她误认为是妖异。
关于万家的传闻闲谈不少，写来想必也不难。
确认了要写的题材，褚檐墨如释重负。
收摊后，褚檐墨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昨日记录的纸，看着自己所写，细细回忆起昨夜之事。
当时她见夜色中走来一个高大身影，万樽廪一身玄衣，脸上出现发光印记……
像什么妖怪呢？
褚檐墨深思熟虑，想到了一种叫“钱蛇”的妖。
身长数丈，是条黑蛇，传闻由钱所化。
在钱蛇出现的地方，能挖到无数财富。
身穿玄衣，高大的万二公子，就好似这钱蛇！
而万樽廪脸上的发光印记，就是钱在发光！也是他的妖印。
褚檐墨瞬间精神百倍，准备今晚就写好故事的内容要点。
在她的设想中，万樽廪是万家世世代代供奉的妖仙，所以万樽廪不用管家中任何事，却能享受万家的一切好处。
他少露面于人前，是因为他作为妖无法一直维持人形。
他时常外出游玩，其实是回到洞府修行。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他拥有众人赞不绝口的容貌，因为妖能幻化成人类最喜欢的样子，又擅长蛊惑人心。
万家的乐善好施，也能为他积攒愿力……
写至烛暗，褚檐墨才停笔。
翌日，褚檐墨忙完茶摊的事，正式开始写《钱蛇迹》。
她以自己初见万樽廪之情景为起始，用白话述说一女子小彩夜遇钱蛇，见其妖印，吓至昏厥，白日醒来，却见地上散落钱财。
小彩问起老人，才知此地数百年前有一财神庙，村民供奉铜钱，香火甚盛。
铜钱受香火后，化为钱蛇，游走城中，所到之处，钱财散布。
小彩听后，起身寻觅钱蛇……
褚檐墨日不暇给，写完了故事初稿，提前收摊，进了城门，直奔百家书坊。
蒲掌柜见她前来，开口笑道“新故事写好了？”
褚檐墨此时却犹疑起来，她前面写的几个都不怎么样，不知道蒲掌柜看到自己的新故事会做何评价？
蒲掌柜见她愣神，便自己走了过来“怎么了？不会是我上次话重，你不想写了吧？”
褚檐墨立即摇头“不是的，你说的话很中肯，我写好了。”
她拿出书稿，递给了蒲掌柜。
蒲掌柜接过书稿看了数行，然后坐下细读。
褚檐墨在一旁坐立难安，只求蒲掌柜快些看完给自己一个痛快。
可蒲掌柜看完后，便站起来在书坊里踱步，时不时再翻到前面再看几眼。
褚檐墨心慌意乱，试探问道“蒲掌柜，这个故事也不行吗？”
蒲掌柜绕回她面前道“谁说不行，比前面的故事好多了。我只是在想怎么修改得更好。”
褚檐墨似信非信“真的？”
蒲掌柜邀她坐下详谈“故事大体不错，依我看，再加些锦城的风俗，更有实景感，让大家看了觉得就是身边发生的事。还有这个钱蛇怎么没有名字？不能总叫他钱蛇啊，他后面是不是要爱上小彩？”
褚檐墨错愕“没有啊，我是想写小彩追寻钱蛇暴富的故事。”
蒲掌柜摇头“志怪小说，是要看新奇诡异，但你的文风恐怖氛围稍欠，需要在内容补足。”
褚檐墨点头后又发问“一定要写爱情吗？”
蒲掌柜分析道“你写的志怪小说颇为细腻，没有凶暴情节，更像美妙憧憬，想必之后多的是女子阅览。增添浪漫情节，会引来更多人看。你写的钱蛇又高又帮人暴富，让他化形为俊朗男子，不是更好吗？”
褚檐墨犹豫未决，她心知蒲掌柜说得有理，但是自己并不擅长浪漫爱情小说。
蒲掌柜退而求次道“这样，你先按照自己所想写好上卷，如若反响好，之后，你再考虑我的提议。”
褚檐墨认为此策可行，颔首同意。到时候继续照着万樽廪改编就行了。
万樽廪肯定不看话本，万家也没有涉及书坊生意。
想到这里，褚檐墨心宽意爽。
蒲掌柜见状笑道“你好好写，我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百家书坊，可能要跟万家合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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