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令人牙酸的开门声在死寂的院落里格外刺耳。
一股更为浓烈、混杂着尘土、墨香、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甜腥气的浊风猛地从门内扑出,直冲面门。
饶是萧以安早有准备,握着香囊的手又紧了紧,胃里还是忍不住一阵翻腾。
旁边的管家郑福更是脸色煞白,死死捂住了嘴。
谢珏神色不变,率先一步踏入室内。
白秦之紧随其后,脸上的戏谑也收敛了,而是冷静与专注。
萧以安深吸一口气,借着香囊的清冽稳住心神,也迈步走了进去。
房间宽敞,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古籍卷轴,原本应是书香浓郁之地,此刻却成了人间炼狱。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吊在房梁正中的身影。
文华殿大学士郑显正,身着家常的深青色儒衫,脖颈被一根粗糙的麻绳死死勒住,悬挂在梁下。
他的身体并非自然下垂,而是被以一种极其诡异、充满亵渎意味的姿势固定着。
双膝重重跪在冰冷的地砖上,身体却被迫挺直,头颅以一种不自然的弧度低垂着,面朝的方向,赫然是皇宫所在的西北方。
他的嘴巴被强行撑开到极限,塞满了染血的、被撕碎的纸团。
暗红的血渍浸透了纸团,顺着他的嘴角、下颌,滴滴答答地落在深青色的衣襟和前襟上,形成一片刺目的污迹。
他双目圆睁,眼球暴突,凝固着无边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的绝望,死死地望着皇宫的方向。
在跪伏的尸身前,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摊开着一份厚厚的文稿。
但吸引所有人目光的,并非文稿本身,而是文稿之上,那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暗红色字迹。
那不是墨,是血。
字迹狂乱扭曲,力透纸背,仿佛书写者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量在嘶吼:
“史笔如刀,颠倒黑白。”
“构陷忠良,天理昭昭。”
“昏君无道,报应不爽。”
“血债血偿!血债血偿!!!”
字里行间充斥着滔天的怨毒,如同厉鬼的泣血哀嚎,无声地回荡在这死寂的书房里,冲击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嘶……”
饶是见惯风浪的白秦之,也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他狭长的凤眼眯起,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凝重与惊骇。
“这场景似乎有些眼熟……”
萧以安抬眼看去,“眼熟?”
白秦之皱了皱眉,似乎在回忆。
“我想起来了!昨夜,我受邀去听了那霓裳苑的新戏,但困倦得很,没太关注演了什么。”
他停顿片刻,环视众人,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投下一枚重磅惊雷:
“我醒来时,戏已至**。那戏中,有位含冤而死的忠臣,在鬼门关前发出的最后控诉。”
“便是其尸身被强按于地,面朝仇家方向跪拜。而那构陷他的奸佞,为堵住悠悠众口,掩盖真相,生生割下其舌,塞入其亲笔所书的血泪诉状。更在史书上,将其污蔑为畏罪自戕,遗书满纸荒唐。”
萧以安和谢珏的脸色瞬间剧变。
此案……只怕牵扯甚广。
萧以安脸色铁青,握着香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发白。
他强压下翻腾的胃液和心头的怒火,目光扫视着室内。
谢珏则已第一时间上前几步,蹲下身,仔细检查尸体跪姿的固定方式、口中血纸、以及脖颈间的勒痕。
然而,当他的目光掠过那些血墨书写的控诉,尤其是“构陷忠良”四个字时,那冰冷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快得让人抓不住。
“王爷,谢大人,”白秦之也收敛心神,快步走到书案前,并未触碰任何东西,只是凑近那些血字,仔细分辨着色泽、粘稠度和气味,甚至用一根银针极其小心地蘸取了一点边缘已干涸的血迹,放在鼻端轻嗅。
“这墨,是以人血混合了上好的辰砂所书,其中,似乎还掺杂了极微量的麝香和冰片。”
他抬起头,看向萧谢二人,眼神凝重,“这配方,倒像是宫廷秘制的‘定惊散’里的辅料?寻常人家里,可不会有这东西。而且,”
白秦之指了指那些狂乱的字迹边缘一些细微的、如同被指甲反复刮擦过的痕迹,“书写者当时,似乎处于一种极度的狂躁或痛苦之中。”
就在这时,谢珏冰冷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不止如此。”
他站起身,指向尸身跪伏方向正对着的书案一角。
那里,散落着几片黄绿色的、边缘锐利的碎片。
在昏暗的光线下,它们并不起眼,但谢珏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它们。
萧以安和白秦之立刻凑近。
碎片不大,只有指甲盖大小,但拼凑起来,隐约能看出是一个圆形的小型器物的一部分。
碎片表面覆盖着厚厚的、深绿色的铜锈。但未被锈蚀的部分,在微光下,依然能反射出幽冷的金属光泽。
最引人注目的是,其中一片稍大的碎片上,残留着极其繁复精美的纹饰。
那是一只半睁半闭的、充满诡谲之意的眼睛,瞳孔处镶嵌着一点早已失去光泽的暗色琉璃,周围缠绕着扭曲的藤蔓和难以辨识的古老符号。
一股难以言喻的古老、阴冷、带着诅咒般的气息,从这些碎片上弥漫开来。
“这是……?”
白秦之皱眉,他行医多年,见多识广,却也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纹饰。
“青铜镜。”
谢珏的声音低沉而肯定,带着一种洞穿历史的寒意,“而且,是前朝宫廷祭祀所用的一种镜子的残片。”
“据说是象征‘洞见幽冥,照鉴忠奸’。”
他蹲下身,用一方干净的白绢小心地拈起一片,对着光线仔细端详那诡异的眼睛纹饰,指腹在冰凉的铜锈上摩挲。
“此物,本应随前朝覆灭,深埋于皇陵或毁于战火。”
“怎会出现在此?”
“前朝青铜镜。”
萧以安咀嚼着这个名字,桃花眼中寒光凛冽。
抬头看向白秦之,“秦之,你昨夜在霓裳苑看的《忠魂劫》,那戏中,可有此物?”
白秦之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压抑的惊悸:“有。而且,几乎一模一样。”
他指向谢珏手中的碎片,声音微颤,“此物,在戏中,就是那构陷者用来‘照鉴忠奸’、实则颠倒黑白的‘器物’。每次出现,必有血光。我记得戏台上那面镜子,昨夜,似乎是当众莫名的碎裂了。”
白秦之的话,如同最后一块拼图,将书房内这地狱般的景象与昨夜霓裳苑那场诡谲的戏剧,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了一起。
戏如人生?
还是人生如戏?
凶手用郑显正的死亡,向整个朝廷,甚至向那九重宫阙之上的帝王,发出最恶毒、最猖狂的挑衅。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寒冰。
“查!”
萧以安的声音如同淬了冰,斩钉截铁,“给本王掘地三尺,查清这青铜镜碎片的来源,昨夜霓裳苑那出鬼戏的来龙去脉,以及所有可能与周显正编纂的‘忠肃公案’有关联的人。尤其是,那些前朝旧事。”
“是!”
跟随而来的玄镜司精锐齐声应诺,声音在死寂的书房内回荡。
谢珏小心地将青铜镜碎片用白绢包好,放入证物袋。
他站起身,目光再次扫过那跪伏的尸身和书案上淋漓的血字,最终落在窗外阴沉的天幕上,眼神深邃。
·
几乎就在玄镜司封锁周府、勘查现场的同时,郑显正大学士以如此诡异骇人方式暴毙的消息,如同瘟疫,瞬间传遍了整个长安官场,并以最快的速度,递到了大明宫紫宸殿的御案之上。
紫宸殿内,龙涎香的气息依旧沉静雍容,却无法驱散那份山雨欲来的压抑。
承庆帝端坐在宽大的龙椅之上,明黄色的龙袍衬得他面容愈发威严。
只是那紧抿的唇角,绷紧的下颌线,以及握着奏报、指节微微发白的手,都泄露了他内心汹涌的滔天怒火。
阶下,几位重臣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
兵部尚书王崇义硬着头皮出列,声音带着惶恐:“陛下息怒。郑大学士,死状离奇,京兆府已报玄镜司接手。”
“安王殿下与谢副提举亲自前往勘查,想必、想必很快便能……”
“很快?”
承庆帝猛地将手中的奏报狠狠掼在御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玉镇纸都被震得跳了一跳。
“人都死了!以如此……如此悖逆人伦、亵渎朝纲的方式死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死在编纂国史的案头!”
他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玄镜司是干什么吃的?!彼岸花案刚结,这又是什么?!‘史笔如刀,颠倒黑白’?‘昏君无道’?好啊!好得很!”
他怒极反笑,笑声却冰冷刺骨,让阶下众臣不寒而栗。
“陛下!”
新任刑部尚书李肃慌忙出列,“此案诡异,现场留有血书诅咒及前朝器物残片,更有流言称其死状与昨夜城中一出妖邪戏剧《忠魂劫》如出一辙。”
“臣以为,此乃前朝余孽精心策划,借郑大学士之死,行影射谤君、煽惑人心之实,其心可诛啊!”
“前朝余孽?”
承庆帝缓缓重复着这四个字,眼中的怒火沉淀下来,化为一种更深的森冷。
他站起身,明黄的袍袖无风自动,缓缓踱下丹墀。
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
他停在巨大的蟠龙金柱旁,背对着众臣,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宫墙,望向郑府的方向,又或是更久远的过去。
冰冷的低语如同毒蛇吐信,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
“魑魅魍魉,阴沟里的老鼠一群……十几年了,还不死心。”
“借一出鬼戏,用朕的史官之血,在朕的都城里,演给朕看?”
“好,演得好!”
“玄镜司何在?”
承庆帝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渊,冰冷刺骨,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安王萧以安,副提举谢珏。”
“玄镜司在。” 玄镜司指挥使连忙出列跪倒。
“玄镜司提举萧以安、副提举谢珏,朕给你们七日。七日之内,给朕揪出这装神弄鬼、祸乱朝纲的幕后元凶。无论是人是鬼,朕都要活的。”
“朕要亲自看看,是何方神圣,敢在朕的皇城,用如此下作手段,向朕的江山,递这血淋淋的‘戏折子’!”
他深吸一口气,冕旒珠玉微微晃动,声音更沉了几分,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森然:“此案,七日之内,若不能水落石出,玄镜司上下,提头来见!”
“臣,遵旨!” 玄镜司指挥使额头冷汗涔涔,伏地领命。
七日!
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重压。
“退朝。”
承庆帝拂袖转身,龙袍翻卷起一片冰冷的金色浪潮,留下满殿死寂和群臣惨白的脸。
·
沉重的殿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将承庆帝的身影吞入一片相对幽暗的寂静之中。
他没有立刻走向后殿,而是独自一人,缓缓踱步到巨大的雕龙鎏金窗棂前。
窗外,是层层叠叠、象征着无上权力与森严秩序的宫阙飞檐,在阳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
方才在朝堂上勃发的雷霆之怒,此刻在承庆帝脸上沉淀为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阴鸷。
冕旒已被取下,露出一张棱角分明、不怒自威的脸庞,只是此刻,那眉宇间凝聚着浓得化不开的阴云。
“郑显正,悬梁,跪向宫阙,口塞史稿,血书诅咒。”
承庆帝低声自语,每一个词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气。
“《忠魂劫》,忠魂劫,好一个忠魂劫!借戏讽今,借刀杀人,好毒的心思,好大的胆子!”
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窗棂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那出戏的内容,送上来的密报早已详述。
控诉帝王昏聩,史笔污名,构陷忠良。
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在他这位以“中兴之主”自诩的帝王脸上。
而郑显正的死法,简直是将戏中最具冲击力的控诉场景,血淋淋地搬到了现实中,摆在了他承庆帝的眼皮子底下。
“前朝余孽吗?”
先帝在位时,对前朝宗室和顽固势力的清洗确实酷烈,留下了不少隐患。
这些年,虽表面平静,但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如今,借着修《景隆大典》触及前朝敏感历史的时机,这些阴沟里的老鼠终于按捺不住了?
用一出妖戏蛊惑人心,再用如此亵渎的方式杀害当朝重臣,将脏水引向宫廷,其心可诛。
承庆帝踱回御案前,目光扫过堆积如山的奏折,最终落在案角一份关于玄镜司接手彼岸花案后成效显著的密报上。
萧以安。
谢珏。
他的目光在“谢珏”这个名字上停留了片刻。
“谢珏。”
承庆帝的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发出规律的“笃笃”声。
“七日。”
承庆帝再次低语,声音低沉。
他给玄镜司的时间只有七日。
这既是压力,也是考验。
他需要真相,需要震慑宵小,更需要一个结果来平息朝野的恐慌和流言蜚语。
承庆帝缓缓坐回龙椅,身影在空旷的大殿内显得有些孤寂,又更显深沉莫测。
“查吧,好好地查。”
来啦来啦~二更完成嘿嘿
大家晚安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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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 23 章 七日之期(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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