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裹挟着雪粒,刀子似的刮过长安城高耸的城墙,呜呜咽咽的。
护城河的水面也结了一层薄脆的冰壳,又被寒风撕开道道裂痕,浑浊的河水在冰隙间涌动。
玄镜司正堂内,炭火烧得极旺。
皇帝给出那“七日”的圣旨如同却悬在头顶的铡刀,只教人觉得寒气森森。
案几上,那份誊抄的圣旨黄得刺眼,压在摊开的郑显正案卷宗之上,无声地昭示着催命符的份量。
萧以安裹着一件银狐裘的厚披风,领口一圈蓬松的风毛衬得他脸色愈发如玉,却也透出几分倦怠。
他斜倚在主位的圈椅里,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那枚素锦兰草香囊的边缘,目光却落在堂下。
谢珏正俯身在一张巨大的长安舆图前。
官服衬得他身形挺拔如孤峰,修长的手指执着朱笔,在图上“霓裳苑”与“郑府”两处重重圈画,又拉出一道笔直的线,直指西北皇城。
他神情专注,薄唇紧抿,下颌线绷得极紧,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
白秦之则抱臂靠在一根梁柱旁,肩头褡裢沉甸甸的,半眯着眼,打量着谢珏笔下的线条,狭长的凤眼里没了往日的戏谑,只剩下冰冷的审视。
空气凝滞,唯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更添几分死寂。
“报——!”
一声凄厉的嘶喊猛地撕裂了堂内的死寂。
一名玄镜司校尉几乎是连滚爬撞地冲了进来,脸色青灰,嘴唇哆嗦着,身上沾满了泥泞和水渍,扑通一声跪倒在堂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王、王爷,谢大人,不好了!护、护城河朝阳门水门附近捞、捞上来一具尸体!”
谢珏手中朱笔一顿,一滴浓稠的朱砂“啪”地滴落在皇城的位置,迅速洇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萧以安霍然坐直,狐裘滑落肩头也浑不在意:“说清楚,什么人?死状如何?”
“是、是个孩子。”
校尉的声音带着哭腔,惊魂未定,“看身量,约莫十岁上下。穿着、穿着唱戏的衣裳!大红的,绣着花像是、像是昨夜霓裳苑那出鬼戏里那个含冤幼子伶人的戏服!”
“什么?!”
白秦之眼神陡然锐利,瞬间站直了身体。
谢珏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握着朱笔的手指骨节捏得泛白,声音沉冷如冰:“继续说。”
“尸、尸体就漂在碎冰里,捞上来时,”
校尉喉头滚动,艰难地吞咽着恐惧,“那孩子脸上,画着厚厚的死人白粉,嘴唇涂得血一样红。最吓人的是、是那身戏服的前襟,心口往上,用血、用血墨写了个斗大的字!”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是极致的恐惧:
“是个‘冤’字。那墨色,在冰水里泡着,像是活的,还在往下淌、淌着红水!”
“冤”。
这血淋淋的字眼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在场每个人的心上。
谢珏猛地将朱笔拍在舆图上,那点刺目的朱砂红在皇城位置晕染得更开,如同一道新鲜的血痕。
他下颌绷得如同刀锋,目光转向萧以安,声音里是斩钉截铁的冰冷:“王爷,下官即刻前往护城河。”
“本王同去!”萧以安一把抓起案上的狐裘披风,语速快而清晰,“秦之,你也来,验尸之事,还需麻烦你。”
白秦之早已挎紧了褡裢,只一点头:“走!”
三人再无二话,疾步冲出玄镜司正堂。
·
护城河朝阳门水门附近,已然乱成了一锅滚粥。
玄镜司的玄黑缇骑和京兆府的皂隶勉强拉起一道人墙,将黑压压涌来看热闹的百姓死死挡在外围。
寒风呼啸,却吹不散人群里嗡嗡的议论和压抑的恐慌。
“老天爷啊……真是唱鬼戏那孩子?”
“可不是嘛!那身大红衣裳,脸上抹得跟鬼似的。”
“‘冤’字!心口写那么大个冤字,作孽啊!这是多大的怨气!”
“霓裳苑招邪了!那戏招鬼!厉鬼索命来了!”
“郑大人刚没了,这又……天要塌了!要塌了!”
恐慌如同无形的瘟疫,在冰冷的河风和人群的窃窃私语中飞速蔓延。
·
萧以安、谢珏、白秦之三人策马疾驰而至,马蹄踏碎路边的残雪冰碴。
三人下马,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河水特有的腥臊气,还有尸体在水中浸泡后散发的、难以言喻的甜腻**气息,瞬间冲入鼻腔。
萧以安胃里一阵翻搅,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随身带着的的香囊。
谢珏面沉如水,目光如冰锥般扫过混乱的现场,厉声喝道:“无关人等,退后。胆敢喧哗冲撞者,一律锁拿问责。”
冰冷的命令带着肃杀的威压,混乱的场面为之一窒。
缇骑和皂隶们挺直腰杆,将人墙又向外狠狠推了几步。
尸体已被抬到岸边一处相对平坦、铺了层草席的避风处。
那小小的身躯蜷缩着,裹在湿透的、沉重的大红戏服里,颜色在灰暗的天地间刺眼得如同泼洒的鲜血。
脸上厚厚的白垩粉被冰水泡得发胀、剥落,露出底下青灰的皮肤,嘴唇上猩红的胭脂晕染开,如同一个咧到耳根的、诡异的笑。
胸前衣襟上有巨大、扭曲、用暗红近乎发黑的墨汁写就的“冤”字。
墨迹在湿透的衣料上晕染流淌,边缘如同无数细小的血虫在蠕动,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正是从这字迹上散发出来。
白秦之已蹲在尸体旁,肩上的褡裢放在手边。
他戴上随身携带的薄皮手套,动作迅捷而稳定,仿佛那刺鼻的气味和恐怖的景象完全不存在。
他先探了探尸体的脖颈和关节,又轻轻翻开尸体的眼皮,观察那浑浊发灰的眼球。
“身体僵冷,尸僵已发展至全身,但关节尚可活动,死亡时间应在昨夜子时前后,距捞起约莫三个时辰。”
白秦之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如同在陈述一件寻常物品的属性,“口鼻处有蕈状泡沫,指甲缝内嵌有泥沙,肺部按压有捻发音,符合生前溺水特征。但……”
他顿了顿,指尖小心翼翼地拨开死者胸前被血墨污染的戏服领口,露出下面青紫色的皮肤,上面赫然可见几道深紫色的、边缘清晰的指痕淤青。
那指印粗大,绝非孩童所能留下。
“颈前有明显扼痕,指印清晰,下手极重。非溺水后形成。”
白秦之的声音更冷了一分,“此子,是被人扼颈致昏或濒死状态后,再投入河中。溺水,是死后或濒死所致。”
扼杀。
冰冷的两个字,让周围的空气仿佛又下降了几度。
谢珏的目光死死锁在那触目惊心的扼痕和巨大的“冤”字上,眼底的寒意几乎凝成实质。
他蹲下身,靠近白秦之,沉声问:“白先生,这墨水,与前日郑显正书案上的血墨,可有相似?”
白秦之没有立刻回答。
他打开褡裢,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和一个素白的小瓷碟。
他极其小心地用银针刮取了一点“冤”字边缘尚未被河水完全泡散的墨迹,置于瓷碟中。墨色粘稠,在素白的瓷碟上显得格外污浊。
他又取出一枚特制的、带凹槽的小银勺,仔细刮取了一点郑显正案带回的血墨分装,置于旁边。
“气味相似,那股子甜腻的腥腐气,还有血与辰砂混合的味道。”
白秦之将两个瓷碟并排,凑近鼻端,闭目细嗅。
随即,他取出几个小瓷瓶,拔开塞子,依次滴入不同的透明药液到两份墨样之中。
萧以安也靠近几步,屏息凝神。
谢珏的目光则锐利地扫过尸体全身,尤其留意那身湿透沉重的戏服、**的脚踝以及周边的泥泞地面。
他注意到尸体身下草席边缘沾染的泥土颜色,与护城河岸常见的灰褐色淤泥略有不同,带着一种更深的黑褐色。
“郑府的血墨,确含宫廷定惊散特有的麝香冰片,但量极微。”
白秦之睁开眼,指着第一个瓷碟,“而此处的血墨…”
他指向尸体身上刮取的墨样,滴入药液后,碟中竟隐隐泛起一层极其微弱的、诡异的幽蓝色荧光。
“除了人血、辰砂,还多了一种东西。”
白秦之取出一块吸水的素白棉布,轻轻按在尸体戏服袖口一处未被血墨完全覆盖的孔雀蓝刺绣花纹上,然后迅速拿起,对着阴沉的天空光线仔细查看。
棉布上留下了一抹极淡的孔雀蓝色痕。
“戏班特制的‘孔雀石青’颜料。”
白秦之斩钉截铁,目光如炬,“此物色泽艳丽,不易褪色,价比黄金,专用于名角儿戏服的刺绣或勾脸,寻常染坊绝无此物。且,”
他指向那瓷碟中微弱的蓝光,“正是此物,与血中某些成分混合,在‘蓝荧草’药液下显出此光。郑显正案的血墨,并无此反应。”
霓裳苑,《忠魂劫》!
鬼伶戏服。
“孔雀石青,霓裳苑…”谢珏低声重复,眼中寒光一闪。
他猛地起身,指向尸体脚踝附近草席上沾染的深褐色泥土痕迹:“来人,以此泥土为例,速查京城内外何处有此土质,尤其是通往各城门及河渠的道路。”
“是。”
立刻有司卫上前,小心翼翼地刮取土样。
“秦之,可能推断抛尸地点?”
萧以安追问,脸色凝重。
白秦之仔细检查了尸体皮肤被水流冲刷的痕迹、衣物破损情况以及指甲缝中泥沙的粗细。
“尸体体表未见明显撞击硬物伤痕,衣物刮蹭痕迹较轻,指甲缝泥沙细而均匀。应是于水流相对平缓、河床多为细沙之处入水,且入水点距此不会太远,否则被冰凌切割的痕迹会更重。很可能就在上游不远处的某个隐蔽河岸或桥洞。”
上游。
隐蔽河岸或桥洞。
谢珏的目光瞬间投向护城河黑沉沉的上游方向,那里河道曲折,两岸多树木和废弃的码头栈桥。
“王爷,”谢珏转向萧以安,语速快而清晰,“郑显正案牵涉前朝秘辛,血墨指向宫廷。此案死者身着《忠魂劫》戏服,血墨混有戏班独有颜料,手法模仿戏剧,目标直指霓裳苑。”
“下官推断,此乃同一伙凶徒连环作案。意在制造恐慌,影射朝堂,其心可诛。下官请命,即刻再查霓裳苑,深挖《忠魂劫》根底。”
萧以安重重颔首:“允!谢珏,你带精干人手,细查霓裳苑一应人等,尤其昨夜《忠魂劫》相关,班主、伶人、杂役,一个不漏。所有道具,尤其那面青铜镜碎片,给本王掘地三尺也要寻到。”
“秦之,你随本王,即刻提审京兆府仵作及昨夜护城河巡夜兵卒。赵承宣呢?”
“回王爷,赵世子一早便说去、去体察民情了。”旁边一个司卫低声回禀。
萧以安皱了皱眉,随即说道:“体察民情?甚好。传本王口谕,着他这个‘民情’,重点体察霓裳苑,尤其是那些三教九流的‘小道消息’。”
“是!”
命令迅速下达。
谢珏雷厉风行,点齐人手翻身上马,玄色披风在凛冽寒风中如墨云般卷向霓裳苑的方向。
萧以安与白秦之则转向京兆府衙署,马蹄踏碎冰雪。
护城河畔的阴风呜咽,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那草席上小小的、刺目的红影旁。
晚上自己写把自己吓到了[爆哭][爆哭][爆哭]
感觉大家还是不要晚上看吧我自己有时候代入进去了都有点害怕……
好了没事的没事的!!我们相信科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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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 24 章 鬼怜戏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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