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苑的后台,此刻弥漫着一股比前夜的鬼戏更令人窒息的恐慌。
往日里伶人们吊嗓的咿呀声、乐师调弦的叮咚声、箱倌搬运道具的吆喝声全都消失了。
偌大的空间里,只有压抑的啜泣、沉重的叹息,以及角落里班主刘金斗粗重而混乱的呼吸声。
空气里混杂着廉价的脂粉味、陈旧的木头味、汗味,还有一股仿佛什么东西在阴影里悄悄腐烂的甜腻气息。
几只胆大的老鼠在堆满戏服箱笼的角落里窸窣作响,更添几分破败和阴森。
“听说了吗,捞上来的,是小豆子。”
一个扮小旦的伶人抱着膝盖缩在条凳上,声音发颤,眼睛红肿,“穿着、穿着那身‘鬼童’的衣裳,心口、心口还写着字……”
“冤,写的是‘冤’字!”
旁边一个武生打扮的汉子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木箱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脸上满是惊怒和后怕。
“天杀的,是谁,是谁害了小豆子,他才多大?十岁!十岁啊!”他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报应、是报应来了……”
角落里,一个老琴师抱着他的胡琴,眼神呆滞,喃喃自语,“那戏、那《忠魂劫》排的时候我就说邪性,怨气太重,容易招东西,那镜子、那镜子就是它自己裂的啊……”
“闭嘴,老糊涂!胡吣什么!”
一声嘶哑的暴喝响起,如同破锣。班主刘金斗猛地从角落里一张堆满杂物的小桌旁站起,他身形矮胖,此刻却脚步虚浮,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他双眼布满血丝,眼袋浮肿青黑,显然一夜未眠,精神已濒临崩溃。手里还死死攥着一个半空的劣质酒壶,酒气熏天。
他环视着噤若寒蝉的众人,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因酒精和恐惧而扭曲:“什么报应!什么镜子!没有的事!小豆子、小豆子那是他自己失足落水!倒霉!晦气!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该练功练功,该排戏排戏,天塌不下来!”
他试图用咆哮来驱散恐惧,但那颤抖的尾音和涣散的眼神,却暴露了内心极度的惊惶。
就在这时,后台那扇通往侧巷、专供杂役出入的破旧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股寒风卷着雪粒子灌了进来。
门口光线一暗,一个裹着厚实锦鼠灰裘、头戴貂皮暖耳、手里还拎着个食盒的身影探头探脑地钻了进来。
来人面皮白净,眉眼间带着富贵人家子弟特有的、被酒色浸润得恰到好处的慵懒和一丝玩世不恭,正是长宁侯世子赵承宣。
“哟!这是怎么了?大白天的,班子里静得跟坟场似的?”
赵承宣夸张地吸了口冷气,搓着手,跺了跺脚上的雪,一双灵活的眼睛滴溜溜地扫过死气沉沉的后台,最后落在暴怒又狼狈的刘金斗身上,脸上堆起熟稔又带点浮滑的笑意。
“刘班主?您老这是,跟谁置气呢?火气这么大,天寒地冻的,当心伤身啊!”
他自来熟地晃了晃手里的食盒,“这不,惦记着昨儿那出《忠魂劫》的余韵,特意带了‘醉仙楼’新出的热腾腾的三鲜酿和玉壶春来,给大伙儿压压惊,暖暖身子!”
他这副纨绔子弟捧角儿撒钱的做派,在往日最是受这些戏班中人欢迎。
可此刻,后台众人只是麻木地看了他一眼,眼神空洞,毫无生气。
唯有刘金斗,借着酒劲,看到赵承宣这个“金主”出现,浑浊的眼睛里似乎亮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慌淹没。
他脚步踉跄地抢上前几步,一把抓住赵承宣的胳膊,力气大得让赵承宣都趔趄了一下。
浓烈的酒臭气扑面而来。
“赵、赵世子,您来了!您可得、可得给咱们霓裳苑做主啊!”
刘金斗的声音带着哭腔,语无伦次,“邪门、太邪门了。小豆子没了,穿着那身衣裳,没了。还有那戏,那镜子……”
“镜子?”
赵承宣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好奇,反手扶住摇摇晃晃的刘金斗,顺势将食盒塞给旁边一个呆愣的小杂役,声音压低问道:
“刘班主,您慢点说,什么镜子?可是昨儿晚上台上裂开的那面?我昨儿来得晚,没瞧真切,只听了个响儿,心里跟猫抓似的!快跟我说说,怎么个邪门法儿?”
刘金斗被他扶着坐下,又灌了一大口劣酒,浑浊的眼睛里恐惧更盛,身体筛糠般抖着,声音如同梦呓:
“那镜子、那面青铜镜,不是人弄裂的!是、是它自己裂的!就在台上,那么多人看着!那演奸佞的孙麻子,手刚碰到它,还没使劲儿呢。”
“咔嚓!它就、就自己裂开一道大口子!黑漆漆的,像、像一张咧开的嘴。那光、那光映在台下人脸上扭曲得、扭曲得不像人!”
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恐怖的瞬间,瞳孔放大,死死抓住赵承宣的胳膊:
“还有那风!门窗都闩死了,哪儿来的阴风?刮得人骨头缝都凉透了!后台挂着的、挂着的白绫,沾着老班主,不不不,沾着以前戏里用的假血污,它自己飘起来了!硬邦邦地飘,像、像吊着死人,在晃!”
赵承宣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窜上来,刘金斗的描述和玄镜司掌握的情况严丝合缝。
他强自镇定,脸上露出又惊又怕又兴奋的八卦神情,凑得更近:
“我的天爷!自己裂的?真有这么邪乎?那、那镜子是哪儿来的?总不会是班子里老物件吧?看着可不像啊!”
“是、是那贵人给的!”
刘金斗被赵承宣一引,顺口就说了出来,随即猛地意识到失言,脸色唰地变得惨白,一把捂住嘴,惊恐地四下张望。
他猛地摇头,酒似乎醒了大半,声音带着哀求:“不、不是,赵世子……您就当、就当小老儿喝多了胡吣、胡吣的。”
贵人?
赵承宣心中雪亮,面上却露出理解又带点不屑的表情,拍了拍刘金斗的肩膀:
“嗐,我懂!刘班主,规矩我懂。不就是那位出手阔绰、又不想露脸的‘贵人’嘛!这有什么不能说的?皇城里,神神秘秘的贵人多了去了!排个新戏而已,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买卖。放心,我赵承宣嘴最严实!”
他拍着胸脯保证,话锋一转,又压低了声音,带着诱哄,“不过,这镜子自己裂了,还有那贵人的事儿,您老心里不犯嘀咕?就没想着,找个明白人看看?或者那贵人后来,就没再露过面?也没个说法?”
刘金斗眼神剧烈闪烁,恐惧、贪婪、后怕交织在一起。
他嘴唇哆嗦着,似乎在犹豫,最终,对未知凶险的巨大恐惧压倒了一切。
他猛地抓住赵承宣的手腕,枯瘦的手指冰凉,声音抖得不成调:“没、没再露面。钱、钱倒是给足了。用一个、用一个青铜匣子装着,沉甸甸的,可这邪门事,我、我敢找谁说去?”
“赵世子,您、您路子广,您说这会不会、会不会是那镜子里、镜子里有东西,被那戏、被那戏给招出来了?索命来了?先是郑大人,现在又是小豆子……”
青铜匣子。
赵承宣脸上也适时地露出凝重和一丝惧色:“嘶……您这么一说,还真有点,有点那个意思了。班主,这事儿透着邪性!这样,您把心放肚子里,这事儿我记下了,回头我找人打听打听啊。”
“您自己也多留神!那些贵人的东西唉,有时候是福,有时候是祸啊。”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又安抚了刘金斗几句,借口还有事,匆匆离开了这弥漫着绝望和诡异气息的后台。
·
玄镜司案牍库深处。
高大的紫檀木架上密密麻麻堆叠着数不清的卷宗匣子,空气里弥漫着经年累月的陈旧纸张、墨汁、灰尘混合的气息,冰冷而沉寂。
唯有高处狭窄的透气窗棂透进几缕微弱的、惨白的天光,照亮空气中缓慢浮动的尘埃。
谢珏独自一人站在一架标着“工部·营造·旧档”的木架前。
他脱去了外氅,只着一身深青色公服,身形在幽暗的光线和堆积如山的卷宗映衬下,显得愈发清瘦挺拔,也愈发孤冷。
他面前摊开着一卷厚厚的、纸张已然泛黄发脆的图册——《景隆四年皇城西苑水榭重修物料核销总录》。
指尖在冰冷粗糙的纸页上缓缓移动,一行行蝇头小楷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模糊不清。
他在寻找,寻找任何与“青铜镜”或类似祭祀器物的记载,更是在寻找任何可能指向工部内部人员、能接触到前朝旧物的线索。
郑显正案中那诡异的青铜镜碎片,护城河童尸身上沾染的深褐色特殊泥土,两案交织,如同两团乱麻。
而工部,似乎是其中一根可能的线头。
然而,翻阅良久,卷宗上记载的只有寻常的木料、石料、砖瓦、油漆、金箔等等。
条目清晰,核销严谨,没有丝毫异常。
负责此项工程的几个主事、匠作名字也早已淹没在故纸堆中,查无实据。
指尖划过最后一行核销签押,谢珏的眉头锁得更紧,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七日之期,已去其一。
线索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除了最初的涟漪,再无回响。
霓裳苑那边,伶人杂役的口供翻来覆去,皆是恐惧,无实质线索。
那神秘富商和青铜镜的源头,如同人间蒸发。京兆府提审的巡夜兵卒和仵作,也未能提供关于抛尸地点和凶徒的更多信息。
压力,像这案牍库里的空气一样,沉甸甸地压在肩头,冰冷而窒息。
他合上沉重的卷宗,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目光投向库房另一侧。
透过层叠的书架缝隙,可以看到那边临时辟出的验尸区域。
一盏明亮的琉璃气死风灯悬挂着,将那片区域照得亮如白昼。
灯光下,那具小小的尸体已被移放在铺着白布的木台上,身上那件刺目的大红戏服已被小心褪下,折叠在一旁,上面那个巨大的、暗红色的“冤”字依旧狰狞。
白秦之正俯身工作,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棉布长衫,鸦青比甲已脱下挂在旁边,袖子挽到手肘,露出苍白却异常稳定的手臂。
薄薄的皮手套上沾了些许暗红的血渍和墨迹。
萧以安也在那里。
他没有像谢珏这般埋首故纸,而是站在木台几步外,抱臂而立,眉头紧锁,目光紧紧跟随着白秦之的动作,专注地听着对方的每一句话。
他身上的鹅黄锦袍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温暖,却与周遭冰冷的环境格格不入。
“墨迹渗入织物极深,凶手书写时,受害者应已失去意识或死亡,血液未凝固,故能渗透如此。”
白秦之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冷静得不带一丝波澜。
他用一把小巧的银质镊子,极其仔细地从死者指甲缝里剔出一点细微的,闪烁着孔雀石光泽的蓝色颗粒,放入一个极小的琉璃碟中。
“指甲缝里的孔雀石青,与戏服上刺绣所用颜料一致。结合扼痕,挣扎时抓挠凶手衣物或戏服自身所留的可能性最大。”
“凶手行凶时,很可能穿着戏班相关服饰,或者就在戏服堆叠的环境里?”
萧以安的声音响起,带着沉思。
“极有可能。”
白秦之点头,又拿起一把细巧的银刀,在灯下仔细观察刀尖,似乎在寻找什么。
他动作流畅而精准,每一个步骤都透着行医多年的熟稔和自信。
两人靠得很近,白秦之侧身讲解时,手臂偶尔会轻轻擦过萧以安的手臂。
萧以安听得极为专注,不时点头,或是低声提出疑问,两人之间的交流自然而默契。
那份熟稔,是经年累月的相交才能沉淀下来的,无需言语赘述。
谢珏静静地站在书架后的阴影里,目光穿过卷宗的缝隙,落在那边明亮的灯光下。
他看到萧以安微微倾身,仔细看着白秦之镊子尖端的蓝色颗粒,侧脸在灯光下线条柔和。
看到白秦之偶尔抬头,对萧以安解释时,狭长的凤眼里带着一种纯粹的笃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面对故友的放松。
就在这时,白秦之似乎想到了什么,一边继续着手上的动作,一边极其自然地对萧以安说了一句:
“对了,你幼时落水那次留下的肺经畏寒之症,这几日天寒地冻,案牍库又阴冷,那‘玉屏膏’记得早晚用着,莫要偷懒。”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书架间沉滞的空气,落入了谢珏耳中。
幼时落水?
肺经畏寒?
玉屏膏?
这些属于萧以安过去的、私密的、甚至带着脆弱的信息,就这样被白秦之以一种理所当然的、熟稔到近乎随意的口吻说了出来。
仿佛这本就是他该知道,该关心的事情。
谢珏握着卷宗匣子的手,猛地收紧。
冰冷的紫檀木边缘,棱角分明,狠狠地硌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谢珏没有动,站在原地,玄青色的身影几乎融进身后堆积如山的卷宗阴影里。
烛火在远处散发着温暖明亮的光,光晕里两人低声交谈的身影和谐而亲近,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隔绝在外。
那只紧握的手,骨节因为用力而显得愈发苍白,掌心被硌出的红痕。
他默默地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在下眼睑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难以名状的微澜。
来啦~
明天请假嗷!
明天上午考完最后一门回家 然后晚上和家人去过生日嘿嘿嘿
等我周一晚上双更!!谢谢大家[亲亲][亲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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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 25 章 青铜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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