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玄镜司提审司案前。
一盏昏黄油灯的火苗被门缝里钻进来的寒风吹得东倒西歪,将人影拉扯得扭曲变形。
霓裳苑班主刘金斗被两名玄镜司缇骑反剪双臂,死死按跪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
他身体发抖,脸上涕泪横流,混合着汗水和油污,只剩下极致恐惧和绝望。
萧以安就站在他面前,一身深灰斗篷,兜帽早已掀开,露出那张俊朗却如同覆着寒霜的脸。
他没有坐,只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脚下抖成一团的班主。
手中把玩着一柄寒光四射的匕首,锋刃在摇曳的灯火下,时不时反射出刺目的冷光,掠过刘金斗惊恐放大的瞳孔。
“刘金斗,”萧以安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平静,却如同冰锥,字字钉入刘金斗的耳膜骨髓,“本王耐心有限。祭灶夜的糖瓜,可粘不住本王的刀口。”
匕首冰冷的刀锋,轻轻拍打在刘金斗汗涔涔的脸颊上,激起他一阵杀猪般的哀嚎和更剧烈的颤抖。
“王、王爷饶命!饶命啊!”
刘金斗的声音哆嗦,“小的、小的什么都说,都说!”
“你提到的‘贵人’,”
萧以安的刀锋停在他咽喉一寸之处,声音陡然转厉,“姓甚名谁!如何与你联络?那青铜镜、那《忠魂劫》的鬼戏本子,究竟从何而来!一个字,一个字,给本王吐干净!若有半句虚言……”
他手腕微动,刀锋瞬间在刘金斗颈侧划出一道极细的血线,滲出细小的血珠。
刺痛和死亡的冰冷触感让刘金斗魂飞魄散,“我说!我说!是、是吴公公!宫里、宫里的吴公公!”
“吴公公?”
萧以安眼神一凝,刀锋并未移开,“哪个吴公公?说清楚!”
“小、小的也不知道他全名啊!”
刘金斗哭嚎着,“他、他每次来,都穿着便服,戴着斗笠,遮着大半张脸。声音、声音有点尖细,像、像被掐着脖子。出手极其阔绰!给的都是实打实的金叶子。用、用一个沉甸甸的青铜匣子装着!”
他语无伦次,拼命回忆着每一个细节,“那戏本子,是他给的!厚厚一叠!说、说是前朝秘闻改编的孤本,务必排好,演得越真越惨越好。那面青铜镜,也是他带来的!”
“说是、是前朝古物,能增增添威势,还、还特意嘱咐,演到奸佞照镜那一段,务必要把镜子重重按在桌上某个点,说、说这样才有效果……”
萧以安蹙眉:“他有何特征?仔细想!”
“特征……特征……”
刘金斗吓得眼珠乱转,拼命回想,“斗笠压得低,看不太清脸。但、但有一次他低头捡东西,小的、小的瞥见他下巴,光溜溜的,没有胡茬!还有、还有他喝水时,喉结、喉结那里,平平的,没有、没有那个凸起!”
没有胡茬,喉结无凸起。
宦官!
萧以安和旁边的缇骑心中同时一震。
果然是宫里的人。
“他如何与你联络?除了送东西,可还说过别的?比如,演完戏之后如何?”
萧以安追问,刀锋依旧紧贴着刘金斗的脖颈。
“联络,都是他派人……不,是他自己突然来!神出鬼没的。演、演完戏那晚,他没来。”
“小、小的也怕啊!那镜子自己裂了,风也邪乎,小的吓破了胆,想找他问个说法。可、可再也没见到人!像是、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刘金斗的声音充满了绝望的恐惧,“王爷!小的知道的都说了!真的都说了!饶命啊王爷!”
萧以安缓缓直起身,收回了匕首。
他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瘫软在地如同一滩烂泥的刘金斗,对缇骑挥了挥手:“带下去,严加看管。”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柴房的门被关上,隔绝了刘金斗微弱的哀嚎。
萧以安站在昏暗的光线下,眉头紧锁。
·
玄镜司案牍库。
子时已过,万籁俱寂。库房深处,唯有谢珏案头一盏孤灯,散发着昏黄而执拗的光芒,勉强驱散黑暗。
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沉甸甸地压在肩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陈年纸张和灰尘的腐朽气息。
桌案上,摊开着霓裳苑机关勘验的详细图录,旁边放着几缕透明的鱼线残段、沾着铜锈粉末的微小机括部件、以及那枚触手冰凉的青铜镜碎片。
谢珏端坐在灯下,身形挺直如孤峰,玄色劲装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
他手中执笔,笔尖悬在雪白的宣纸上空,却久久未能落下。
眼前晃动的,是郑显正书案上淋漓的构陷忠良的血书,是护城河童尸胸前刺目的“冤”字。
这些景象,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灵魂深处某个尘封已久、鲜血淋漓的烙印上。
“构陷忠良,史笔如刀,昏君无道,血债血偿……”
戏中的控诉,郑显正的血书,童尸的“冤”字……
这些字眼,如同细针,一针针扎进他刻意遗忘的记忆深处。
眼前昏黄的灯光开始扭曲、晃动,幻化出另一幅景象。
同样厚重的卷宗,同样淋漓的血色字迹,同样冰冷的“构陷”指控。
只是那被构陷的名字,不再是前朝的忠肃公,而是……
他的父亲。
明远忠。
那个才华横溢、清正耿介的御史中丞。
卷宗上那力透纸背的“通敌叛国”朱砂批红,如同父亲脖颈上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整个童年的记忆。
谢珏握着笔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捏得惨白,手背上青筋暴起,细微地颤抖着。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骨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阴雨绵绵的午后。
尚且年少的他躲在门缝后,眼睁睁看着父亲被如狼似虎的禁军拖走。
父亲悲愤欲绝却又百口莫辩的眼神,母亲绝望的哭泣,家宅被封,族人离散。
而他,什么也做不了。
只能拉着病重的母亲,紧紧捂住年幼妹妹的眼睛,躲进阴暗潮湿的柴堆里。
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眼前的卷宗字迹开始模糊、旋转。
谢珏闭了闭眼,试图驱散那翻涌的血色记忆和剧烈的眩晕感,再睁开时,目光落在桌角那枚的青铜镜碎片上。
洞见幽冥,照鉴忠奸……
多么讽刺。
而他,谢珏,顶着“状元郎”、“玄镜司副提举”的虚名,却连为父洗雪沉冤都做不到,甚至还要在这漩涡中,为那个构陷者家族的后代帝王,去追查另一场“构陷”的真相。
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和自嘲,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
就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端着一只素白瓷的茶盏,轻轻放在了谢珏手边的桌案上。
杯沿氤氲着温热的雾气,一股清冽醇厚的茶香瞬间逸散开来,无声地冲淡了周遭浓重的腐朽与冰冷气息。
谢珏猛地一惊,从沉重的泥沼般的回忆中惊醒,下意识地抬头。
萧以安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他身侧。
他换下了夜行斗篷,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家常锦袍,领口微敞,卸去了平日的华贵张扬,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温和而沉静。
他没有看谢珏苍白失神的脸色,也没有询问他为何独坐深夜,目光只是落在桌案上那些冰冷的证物上,仿佛只是随意地递来一杯热茶。
“刚沏的,蒙顶石花,驱驱寒气罢。”
萧以安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夜深的微哑,却异常平稳,如同磐石,“折腾了大半夜,铁打的人也熬不住。”
谢珏缓缓低下头,看着手边那杯热气袅袅的清茶。
“……多谢王爷。”
他冰冷僵硬的手指,无意识地、微微蜷缩了一下,指尖仿佛能感受到那素白瓷杯壁上传来的,令人心安的暖意。
窗外的寒风依旧在呼啸,卷着雪沫抽打着窗棂。
但那盏孤灯的光晕,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温暖了许多。
·
夜色如墨,沉沉地笼罩着谢珏位于城西的那座小院。
白日里郑府书房的惨烈景象,血墨中控诉的字眼,那枚诡谲的青铜镜碎片,以及紫宸殿上皇帝那雷霆万钧的“七日之期”。
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他的心头。
谢珏独自一人站在廊下,并未点灯,任由夜色将自己包裹。
他摊开手掌,掌心仿佛还残留着那枚青铜镜碎片的冰冷触感,以及其上那纹饰带来的诡谲之感。
那纹饰,他曾在父亲明远志秘藏的前朝残卷中见过拓片。
构陷忠良,史笔如刀。
白日里郑显正书案上那血淋淋的字迹,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记忆深处。
那些被他深埋心底,用上十年的时间来封冻的往事,此刻被那血墨控诉和这青铜镜碎片,渐渐解封了。
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扑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谢珏却浑然未觉。
他挺直的背脊在黑暗中绷得直直的,指节因为用力紧握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十几年前,他和母亲改姓埋名。
选择了科举,想用最正大光明的方式为父亲洗刷污名,为家族正名。
他以为自己足够冷静,足够强大,可以将那段黑暗的过去牢牢压制,不受影响。
可今日,如此直观地看到郑显正的死,那血淋淋的控诉,那诡谲的青铜镜。
它们像一面镜子,残酷地映照出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与不甘。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世人冷眼与唾弃中挣扎求生的少年,看到了父亲墓碑上那刺眼的“罪臣”二字。
“父亲……”
一声低不可闻的呢喃,消散在寒风中,带着深沉的痛楚和无尽的挣扎。
谢珏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意直透肺腑。
再次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波澜已被强行压下,只是那些被压抑的暗流,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汹涌澎湃。
七日,他只有七日。
他不能让私情干扰判断,不能让萧……玄镜司上下被牵连。
夜色更深了。
谢珏的身影在廊下伫立良久,才转身开了门回家。
来啦~
关于谢珏,每个人选择不同吧,谢珏想为家族正名而选择改姓埋名走上仕途,和他自己当时的处境也很有关系。
为什么会给谢珏设定一个妹妹谢瑜,妹妹和母亲都是他最后没有选择走上复仇之路的牵绊,也是他们给了谢珏亲人的温暖,让他能一路平安的长大,因为有了牵挂,谢珏总还有念想,他就不会去走向最坏的那条路……也才能在这条路上遇见萧以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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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 27 章 孤臣旧伤(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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