僻静的长安街道,一个冷清的早晨。
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露水凝结着晨风挂在每一户人家的屋檐上。熹微的晨光映照下,清一色的黑瓦和灰色的地砖道显得更加古朴。鳞次栉比的房屋沉睡在尚未消散的暮色中,长安街还没迎来繁华的一天。
除了一个地方。
街角的当铺里传来一声巨响,随即就是噼噼啪啪的东西摔砸声。
当铺的门开了一条缝隙,一只纤细的手臂伸出来,扔出了一个巨大的麻袋。手臂上的金镯随即发出一声脆响。
麻袋重重落地,仿佛能把门前的石砖砸出一个坑来。
当铺大门“咚”的一声摔上,当铺里随即又传来一阵锅碗瓢盆的咆哮。
“浮光!我说了多少次,不要把那些废物扔在揽星阁门口!”
蒙云披头散发地站在当铺后的院子里,他的脸色铁青,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怨气大得仿佛能把阎王殿里的鬼吓走。
他罕见地没有披着自己尊贵的狐裘,一袭单衣在晨风中看着无比萧瑟。
“大清早的,您要我提着这么大个袋子满街晃悠吗?”浮光抱怨着从台阶上走下院子,“要是撞上卫兵怎么办?他们不得以为我是去抛尸吗?”
“抛什么尸?那是我一手打造的牵丝偶人!专门用来打臼印的!”
“我知道啊!那我怎么解释您一天就能作废这么多呢?”
浮光发髻凌乱,双眼通红。
“您难道不知道您打的那些偶人有多吓人吗?它们长得跟松桥镇的纸扎似的!”
浮光双眼无神地呐喊着,白净清秀的面庞此时一团死灰,其抓狂程度与蒙云如出一辙。
“它们还捈腮红呢!要是让苏姑娘知道您偷拿她的妆奁,她回来您还有好日子过吗?”
“浮光,这种事你不说我不说没人会知道。”
蒙云的脸上阴得快看不出表情了。
“你现在就出门把那袋偶人扔远点,扔到……”
话音未落,厢房里奔出一个骑着轮子的木偶,它双眼狭长,纸片贴的眼睛中央一点漆黑,脸颊上两团妖艳的腮红,嘴唇则饱满猩红,这个长相诡异滑稽的木偶把轮子骑得飞快,一个猛子撞上了蒙云的后腰。
蒙云还没来得及发出惨叫,就被车轮顶倒在地,正面朝下的。
而那个失控的偶人轮子一转,朝另一个方面头也不回地逃逸了。
“浮光!拦住它!别让它掉进水池里!”
浮光面上抽搐,正要蓄起轻功追赶,厢房的窗户里突然飞出一条绳子,绳圈一绕,套马一般勒住了偶人的脑袋,“嘎吱”一声,肇事的偶人就此头身分离,脑袋在地上滚了滚,不动了。而那个木轮却直直地冲向水池,“扑通”一声,喂鱼了。
蒙云闭上了眼睛。
厢房的门扇从中间打开,一个身穿月白色圆领小袍的童子从屋内缓缓踱出,他身形清瘦,丹凤双眼炯炯有神。明明是个小孩子,却模仿弱冠的男子戴着一顶金雀小冠。小童看了看跌入池塘的车轮,叹了口气。
“先生,你要是有闲暇时间,批一批公文也好。”
小童的嗓音如黄莺出谷般清脆,蒙云听着他说话,精神微微一振。
“静影,并州的公文你已经发回去了?”
静影点点头:“可是前两日并州主事来函,水坝建设还是受阻了,工部需要派人去一趟,先生,你去吗?”
蒙云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浮光,耳畔又传来一阵屋内地动仪失控的噪音。他叹了口气。
“还是得麻烦你走一趟,静影。”
“了解。”
静影从台阶上走下来,路过浮光的时候,看着她的模样,深沉地叹了口气。
“你干嘛?”浮光瞪着双眼。
“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是说如果,你可以收拾一下自己。”
静影满眼惋惜:“这是你的职责。”
“是啊,我邋遢得很,不如您光风霁月道貌岸然。”
浮光也不恼,阴阳怪气地乐呵道。
“如果你有时间,不如去把那个人偶捞出来,浮光。”
听着两个小童拌嘴,蒙云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我去收拾那抽风的玩意儿。”
“什么东西啊?”浮光探头往屋里看。
“还能是什么?地动仪,这东西要是爆炸了我们一屋子的人都得交代了。”
浮光悻悻道:“您辛苦。”
三日前,蒙云苏心暮加上她,刚刚从松桥镇回京,刚一打开揽星阁的大门,就给了他们不小的惊喜:蒙云房中偌大的地动仪许久没有人操纵,青铜器内的燃料把地动仪烧得快要爆炸;存放在库房里的木偶人突然抽风,骑着独轮车在院子里自由奔驰,压倒了一院子的花草植物;临走时忘了熄灭的香炉把床帏烫出了几个大洞,更不要提他们走后连下了几天的阴雨,蒙云忘关库房的门,里面的金属工具全部泛潮生锈,直到蒙云尝试在偶人上用带回的金刚杵雕刻臼印的时候,才发现他视若珍宝的工具一样也用不了了。
皆大欢喜。
而静影呢,因为并州的事在工部衙门里纠缠了好几天,等他回家的时候,眼前已然是一副能让人气血上涌而死的样子了。
苏心暮看到眼前的景象时倒是很平静。
“我还有事,先走了。”
然后就托辞要去找自己的铸剑师咨询一二,卷了那金刚杵往门外溜去。
“你上哪儿去?”
蒙云只当她要逃避扫除,在她即将逃出门去之前一把拦下。
“我的剑由雁门匠人打造,他们那里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这柄杵说不定他们也见过,我打算去关外找他们问问。”
蒙云盯着她看了半晌,默默地收回了手。
苏心暮立即脚底抹油一般的消失了。
浮光在他们背后发出一阵哀嚎。
于是这庭院里就只剩了这三个怨鬼。
“静影,时间不早了,你还是早些去城门外与庞郎中汇合吧,这里留我和浮光就行。”
蒙云疲惫道。
静影点点头:“先生不要硬撑,尤其是午间的饭食,若是应付不了,切记去外面订餐,千万别苦了自己。”
“装模做样,你到底走是不走?”
浮光白了静影一眼。
“这就走了。”
静影返回厢房,背上包袱朝门口走去。
“还有先生,你要及时开店,免得客人上门无人迎接;还有卧室的床上放着我整理好的干净衣服;还有荷池里的鱼也该喂了,虽然这两天已经死了不少。”
“哦对了。”
静影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二人。
“前两天来了个客人,预约今早来铺子里交货。”
“什么东西?”
蒙云漫不经心地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
“一把杵,跟您拿回来的那柄一模一样。”
“你说什么?!”
蒙云从凳子上弹起来。
“是和苏姑娘拿走的那柄一模一样的杵,”静影淡定道,“不过预约的那位客人说这叫附魔杵。”
“你确定不叫伏魔杵?”
蒙云怀疑自己起得太早脑子还不清醒。
“是附魔杵没错。”静影点点头,“我不说假话,先生您知道。”
伏魔出自佛经故事,来源是金刚力士降伏恶魔。而附魔一词,却古怪的很。
“先生,”静影平静地说,“客人今早就会上门,您若有问题,问她便可,毕竟我只负责传话,您的私事与我无关。”
“你去吧,路上小心。”
静影点点头,背起包袱推门出去了。浮光清晰地听到他离开时对着门口的麻袋长叹一声。
浮光觉得眼角一阵抽搐。
早间的光阴很快就过去了,浮光百无聊赖地在揽星阁当铺的柜台上坐了两个时辰,桌上的文房四宝被她摆弄了个遍,还跑去书房取来蒙云做的两只竹蜻蜓吹到房梁上玩,总之是左等右等,也不见那个会拿附魔杵的客人来。
揽星阁的铺子不大,与寻常当铺不同,门外既没有旗杆也没有“典”字牌,连典当柜台也没有高得让人脖子疼,寻常路过决计看不出这是家当铺。不过这也的确不是一般的当铺,揽星阁虽然收取一般人家送来的旧衣物器具、金银细软之类的东西,对行当里规定的“三不当”却来之不拒,不论是神袍戏衣还是旗伞锣鼓,一律照单全收。
因为即使是行内不当的东西,也有可能寄存着他们最后的踪迹。
这也是蒙云开办这家当铺的原因。
以前不是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一户人家的主妇过世,小儿子拿母亲留下的散碎首饰来当,正要被浮光赶出去的时候,蒙云拦下,小地动仪在接触到首饰之后直指一个方向。蒙云领着小儿子赶往那个方向,原来是主妇多年未归的娘家。随后那家人回去,找了个跳神的大仙,也不知道做了什么法施了什么术,那妇人最终竟醒来了。
也是因为这个,揽星阁收取的典物入库之后,蒙云都会测验一番,检查上面有没有什么残存的魂体。不过揽星阁开了这么久,倒也没遇上过,顶多就是抓抓耗子跳跳大神之类的,多半也都解决了。
日上三竿,浮光趴在柜台上,看着门前走过的男女老少,真真困得快要昏过去了。
静影个挨千刀的,遇上要事了偏就能躲出去,等他回来一定要罚他替自己站三天的岗!浮光磨着牙想。
“打扰,请问这里是揽星阁吗?”
柜台下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
浮光一个激灵从座位上窜了起来,她趴在木栅栏上一看,一个年纪大不了她几岁的姑娘站在栅栏外,围着一条竹青色的头巾,怀里抱着一个小包袱。那姑娘长着圆圆一双鹿眼,扑闪朝浮光眨着,眼中满是不安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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