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很快过去。
苏心暮在晨光熹微中缓缓睁开眼睛,一打眼就看见了身边打坐的渡桥,一动不动,仿佛入定一般。入户的晨光映亮了他身上洁白的布衣,如闪烁的新雪一般,看着竟有些不真切。
四下无人,室内一片寂静。苏心暮起身,轻轻唤了他一声。
渡桥掀开幕篱,冲她眨眨眼,示意自己在听。
苏心暮莞尔,示意他恢复坐姿,不然再被识破,又要被扫地出门了。
渡桥连忙起身。苏心暮随他一起坐起。昨晚她和渡桥早早离开了寺内,又一夜未归,也不知道蒙云夜间究竟出门了没有。若是他出门,看到满街巷摆着的纸扎人,不知道是什么感受。
不管怎样,今日一定得去找蒙云。
苏心暮这样想着,正打算梳洗换衣,一扭头就看见阿缨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桌旁,低着头俯视着二人,眼神还是和昨晚一样的冷漠淡然。
渡桥一个激灵,慌忙戴好自己的幕篱,少年却蓦然开了口。
“别装了,我知道你就是那个和尚。”
声音不大,却足以令二人都听清楚。
渡桥听到,尴尬地掀开了幕篱。
苏心暮慌忙:“你……”
“不用查了,我爹的魂魄是被人偷走的。”
少年的眼神古井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一样。
“你是怎么知道的?”
苏心暮盯着他,又是尴尬又是错愕。
“我感觉到的,我爹很难过,他不乐意被困在那个地方。”
阿缨道。
“困?你是说你爹被困在一个地方了?”苏心暮大惊,“那是什么地方?”
“很冷,很重的地方,上面有什么东西在压着他,下面又有什么在拽着他,不让他走。”
阿缨伸出手,做出两个方向相反的手势。
苏心暮与渡桥对视一眼,渡桥也是满面茫然。
“小施主,你感觉到了什么?”
渡桥小声问道。
“我爹失魂的那天,我在家听到了他从很远的地方对我说话,但是那时他明明在家。”阿缨顿了顿,“一盏茶的功夫,我就听到了我阿娘的哭声,我跑到堂屋一看,我爹就倒在地上了。”
渡桥沉思片刻,从袖中取出了佛珠,那枚裂痕最深的珠子过了一夜仍在震动,只是振幅已不如昨夜那样大。这枚珠子仿佛受到了什么感召,时刻提醒他们自己的存在。
“这枚佛珠,是最早裂开的那一颗。”渡桥敛眉道,“自此之后,其他珠子才接二连三地裂开。”
苏心暮急忙向阿缨问道:“你的爹爹,是什么时候失的魂?”
阿缨看了她一眼:“二余月前,他是镇上最早失魂的人。”
渡桥对他说道:“这便对上了,这镇上每有一人失魂,我的佛珠便会开裂一颗,如今镇上失魂之人共有二十三,而我这佛珠也已经开裂了二十三颗。”
苏心暮和阿缨同时看向渡桥的佛珠。
此时苏心暮心中一团乱麻,她看着渡桥的佛珠,不禁想起了蒙云的地动仪和罗盘,这些器物的操纵原理如出一辙,要说地动仪能测大概方位的魂体盈亏,而渡桥的佛珠似乎只能测出松桥镇内失去的那些精魂。
如此看来,那些丢失的魂魄与淞江的关系是板上钉钉了。
忽然,门扉被大力扣响,有人急促地拍门。
渡桥“唰”地一声又把幕篱戴了回去。
而门外,传来了一个苏心暮做梦都猜不到的声音。
“苏姑娘快开门!我是浮光!先生有难!您快去看看吧!”
苏心暮一个激灵,扑到门口拉开了门栓,只见浮光背着自己的包袱,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外。她那精致的发髻因为长途跋涉略有些歪斜,衣襟上也沾了些灰尘,唯有明亮的眸子忽闪忽闪,满是焦急与慌张。
“浮光?”
苏心暮不可思议。
“你怎么来了?”
“是静影打发我来的,”浮光上气不接下地说,“静影原本打算带着先生的腰牌去并州,可是腰牌在家里左右找不到,这才想起应该是被先生带走了,为了保险起见,他让我跟着过来看看,要是腰牌在就好了,他等先生回来再出发也行。”
“腰牌?”苏心在包袱中翻了翻,“他的腰牌在我这儿,蒙云说是防止金属相引干扰地动仪才放在我这里的。”
浮光放下了心:“那就好了,要是腰牌丢了,那麻烦就大了。”
“蒙施主的腰牌是什么?”
一旁围观的渡桥终于插上了话。
浮光转向渡桥,狐疑地打量起了他:“你是?”
“这位是渡桥师傅,是他带我们进入松桥镇查失魂之症的。”
“失魂?那是什么?”
“这个待会儿再跟你说吧,话说你这一路过来,有看见蒙云吗?我们昨天夜里在镇上的佛寺分开,到现在还没见面。”苏心暮问。
“哦哦哦!”浮光恍然,“有啊,我看到先生了,蒙先生他,被抓去镇上祠堂了。”
等苏心暮和浮光赶到镇上祠堂的时候,刚刚日上三竿。
祠堂外围着零零散散的几个人,时不时向祠堂里瞅着。这所祠堂不大,修建得却庄严堂皇,屋檐的飞翼高挑翘起,上面的朱瓦从十里开外都能看得清楚。松桥镇的民力可见一斑。
苏心暮走进祠堂,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堂上的蒙云。
一夜过去,蒙云不知道经历了些什么,此时正坐在正中的堂椅上,华发略有些散乱,一直披在肩上的大氅也解开盖在膝上,露出了他月白色的交领深衣。看上去憔悴万分。
待苏心暮走进祠堂,他抬眼看了她一眼,眼中短暂地闪动了片刻,似乎想说些什么,终又转向了一边,闭口不言。
而祠堂左侧的堂椅上,为首坐着一位鹤发老者,正和其他乡老说着话,看到苏心暮和浮光进来,便一并都屏了声。
老者站起身子,冲二人拱了拱手,道:“老朽是这松桥镇的镇长,鄙姓常,请教娘子尊姓?”
苏心暮通报了自己的姓名,余光看到蒙云似乎正努力把自己藏起来。
“蒙先生,这位姑娘可带来了能证实你身份的信物?”
常老看向蒙云。
苏心暮从腰间取出一枚铭牌,递给了常老。那是一枚系鱼形佩的鎏金铜牌,正面阴刻工部二字及“检校工部郎中”的字样,背后则阳刻着蒙云的名字和一枚名印。
常老对着阳光仔细打量着那枚腰牌,再三确认后,才将腰牌还给了蒙云。
“原来是京师来的大人。”常老拱手,“多有怠慢,还请恕罪。只是老朽有一疑,大人既然不是私采河沙的贼人,夜间雇佣那采沙的船工做什么?”
“采沙?”
苏心暮怀疑自己听错了。
蒙云的脸色一时间很难看。
“大人有所不知,我们松桥镇外的这条江近年来因为私开沙石猖獗,威胁到了沿江的堤岸,致使这条江的入海口处变成浅滩,许多旅人因此受阻。我们镇上和府上才一致协定,每年春夏季禁开河沙。昨天夜里,岸上值守的匠人看见蒙大人夜间雇佣船工,便以为是有贼人趁着夜色采沙,就报给了镇上,我们这才误会了蒙大人。”
常老给蒙云陪着笑,神情也是相当的不自然。
“若蒙大人一早表明身份,我们也不至于误会了大人不是?”
浮光瞪大了眼睛:“明明是你们不分好歹乱抓人在先,怎么成了我们的错?”
常老一抹额前的汗:“是是,是我们考虑不周,这才冲撞了大人和您的家眷……”
“无妨。”
蒙云阻止了还要争个说法的浮光。
“既然真相大白,您别这么自责。”
说罢,他看向苏心暮,使了个眼色。
“若无他事,不知常老可否让我们先行离开?我们旅居至此,接下来还要赶路。”
常老愣了一愣,转过去看了看其他乡老,一时间面有难色:“蒙大人,敢问您昨夜究竟……”
“昨夜?”蒙云神色淡定如常,“我在工部做事,专管水利漕运,路过此地,昨夜失眠,信步出镇随意考察此地河运状况,不过如此。”
堂上所有乡老,外加苏心暮和浮光,都一并沉默了。
“敢问蒙大人,您来此地,是因公到访呢?还是……”
常老身边一位穿枣褐色布衣的老者问道。
“路过。”
蒙云仍然一副死鸭子嘴硬的模样,关于自己的事一点都不打算说。
老者叹了口气,道:“二位有所不知,近来我们镇上很是不太平,莫名其妙地昏过去了二十多人,至今无一人苏醒,我们镇上人都说,他们是遭了魇了……”
“住口!”
常老忽然神色大变,慌张止住了那老者的话。
“当着外人的面,胡言乱语什么?!”
堂上气氛突变。
那老者悻悻地止住了话头。
“敢问常老,松桥镇上发生什么事了?”
苏心暮问。
“小事而已,”常老神色尴尬地笑了笑,“今年入春以来,天气一直都不大好,前一阵子镇上刚闹过疫症,许多老人身体欠佳,至今还病着呢。”
“不过二位不用担心,这疫症已经止住了,今后也不会再犯,二位旅居此地大可放心。”
刹那间,常老又恢复了一副笑模样,整个人看着无比慈祥。
苏心暮环顾四周,只见周围的乡老均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很明显,失魂症在松桥镇爆发已经是藏不住的秘密了。
苏心暮心想,昨夜敲门出来时的人就有一巷子。
“蒙大人明鉴,”常老转向蒙云,拱了拱手,“我们镇上向来是不信什么怪力乱神之说的,要是有这样扰乱民心的人妖言惑众,我们定是将他打出镇子去的,还请蒙大人返京之后,勿要误会我们镇上的民政,这里一切安好。”
这话一说,任谁都听得出这是下逐客令的意思了。
不过无所谓。蒙云心想,本身也没打算纠缠下去。
“既然如此,我们便不打搅了。”蒙云行礼,“我们今日便离开松桥,昨夜发生的事,还请您大人大量,不要见怪。”
“哪里哪里。”
话毕,蒙云带着苏心暮和浮光,在满堂乡老的注视下,离开了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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