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暒抬起头,许卓已经走到她的身边,蹲了下来,与她平视。
他先看了一眼倾倒的画架,随即望向她沾满颜料,冻的有些发红的手指。
“Désolée,”他声音低沉,说着流利的法语,语气认真,“Mon ami est trop imprudent.”他没找任何借口。
【对不起,我的朋友太冒失了。】
许卓迅速从自己背包的侧袋里拿出一个户外急救包,从里面取出消毒湿巾和厚实的吸水纸。
他直接递给邹暒,目光落在她沾满污渍的手指上:“Essuyez d'abord avec des lingettes humides, puis utilisez ceci pour absorber l'eau, faites attention à ne pas geler.”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的帆布包和画具,补充道,“Je suis responsable de ta perte.”承诺简洁有力。
【先用湿巾擦擦,再用这个吸水,小心别冻伤。】
【你的损失,我来负责。】
说完,他独自清理岩石上流淌的颜料,避免溶剂进一步扩散。
邹暒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还有沾上油彩的袖口。
心中那股强烈的委屈和愤怒,竟像戳破的气球,慢慢泄气,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安心感。
她接过他给的湿巾,低声道:“谢谢”
许卓抬眼看了看她,似乎在惊讶她也是国人。
王烨柏这才反应过来,跑起来捡起自己的镜头筒,心疼地检查,确认没有裂开后,手忙脚乱地帮忙。
翁仲廷拿出密封垃圾袋,默默捡起擦拭完颜料的湿巾。
许卓则再次蹲下,用新的吸水纸清理岩石上残留的顽固颜料。
他的侧脸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格外专注而坚毅。
邹暒用湿巾用力擦拭着手指,冰凉的触感让她混乱的心绪渐渐平复。
湖风依旧清冽,现场混乱的清理工作终于接近尾声。
现场的脏乱在四人共同努力下被清理得七七八八,只留下一些难以去除的淡淡痕迹。
邹暒的米白色帆布背包狼狈地躺在地上。
画架的一条腿明显裂开了,勉强支撑着那张同样沾了污渍的画布。
“呼…总算搞定了!”王烨柏抹了一把额头并不存在的汗,看着被装进密封垃圾袋的“罪证",长长舒了口气。
他转向邹暒,脸上堆满了十二万分的歉意,双手合十,连连鞠躬:“同学,真的真的真的对不起!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手太欠,脑子太抽!你放心,你的损失,我老王.…啊不,我王烨柏,砸锅卖铁也赔!”他的语气夸张又真诚,带着点学生气的江湖义气。
旁边的翁仲廷推了推眼镜,也诚恳地补充道:“是的,同学,异国他乡碰到也算有缘。请务必给我们一个弥补的机会。”他的态度沉稳可靠,眼神里是满满的歉意。
邹暒看着眼前这个初次见面就惹下祸乱,但道歉态度无比端正的男生,再看看旁边一直沉默处理后续的许卓,心里的那点芥蒂和委屈,渐渐消散了。
她摇了摇头,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静:“没关系,意外难免,背包…我试试看能不能洗掉吧,画架…”她看了一眼那条裂开的画架腿, “也许能修。”
“能修也要赔!”王烨柏立刻抢着说,“精神损失费也得算上!!对吧老许?”他用手肘捅了捅旁边的许卓。
许卓没理他,他正蹲着检查邹暒的画架腿。
他用手指按了按裂开的地方,眉头微蹙:“受力点裂了,需要加固才能用,这里没工具。”他的语气很平静:“背包和画具的损失,都需要具体结算,把你的联系方式给我。”
他的话语直接,没有任何迂回或客套。
那句"把你的联系方式给我",却让邹暒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
“对!对!联系方式!”王烨柏立刻来了精神,掏出自己的手机,“同学,加个微信?或者留个电话?你放心,我们绝对不是坏人!你看我们长相就知道了,根正苗红好青年!”他拍着胸脯保证。
邹暒的目光掠过热情洋溢的王烨柏,最后落在许卓身上。
他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琥珀色眼眸正静静地注视着她。
湖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阳光勾勒着他的轮廓。
“我…" 邹暒下意识地想去摸口袋里的手机,指尖却触到颜料干涸后粗糙的痕迹。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依旧有些污迹的手指,表示无奈。
许卓似乎看穿了她的迟疑。
他沉默地从自己背包一个干净的夹层里,拿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
他撕下一页空白的纸,动作利落地在上面写下一串数字和自己的名字“许卓"。
他的字迹刚劲有力,如同他这个人。
写完,他没有递给邹暒,而是直接递给了旁边的翁仲廷:“仲廷,你的名片夹。”
翁仲廷立刻会意,从钱包里抽出一张自己的名片,放在那张写着许卓号码的纸上。
许卓这才将纸和名片一起,递向邹暒。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整齐。“这是我的号码,这是翁仲廷的名片,上面有他的联系方式,赔偿的具体事宜,或者…” 他停顿了半秒,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或者有其他需要,联系我们都行。"他的语气依旧平静。
她接过了那张纸。
指尖不经意间碰过许卓递纸的手指,微凉的触感让她心头微微一颤。
她迅速收回手,将那张纸小心地对折好,放进自己外套内侧的口袋里。
然后,她也从自己画具包的夹层,翻出一个小小的速写本和一支炭笔。
她翻开新的一页,快速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号码,撕下来,犹豫了一下,递给了离她最近的翁仲廷。
“邹暒,电话是1344xxx3299” 她的字迹娟秀,但十分有力。
“邹…暒…” 翁仲廷轻声念了一遍,随即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很好听的名字,幸会,邹暒同学,虽然这认识的方式…有点特别。”他幽默地自嘲了一下,化解了最后一丝尴尬。
“哇!邹暒!没见过这个字,但肯定是好名字!”王烨柏凑过来看翁仲廷手上的纸条,然后对着邹暒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邹同学! 以后在加拿大…哦不,回国有啥事,尽管招呼!我老王随叫随到!”
许卓的目光落在邹暒递给翁仲廷的纸条上,又移到邹暒脸上。
处理完,现场的气氛终于彻底缓和下来,甚至多了一丝微妙的熟稔。
“咳,”王烨柏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邹暒破损的画架和狼狈的背包,“邹暒,你还能继续画吗?或者需要我们帮你把东西收拾一下,送你回公园入口的服务中心?”
邹暒看着一片狼藉,摇了摇头,露出一个带着点无奈的浅笑:“不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我自己收拾就好,入口离这里不远。”她不想再麻烦他们,也不想再在如此狼狈的状态下多待。
“那怎么行!”王烨柏立刻反对,“你这画架都这样了,还有这么重的包!咱们帮邹同学把东西搬到服务中心吧,反正我们也准备撤了,顺路!”
许卓没有回答,但他已经弯下腰,动作利落地开始拆卸邹暒那个受损的画架。
他小心地折叠好画布,将裂开的画架腿和其他部件归拢在一起。
翁仲廷则主动拿起邹暒那个沾满颜料的背包:“背包我来拿吧,这个确实不太好处理了。”
看着他们不由分说地开始帮忙,邹暒张了张嘴,最终没有再拒绝。
她默默地将散落的画笔和调色盘收进自己的画具包里。
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颜料管,她想起不久前自己还全神贯注地想要捕捉那片冰湖的魂魄,结果出了这档子事。
收拾完,王烨柏主动扛起了折叠好的画架。
一行四人沿着湖岸小径往回走。
王烨柏走在最前面,试图用他蹩脚的笑话和夸张的描述来活跃气氛,翁仲廷偶尔接一两句,配合着调侃他。
许卓依旧沉默,只是步伐稳健地走在邹暒身侧稍前一点的位置,高大的身影为她挡住了不少侧方吹来的湖风。
邹暒安静地走着,听着王烨柏和翁仲廷的对话。
她悄悄侧过头,看向身旁的许卓。他正目视前方,沾着油彩的袖口在行走间微微晃动。
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交织,这趟阿冈昆之旅,似乎偏离了最初的计划。
回到公园入口的服务中心,许卓他们帮邹暒把东西放到寄存处。
“就到这里吧,”邹暒停下脚步,对三人真诚地说,“谢谢你们帮忙。赔偿的事...不用太着急,等我把清洗费用和画架修理费用算清楚,再联系吧。”她看向三位。
翁仲廷点头:“好的,没问题。随时联系。”
王烨柏拍着胸脯:“对对,随时联系!邹同学保重!”
许卓站在一旁,看着邹暒。
湖风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她的脸颊被冷风吹得微红,眼神却恢复了初见时的沉静。
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没有多余的话,他转身,对王烨柏和翁仲廷示意:“走了。”
王烨柏和翁仲廷也向邹暒道别,跟着许卓走向他们停车的方向。
邹暒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王烨柏还在兴奋地比划着什么,翁仲廷侧头听着。
而走在最前面的许卓,背影挺拔如山峦,步伐沉稳依旧。
在即将拐过一排高大的冷杉树前,他的脚步似乎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仿佛想回头,但最终没有。
这次意外,注定将成为她加拿大之行里,最难以忘怀的一笔。
邹暒独自坐在返回魁北克城的长途巴士上,回想今天,她轻轻叹了口气,将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窗玻璃上,闭上了眼睛。
回到魁北克租住的小公寓,邹暒花了整整一个下午处理那个“灾难现场”般的背包。
松节油和油彩混合的污渍异常顽固,她用尽了各种清洁剂,手指搓得发红,也只让斑斓的色彩变得模糊混沌了些。
画架的裂痕更是触目惊心。
她拍了照片,估算了一下背包和画架的费用,列了个简单的清单。
看着手机屏幕上翁仲廷名片的信息,她犹豫了。
直接联系许卓?那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自己按了下去。
最终,她按照名片上的邮箱地址,给翁仲廷发了一封措辞严谨,条理清晰的邮件:
关于阿冈昆公园意外损失的赔偿事宜
翁仲廷同学,你好。
我是邹暒,很遗憾在阿冈昆公园以那样的方式与你们初次见面。
【附件中是受损背包的照片和画架损坏处的特写照片。】
根据估算,背包已破损,建议按原价赔偿或由你们处理。
画架支撑腿断裂,修理费用预计高于其残值,建议按当前市场折旧价赔偿。
另附有被污染报废的颜料清单。
总计费用约为874加元,请确认赔偿方案。
我的银行账户信息如下:【账户信息】
再次对王烨柏同学的意外表示理解,也感谢你们当天的及时帮助。
祝好。
邹暒。
邮件发出后,她将那个“抽象派”背包塞进柜子最深处,试图将注意力重新投入到魁北克老城的写生和未完的旅行计划中。
三天后,邹暒的手机收到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
【号码】赔偿款已汇至你提供的账户,请查收。翁仲廷。
紧接着,又一条:
【号码】画架型号已经停产了,我找到一款结构和承重更优的同品牌新款,把你的地址发给我,预计三天就到,背包赔偿按邮件方案。
许卓。
邹暒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许卓!他竟然直接发短信来了?她连忙登录,果然看到一笔来自“Weng Zhongting”的汇款,金额精确到分。
再看第二条短信,他发来的图片是一款明显比她原来那个更稳固的便携画架。
她握着手机,指尖有些发烫。
他的短信言简意赅,没有废话,却把事情安排得滴水不漏,甚至考虑得更周到。
她盯着那个号码——正是纸上那个。
犹豫再三,她只给翁仲廷的号码回了信息:
翁同学,汇款已收到,谢谢。我的住址在INITIAL - MAITRE - Chutes - Montmorency麻烦告知许卓,谢谢。
她没有直接回复许卓,一种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的紧张,让她选择了回避。
然而,短信界面刚暗下去不到五分钟,那个属于许卓的号码,再次亮了起来:
知道了,画架到后告知,保重。
依旧是短短一行。
邹暒看着那两个字,指尖悬在回复键上,久久没有落下。
最终,她只是将手机轻轻放在桌上,走到窗边。
窗外是魁北克老城暮色四合的天际线,古老的建筑轮廓在渐暗的天光中显得温柔。
几天后,新的画架如期而至。
包装严实,打开后是崭新而坚固的金属支架和优质的木料。
随画架附着一张没有任何署名的打印纸条,上面只有像是产品说明书的句子:该型号承重更强,支架角度调节范围更大,适合野外复杂地形。
邹暒看着这张纸条,再看看旁边那个被淘汰的旧画架,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微微弯起。
她将新画架支在公寓的窗边,对着暮色中的城市轮廓试了试手感。
果然稳固异常,她拿出速写本,翻到阿冈昆湖边未完成的那张画——冰蓝的湖面,漂浮的巨大蓝冰,还有远处深褐色的山峦轮廓。
污渍还在,但画的核心意境犹存。
她拿起炭笔,看着窗外魁北克温柔的灯火,又低头看看画布上阿冈昆的清冷磅礴。
寒风已成过去,但某些东西,在四月的春风里,悄然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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