魁北克城北郊，蒙特伦西瀑布。
四月的瀑布裹挟着融雪的洪流，以万马奔腾之势坠入深潭，轰鸣声震耳欲聋。
亿万水珠粉碎升腾，化作一片一片氤氲弥漫的白色水雾，在阳光下折射出细小的虹彩。
邹暒独自站在瀑布侧面僻静小径的尽头。
巨大的轰鸣隔绝了尘世，她支起那个崭新的画架，调色盘里是清冷的蓝白灰紫，她试图捕捉瀑布磅礴的意境。
风，毫无预兆地猛烈吹来！
“呼啦——！”放在旁边岩石上的速写本瞬间被掀翻！纸页在风中疯狂翻卷，像一只受惊的白鸟，朝着深潭边缘飞去！
邹暒不顾一切地追去！栈道湿滑，她踉跄着扶住栏杆，绝望地看着本子即将即将将坠入翻涌的白沫。
千钧一发！一道深色身影从高处跃下！长臂险之又险地擦过本子封面边缘，猛地攥住！
风卷开水雾，许卓挺拔的身影显现。
他紧攥着速写本，额发湿漉，水珠滑过冷峻的侧脸。
他穿过弥漫的水雾，踏着湿滑的岩石，沉稳地走到她面前。
水雾在他们周围翻滚涌动，隔绝出一方私密的小世界。
许卓低头，速写本在刚才的惊险中翻开了几页，正是阿冈昆冰湖的速写。
他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纸页边缘，动作带着珍视般的轻柔。
然后，他抬起头，水雾让他的睫毛沾着细小的水珠：“你的本子。”声音低沉清晰。
他将本子递向她。
邹暒接过，指尖擦过他冰凉的手指，电流感瞬间蔓延。
“谢谢...”声音被轰鸣吞没大半。
“这里很滑。”他侧身示意她差点滑倒的位置，目光带着关切。
邹暒将本子紧紧贴在胸前：“我...没想到今天风这么大。”她顿了顿，目光迎向他深邃的眼眸，声音带着试探：“好巧，你怎么会在这里？”
许卓的目光从她紧抱本子的手，移到她清亮的眼睛上。
沉默几秒，他望向奔腾的瀑布：“来看水 ，能量转换，流体力学...很直观。”随即，目光转回她脸上，低沉的声音里注入一丝难以言喻的专注：“也碰碰运气。”
“碰碰运气？”邹暒重复，心尖被轻轻搔动。
“什么运气？”她下意识追问，话音未落，就被一个略带焦急的声音打断了。
“Excusez - moi！打扰一下！”一个举着专业单反相机，穿着冲锋衣的大姐，小跑着靠近他们所在的观景平台边缘，脸上带着歉意和急切，“能麻烦你们稍微让一点点位置吗？就一点点！”她指着瀑布水雾上方，一道刚刚成形，颜色正迅速变得鲜艳夺目的彩虹，激动地解释，“这个角度！这个彩虹！太完美了！我追它半天了！拜托拜托！”
邹暒和许卓都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哦，好的！”邹暒连忙抱着速写本往栈道内侧退了两步。
许卓也沉默地侧身，给那位大姐腾出最佳的拍摄位置。
大姐感激地点头，迅速架好相机，调整参数，对着彩虹和水雾缭绕的瀑布猛按快门，口中还念念有词：“太棒了！绝了！！”
拍了几张后，她似乎松了口气，这才有功夫仔细看看刚才“挡道”的两人。
目光在两人间闪过，大姐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笑意：“哎呀！我说呢！原来你们是一起的啊？刚才那画面…”她回味似的啧啧两声，手指快速在相机屏幕上划动，“瞧瞧！我拍彩虹，一不小心把你们也框进去了！真是……太有感觉了！”
她说着，竟直接把相机屏幕转向邹暒和许卓。
屏幕上，巨大的瀑布是壮阔的背景，水雾蒸腾，一道完整的七色彩虹横跨其上。
而画面的前景左侧，正是邹暒微微侧身，怀里紧抱着速写本，许卓则站在她斜后方半步的位置，身形挺拔，目光正落在邹暒身上，侧脸线条在水雾中显得格外清晰冷峻。
两人之间隔着一点距离，但整个构图和氛围，竟有一种奇妙的故事感。
邹暒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完全没想到会被这样拍下来。
她下意识地看向许卓。
许卓的目光也凝在相机屏幕上，身体僵硬一瞬。
“怎么样？拍得不错吧？”大姐很得意，“这纯属意外收获！彩虹难得，这意境更难得！我看这位小姑娘是画画的？这照片送你们当素材怎么样？”她非常自来熟地提议，“这样吧，我加你们其中一个微信，回头把照片原图发过去？你们自己再互相传？”
这提议来得突然又自然。
邹暒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身边的许卓开口了：
“加我的吧。”他直接报出了一串国内手机号，“微信同号。”
“好嘞！”大姐动作麻利，立刻拿出自己的手机操作，“我姓张，弓长张，您备注一下就行。帅哥怎么称呼？”
“许卓。”
“OK，许卓，加了！回头发你！”张大姐爽快地操作完，又看向邹暒，笑眯眯地，“小姑娘，那你就问他要照片咯？这帅哥看着靠谱！”
邹暒的脸颊更烫了，低声应道：“谢谢张姐。”
“不客气不客气！你们继续！我再去那边拍拍！”张大姐心满意足地抱着相机，风风火火地朝着瀑布下游另一个观景点跑去了。
小小的观景平台上又只剩下他们两人。
许卓的目光落在她身后那个在狂风中稳固的画架上。
他朝画架抬了抬下巴，话题转得自然，声音却比刚才柔和了些许：“新画架，用着怎么样？”
邹暒点了点头：“嗯，很稳固，谢谢你，我要开始画画了。”
邹暒将失而复得的速写本小心地放在旁边一块干燥些的石头上，拿起画笔。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笔杆，奇异般地让她纷乱的心绪沉淀下来。
她重新调色，笔尖蘸取饱满的蓝白，落向画布，笔下的水流仿佛注入了新的生命力和情感。
许卓就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没有再靠近打扰。
他沉默地望着瀑布，震耳欲聋的轰鸣成了恒定的背景音。
时间在水流不息的奔腾中悄然流逝。
邹暒专注于调色，试图捕捉水雾在阳光折射下那抹转瞬即逝的浅紫。
她微微蹙眉，混合了几次都不太满意。或许是身后的存在感太强，或许是瀑布的轰鸣放大了内心的某种冲动，她头也没回，声音不大：“我总觉得…水是最难画的。它明明最柔软，却可以像这样…”她抬了抬下巴，示意眼前雷霆万钧的瀑布，“拥有最坚硬的力量，像某种…沉默的爆发。”
她的声音带着思考的专注，也像是一种无意识的分享，分享她作为观察者对世界的独特感知。
身后的沉默持续了几秒，瀑布的轰鸣仿佛在这一刻被放大。
许卓的声音传来，带着他惯有的冷静分析：“水的形态取决于路径和压力，平缓处静默无形，遇断崖则势能转化，声震百里。”他顿了顿，似乎在观察那奔腾的水流，“这种转化…高效，彻底，不留余地。”他的描述冰冷客观，像在分析物理现象。
邹暒的画笔没有停，但注意力已经完全被他的话吸引。
她蘸取一笔浓郁的钛白，用力点在画布上翻滚的白浪中心。
她轻声回应：“所以画水，不能只画它的形，更要画它积蓄的力和释放的决绝，对吧。”
“决绝。”许卓重复了这个词，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认同。
他沉默片刻，再次开口，话题却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偏移，目光落在她挺直的背脊上：“在阿冈昆湖边，不哭不闹，冷静的处理现场，你也有那份决绝。”
他没有说“像你”，也没有直接定义她的性格。
他只是精准地描述了他观察到的瞬间，沉默、隐忍、带着一种近乎倔强的行动力，即使在狼狈中也不放弃珍视之物。
邹暒握着画笔的手僵住了，颜料在笔尖凝固，被一股巨大的冲击感袭击。
这比任何笼统的赞美都更让她心惊，因为他看透的是她应对世界最本能的姿态。
一股热意瞬间涌上脸颊，她慌忙用力在调色盘上搅拌着那团蓝灰色，试图掩饰内心的波澜。
声音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微颤：“你总是能注意到最奇怪的细节。”
许卓似乎没有在意她的掩饰。
他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次带着一种近乎自省的坦诚：“或许因为，那是同类人的识别信号。”
邹暒的嘴角微微弯起，她理解了他的意思。
她用画笔蘸取了更深的群青，混合着一点生褐，在翻涌的白浪下方涂抹，描绘水流的暗涌。
最后一笔饱含水汽的浅紫色晕染完成，邹暒放下画笔。
她看着眼前这幅完美的瀑布写生，无声地舒了一口气，转过身。
许卓的目光瞬间就回到了她身上。
“画好了？”他问。
“嗯。”邹暒点头，开始收拾画具。
动作带着一丝急切，她小心地卷好画作，收好画笔调色盘，最后珍重地拿起那本速写本，紧紧抱在怀里。
许卓安静地看着她收拾完。
当她背起画具包，抱着卷好的画，示意可以走了，他才迈步走到她前面半步：“跟着我，踩稳。”
他没有回头，但步伐明显放慢，每一步都踏在稳固的石头上，为她探明湿滑小径上最安全的落脚点。
邹暒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宽阔的背影，感受着沉默的守护。
下坡的路陡峭湿滑，许卓总会先一步稳稳站定，伸出手臂虚扶在扶手旁，确保她抓稳后才继续前行。
巨大的轰鸣声减弱，被林间的风声鸟鸣取代。
回到相对平坦的主栈道，阳光暖暖地洒下，游客中心的喧嚣隐约可闻。
许卓在岔路口停下，转身面向邹暒。
他指了指栈道旁那张长木椅：“坐会儿？衣服湿了，晒晒。”
邹暒抱着东西坐下：“好。”
许卓在她旁边坐下，隔着一个恰当的距离。
阳光暖融融地晒在湿衣服上，很舒服。
短暂的沉默后，许卓忽然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王烨柏回去后，念叨了三天。”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提到这个名字时，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嫌弃。
邹暒愣了一下，随即想起阿冈昆湖边那个冒冒失失的男生，忍不住莞尔：“还在心疼他的镜头盖？”
“嗯，念叨得厉害。”许卓的目光投向远处的瀑布，“还非说他那镜头盖是福气盖，没掉进湖里，还没坏，要供起来。”
他的语气平板无波，但“福气盖”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配上他那张冷峻的脸，反差感十足，莫名有种冷幽默的效果。
邹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之前对王烨柏那点小小的芥蒂彻底烟消云散。
她甚至能想象出王烨柏那副夸张的表情。
“那他…真供起来了？”
“翁仲廷找了个盒子，帮他装起来了。”许卓面无表情地补充，“说留着当反面教材，提醒他下次走路看脚下。”
这下邹暒彻底笑出了声，眉眼弯弯，阳光落在她带笑的脸上，驱散了所有阴霾。
许卓看着她明朗的笑容，眼底也掠过笑意。
他话题一转：“你一个人跑这么远，就为了写生吗？”
邹暒抱着速写本，抿了抿唇：“嗯，我一个人，看了最近很火的韩剧《鬼怪》想来这里看看，”她顿了顿，笑容收敛了些，带着点无奈，“我朋友潘晓晓，是个超级宅女，脑洞也很大，喜欢写一些浪漫的片段，她总说，‘暒暒宝贝，你带回来的风景照片和画，就是我剧本的灵感源泉！安全第一，记得多拍点帅哥素材！’这也算一种陪伴吧。”她模仿着潘晓晓夸张又八卦的语气，惟妙惟肖。
许卓听着她模仿，眉头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似乎对“帅哥素材”这个要求感到了一丝新奇。
他沉默了几秒，忽然问：“那你这次有拍到吗？”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纯粹的认真。
“啊？”邹暒一时没反应过来，对上他那双无比正经的眼睛，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她抱着速写本的手指收紧，眼神飘忽，“拍…拍什么？”
“素材。”许卓清晰地吐出两个字，眼神坦荡。
邹暒支支吾吾：“风景…我只拍风景，不会拍这些。”她心跳得飞快。
许卓看着她瞬间红透的耳根和慌乱的样子，眼底笑意似乎又深了一点点。
沉默片刻，许卓先开口。
“小时候，我来过这里，冬天，瀑布冻住了，像巨大的冰雕，有种静态的美。”
邹暒抬起头，看向他冷峻的侧脸线条在阳光下镀上的一层暖色。
她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温暖的怀念：“冬天…可惜我没见过冬天的加拿大。我奶奶以前常说，魁北克冬天的雪，像撒了糖霜的厚
毯子，她总爱在炉子边烤枫糖饼干，甜香能飘满整个小楼…”
许卓转过头，目光落在她带着怀念神色的脸上。
看着她眼中那份对甜蜜温暖的追忆，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枫糖饼干，”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陈述事实般的肯定，“配黑咖啡，不错。”
邹暒从怀念中回过神来，再次忍俊不禁，她笑着点头：“嗯！绝配！”
阳光晒干了木椅上的最后一丝水汽，也晒得人心里暖洋洋的。
邹暒看了看时间，站起身：“我该去赶回城的巴士了。”
她背起画具包，抱着卷好的画和速写本。
许卓也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阳光。
他低头看着准备离开的邹暒，阳光勾勒着她柔和的眉眼。
沉默片刻，他的声音落入她耳中：“照片，张姐会发给我。”他顿了一下，目光落在她脸上，“加一下微信，发给你。”
邹暒点了点头，眼神清亮：“好。”她拿出手机，点开微信二维码的界面，递向许卓。
许卓也拿出手机，屏幕解锁，打开微信扫一扫。
操作干净利落，只听“嘀”的一声轻响，在瀑布的翻腾声中格外清晰。
“好了。”许卓看着屏幕上跳出的“Sunny”的添加请求，点了发送。
“嗯。”邹暒看着自己手机上弹出的“X”的好友请求，点了通过。
一个极其简洁的名字，头像是一片深蓝，像海，也像夜空。
“路上小心。”许卓看着她，清晰地唤出她的名字，“邹暒。”
“嗯！下次见，许卓！”邹暒的笑容重新绽放，清亮而明媚。
她朝他挥了挥手，转身汇入走向游客中心出口的人流，脚步轻快。
许卓站在原地，看着她的纤细身影逐渐被人群淹没，消失在栈道的拐角。
他没有立刻离开，瀑布的轰鸣似乎减弱了一些，夕阳的金辉染红了半边天，也给他冷峻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暖色。
他转过身，面向水雾中若隐若现的彩虹残影，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凉意扑面而来，他仿佛在感受这喧嚣中的片刻沉静，也像是在消化刚刚发生的一切。
几秒钟后，他才迈开长腿，不疾不徐地朝着停车场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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