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夜聊
夜晚，阿西西修道院。
天空弥漫着幽深的黑暗，星星点缀其中，犹如洒在绸缎上的璀璨钻石。
浅玫瑰色修道院的屋后不同于往日的清冷静谧，银白苍劲的橄榄树丛伴着夜风的吹拂摇曳生姿，花圃中一群年轻人跟修女嬷嬷们正欢声笑语的点燃篝火，他们一边唱着动听的民谣，一边跳着欢乐的塔兰泰拉①。
"小兄弟会"从中世纪起就以乐善好施著名，尤其是它为女修道者设的“第二会”，解救了不少中世纪时期在西欧父权制度下受尽苦楚的妇女们，因此，它也是诸多修会中最被女修士信赖的存在。
修女嬷嬷们穿着黑色长裙，戴着同色的头巾，她们全都很和善，行事慢条斯理，面容端肃谦和，嘴上总带着淡淡的笑意，令人感到如沐春风。
此刻除了欢快跳舞的嬷嬷们，几个年轻人都坐在靠近篝火的空旷草坪上，一边闲聊一边对着篝火赏月。
"Salute！"费德里克突然举起酒杯，他之前已经喝了一些，此时面色微红，显然是有些上头，只见他突然高声欢呼道。
"Prima(首先)，欢迎露娜的朋友来到阿西西，欢迎娜娜！其次，敬我们小组终于在八月节前顺利完成了工作。"费德里克说完朗声大笑，十分热忱的跟大家碰了碰杯。
"幸好有露娜来帮忙，不然也不能卡着时间完成。"萨拉笑道，她举起杯子凌空致敬了一下。
"我也没帮多少，那些天西尔维亚才是辛苦，一直跑上跑下的，又要沟通又要帮忙。"露娜说完，便豪爽的冲西尔维亚干了一杯红葡萄酒。
"Alla nostra(敬我们)！"费德里克见状也跟着空杯了。
萨拉和西尔维亚在一旁看到费德里克喝的这么猛乐的直偷笑。
露娜恰好在这时返回餐桌边，她去给娜娜倒了一杯，又给自己也添了些许，然后才回到篝火旁，敛裙摆坐在了柔软的草地上。
"给，娜娜。"露娜给娜娜递了杯气泡酒，她知道娜娜酒量不好，所以没拿红酒。
"谢谢。"娜娜笑着接过长杯，她当即抿了一小口，像是葡萄味的气泡水一样好喝。
"少喝点，毕竟也是酒，别一会像费德里克那样上头了。"露娜看娜娜喝的急，连忙叮嘱道。
"没事，明天还有节日呢，我不会睡过头的。"娜娜乖巧的应道，只是她痴痴的望着眼前张牙舞爪不断的火蛇，眼帘微垂，似乎藏有心事。
"Buonasera(晚上好)。"修道院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问安，随之而来的两位男修士的身影。
"Buonasera，sorelle(晚上好，姐妹们)。"一道刚直的男声飘到了篝火边，众人齐刷刷回头，原来是卡洛和阿尔伯德。
阿尔伯德还是那身苦修的灰褐色粗麻长袍，他一经出现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几位头发花白的老嬷嬷们当即迎了上去。
只见他们十分熟稔的互相打招呼问候，她们仿若是他的慈母或是祖母，是在修道院看着护他长大的。
在苦修士阿尔伯德迅速融入环境，与老嬷嬷们风趣攀谈的时候，卡洛无声无息的来到了娜娜的身后。
"……"露娜比娜娜先行发现他的身影，她微微侧目看了他一眼。
只见黑衣修士一身长袍缓缓掠过草地，他径直的穿过未经修剪的橄榄树丛，默不作声的伫立在银白枝条倒映在草地的斑驳树影上。
"Scusi。(不好意思)"卡洛低声说道。
卡洛这句话显然是对露娜说的，他用了第三人称的敬词，听起来有要拜托露娜让出空间的意思。
"那个，我一会再回来，你们别聊太晚哈。"露娜的脸上立时闪过一丝犹豫，但还是很知情识趣的从娜娜身旁站了起来。
"露娜……"谁知娜娜当即伸手拉住露娜的手腕，她回过头楚楚可怜的望着露娜，希望露娜能陪着她。
"……我。"露娜正想开口。
鲜红的篝火如同小精灵在跳舞，橘红色的火光照在娜娜明暗分明的俏白小脸上，她秀眉紧蹙，着力抓住露娜的手，眼底透出惶惶不安的忧虑。
露娜有些茫然无措，场面一时之间有些僵持不下。
"没有人需要离开，这里还有空间。"卡洛见状，当即出声缓和道，说着就自如的走到娜娜的另一边坐下。
露娜看了看娜娜，又瞄了眼卡洛，她莫名觉得现场的气氛有些诡异，而她似乎正处于不明不白的风暴中心。
"……"露娜略不安的回到原位，刚整理好裙摆，就听到娜娜主动开口打破平静。
"Ferragosto(八月节)一般会做什么？"娜娜双手抱膝，望着眼前熊熊燃烧的篝火语气平淡的问道。
"将圣母像请出来周游一圈，然后随着游行大家齐声赞颂，唱诸圣祷文。"卡洛微微一笑，他将双手撑在草地上，望向天顶穹庐上如丝绸般美丽的夜空，其中星光闪烁，时而明亮，时而暗淡。
"再然后呢……"娜娜幽幽地呢喃道，她的目光悠悠，一直注视着燃烧不尽的篝火。
"然后庆典结束，我也该返回比萨了。"卡洛朝娜娜点头一笑，甚是洒脱和坦然的说道。
"卡洛你以后，会成为主教吗？"娜娜张了张口，略带犹豫的问道，她说时微微侧目看了他一眼。
"就如同古往今来的圣贤们那样，我更加想做一名修行己身的平教徒。"卡洛抿着浅笑，深邃的眼眸清亮，他不紧不慢的答道。
"……"娜娜听后不语，她只微微屈膝，将脑袋枕在了膝盖上，她的眼中是熊熊燃烧的篝火，这跳跃不断的火舌炙热又不可捉摸，时不时的炸起一星半点的火花。
"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但是，AMARE ET SAPERE VIX DEO CONCEDITUR(爱与智慧是神赐的)。"黑衣修士十分坦然自若，他朗声对娜娜说道，篝火映在他俊朗的侧脸上，令他原本就深邃的五官更加精致立体。
翁布里亚山谷突然刮来一道山风，将女孩的裙摆与他的长袍几乎同时掀起，裙摆交叠，纠缠，一旁的橄榄树丛也随风摇摆不定，仿佛也在共舞一曲塔兰泰拉。
卡洛目光柔和的看着娜娜，他登时伸出手，掖下了乱飞的袍摆，又不着痕迹的挪近了寸许，压下了娜娜的淡紫色裙摆。
"那个……你们跳舞吗？"露娜在一旁听了半晌，又默不作声的张望了会，这会子实在是憋不住了，于是开口试探性的问道。
娜娜知道露娜本就不是憋闷的性子，能忍到现在才吱声算是难得，但是身旁的黑袍修士不走，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不了，其实我不太擅长。"卡洛说着，便将手放在了半弓着的腿上。
"呀，你们都在这里说话呢。"西尔维亚忽然从嬷嬷们热闹的舞池中过来，她举着红酒杯，笑晏晏的来到了被篝火点的忽明忽灭的草坪上。
"Silvia，我好像有东西落在你的房间了，要不你陪我上楼去拿一下吧。"露娜一拍脑袋，好似终于找到了个合适的理由，她当即站起来，抓住西尔维亚就往修道院大步走去，一边走还一边扯着些杂七杂八的话题。
"哎呀，可是我才刚来……"西尔维亚被露娜半推半就的带走，虽然一路上都在止不住的嘟囔，但是那声音夹杂在山风中，没有多久便已远去，变得模糊不清。
随着露娜和西尔维亚的离去，这一隅火光下，仅剩下安静的二人。
娜娜拘谨的坐在原地，她望着火光微微出神，金发黑袍的年轻人在旁不置一词，仿佛在享受此刻与娜娜相伴的静谧。
"卡洛，你好像很多秘密，并且，你的世界，距离尘世太远……"娜娜沉吟了会，忽然缓声说道。
"哦~但是，我也是尘世中的一员。"卡洛微微挑眉，随后轻轻一叹，屏气平声道。
"但是不一样，你就像是但丁，身在尘世中，却活在了La Divina Commedia《神曲》里……"娜娜紧了紧唇，自从来到阿西西，她越发明显的感觉到卡洛对她态度的不同，但是娜娜明白自己并无法对等的去回应他对她的那份独特和热忱。
"是吗，你是这样觉得的。"卡洛侧身回眸，突然有些好笑的望向娜娜，似乎还有些雀跃和俏皮，仿佛瞬间脱离了沉闷的修士状态。
"其实，娜娜…你知道吗……当我小时候，第一次接触哲学的时候，我的父母告诉我，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哲学在神学院②，在意大利在罗马，在古希腊和古罗马的典籍中……所以，我在这里……"说这话时，黑衣青年的脸颊藏在半明半寐的火光中，在深邃幽静的山间朗月下，在银白色随风拂动的橄榄树影里。
听到卡洛突如其来的自白，娜娜不禁有些愣神，她蓦然回眸，与他四目相对。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一段时间在神学院的日子很充实，也很沉闷，甚至可以说是无聊透顶……"卡洛一双浅褐色的双眸平直的盯着娜娜。
"因为这个时代，已经没有多少人在乎真理与否，有的，只是看哪个教区的肥缺多，又或者，去费力钻研，如何做那欺世盗名，声名远播的大'圣人'。"卡洛这话说的似乎十分艰辛，只见他逐渐沉下双目，眼瞳微微凝神，暗自收敛起被往事勾起的不平心绪。
听到这里，娜娜莫名紧张的抓了抓手中的裙摆，她无声的注视着他，仿佛有一许涟漪，正在她的心中慢慢地荡漾开来。
"直到我开始怀疑自己究竟还是不是合适走这条路的时候，娜娜，你出现了……"至此，卡洛淡淡的舒了一口气，转而回头朝娜娜盈盈的笑道。
金发青年的笑靥如同冬日里照亮冰雪的旭日暖阳般明艳，令娜娜一时恍惚，不知该如何做答。
"你说过，你不想因为一个人，一件事，就轻易改变自己的初衷。"卡洛朗声道，他抿着一抹笑意，眼中陡然有了些不同的神采。
"与你在佛罗伦萨分别以后，我在无数个做圣读的日日夜夜扪心自问，我的初衷在哪里，它是什么？"卡洛说着，低头轻抚了抚胸前的圣十字，他的浅金色发丝随风拂动，又被炙热的篝火染上一层橙红。
"卡洛，你……"娜娜忍不住轻唤了声，但是，她始终不知道该怎样宽慰他，应该说，是不知道该以怎样的立场来安慰他。
"现在…我想，我已经找到了答案……"卡洛的目光炯炯，他的眼中似乎燃烧起了一股烈焰，与正当面的篝火相比也不遑多让。
"你的答案是……"娜娜一双杏眼呆呆的望着他，她的双手紧抓着裙摆，内心有种莫名的慌乱。
"如同幼时一样，追求真理……和，CARPE DIEM(把握当下)。"卡洛将一种饱含希冀，又似乎有些忐忑的眼神，投向了娜娜。
山风拂过草地，掠过他的黑袍，卡洛沉静的面庞，透出一股独特的坚毅，仿若中古的修士一般内敛高洁，泰然独立于这纷乱的尘世。
娜娜的内心触动，但是，她咬了咬唇，终究还是克制，不发一言。
她长长的睫毛覆盖住了动人的双眸，眼中思绪弥漫，在内心挣扎了许久之后，才缓缓抬起头，神色复杂的对他沉声道，"我要订婚了。"
①Tarantella（塔兰泰拉）是一种源自那不勒斯的南方舞曲，流传甚广，据说当地如果有人被名叫“塔兰台拉”的毒蜘蛛咬伤，必须要剧烈地狂跳，是一种热烈的，连续不停舞步的舞曲。
②自中世纪起，中西欧就基本确立了一所典型的大学将由四个学院组成，分别是哲学(神学)院，法学院，医学院，艺学院，前三个学院的地位在艺学院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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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第 1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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