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铃木的球形果实随风碰撞，泛黄的枝叶掩映着树下相对静止的一双人影。
秦远岸脸上的笑容逐渐冷却，最后彻底消失不见。
身为优等生的那点骄傲被人贬低得一文不值，刚刚积攒的好心情也一下跌至谷底。
没想到看起来清冷乖巧的小学弟，损起人来还挺不留情面。
单个字“丑”还不够，还要“丑爆了”？这是在侮辱他吗？
秦远岸的面容挂上了往日的桀骜，从胸腔里哼笑了一声。
“学弟，你有没有想过，我是照着你画的，画出来丑可能不是我的原因。”
话音落下，却见学弟抬手捂住了嘴，做错了事一样垂下细密纤长的眼睫，头顶的呆毛也蔫蔫地耷拉着。
秦远岸眼皮一跳，听见自己膨胀的气包漏气的声音。
啧，委屈巴巴的。
戳心窝子了？
怎么自己才像出言不逊的那个？
叶竹也没料到，毒舌的后遗症在最关键时发作。
他顶着秦远岸忿忿的目光，略显苍白地解释：
“学长，我本来不想这么说的，但是忍不住就……”
行，已经丑到不得不说了是吧？
秦远岸手中的画纸瞬间被攥出皱纹。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三下五除二就将画纸揉成一团，然后直接扔进最近的可回收垃圾桶。
秦远岸反唇相讥：“这么丑的画，就让它待在垃圾桶里吧。”
叶竹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他还想解释，却见秦远岸单手提起画具转身就走，一米九的身高迈起步来也快得猎猎生风。
只可惜单手不方便，秦远岸的画板没有拿稳，走了两步就脱了手，直愣愣地砸在地上。
看他差点被砸到脚，叶竹不假思索地跟上去，蹲下身检查他的情况之余，还把画板拎了起来。
昔日矫健的身体如今连块画板都拿不稳，这让秦远岸更加懊恼，自暴自弃地问：“你还想看我的笑话是吧？”
“不是，学长……”叶竹把下唇咬出齿痕，低头站在原地。
就在僵持之际，一声响亮的呼喊冲破了焦灼的气氛。
“远哥你在这儿啊！”
秦远岸循声转头，看见张睿阳和冯威两人手里各提着一份麻辣烫向他走来。
“刚才辅导员让我告诉你明天的颁奖仪式……”张睿阳的话说了半截，眼珠子一转，这才注意到他身边的人，“唉？学弟，你也在这？”
没等学弟说话，秦远岸捕捉到张睿阳的用词：“也？”
旁边的冯威接茬道：“对啊，他就是我们刚才跟你说的，新搬进我们宿舍的学弟啊。”
三人交谈的间隙，秦远岸又抬头和叶竹对视一眼，两相无言，些许尴尬。
而叶竹在他的审视中拘谨地弯腰，重新自我介绍：“学长们好，我是大一新生叶竹。”
明显是说给晚归的秦远岸听的。
但秦远岸现在还在气头上，就干脆把人晾着，转头问张睿阳：
“你刚才说的，辅导员说了什么？”
“就说明天的颁奖仪式学校会给你安排专座，还会找同学扶你过去。”张睿阳上下打量着他，确认无恙后说，“走吧远哥，回宿舍。”
说罢，他就帮秦远岸拎起背包，冯威则拿走了被叶竹放在长椅上的画板。
“没必要找人扶，我腿又没毛病。”
秦远岸和几个人边聊边往宿舍走，606宿舍的新成员叶竹则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后。
看叶竹落在后面，为人热情的冯威有心找叶竹唠嗑：
“学弟，你知道吗？我们远哥现在可是学校的大人物！我跟你说，他之前在灵溪山见义勇为，学校还要给他办一个颁奖仪式……”
秦远岸单手插兜走在一旁，不动声色地听着他们闲聊。
每年入秋，灵溪山的枫叶会吸引不少游客来秋游。山上生灵无数，山脚下就是住着几万人的灵溪镇，所以灵溪山明令禁止点火生烟，失火可不是闹着玩的，火势要大了，很可能烧上个几天几夜。
那天林中失火后，灵溪镇的警察悉数出动，其隶属的玉江县也在全力搜捕纵火犯，再后来，一个小文员前来认罪自首，声称是野炊发生的意外，现在人已经被拘留了，后续还要以失火罪定罪量刑。
玉江县公安局也下达了命令：见义勇为的勇士要大力嘉奖。以至于现在学校都要给他搞一个盛大的颁奖仪式。
两个室友你一句我一句，口干舌燥地讲了半天秦远岸的英勇事迹，叶竹一点意见也没发表，就干盯着冯威看——
冯威才拆开了半袋云南泡椒笋，边走路边咯吱咯吱地嚼，他外套的胸口处还印着功夫熊猫的涂鸦。
他是体院的，从小就喜欢功夫熊猫。而且他本人，秦远岸愿称之为“迷你壮汉”，肌肉很结实但个子矮，刚好一米七，某种意义上也像一种拟人化的熊猫。
下一秒，叶竹慢吞吞地问冯威：“你，很喜欢熊猫吗？”
“是啊，可爱吧，熊猫性情很温和的。”
冯威笑着一侧身，向他展示自己的涂鸦。
叶竹没有应和，但脸上明晃晃地刻着四个大字：你在说笑。
看向他手里泡椒笋的眼神也很复杂。
三分怜悯三分害怕还有四分的如履薄冰。
他的目光太直白，连迟钝的冯威也察觉到不对劲了。
“你也想吃？”冯威将泡椒笋递给叶竹。
明显就不是想吃的意思吧。
叶竹条件反射地抖了一下，然后摇摇头。
抖了一下？
秦远岸确定自己没看错，是非常具象化的瑟瑟发抖。
这学弟总给他一种淡淡的非人感。
冯威操着方言靠近：“没关系，你吃嘛你吃嘛，不用客气！”
秦远岸都想扶额长叹了，冯威老家的地域文化就是热情好客，给压岁钱都要追到家里给。
叶竹迅速闪走到距离冯威三米远的地方。
就仿佛他面前的人不是个热情示好的憨厚同学，而是个别有用心的恐怖killer。
手还举在半空的冯威有些尴尬。
很好，一个宿舍里环环相克，形成了微妙的制衡关系。
小学弟瑟瑟发抖的模样实在可怜，让秦远岸短暂地忘记了刚才的不快。
他主动解围道：“行了，不想吃就别硬给了。”
张睿阳也掏出手机打圆场：“聊了半天，我们这还没加微信呢，来，学弟，先加个微信吧。”
此言一出，叶竹便乖乖地摊开微信二维码，供凑近的三人扫码。
秦远岸视力极佳，在叶竹打开软件之前的两秒钟，就扫到对方干净的手机界面。
不同于其他男生下载着各种热门游戏，叶竹用绿色竹林做护眼壁纸，界面也干净整洁，只有基础应用和一款小游戏。
秦远岸眨了下眼。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植物大战僵尸？
古早小游戏。
添加好友后的头像也是竹林，昵称是中规中矩的本名叶竹。
朋友圈简洁统一，铺满清一色的绿。
从上往下翻的第一条朋友圈：植物摄影。
秦远岸点开，放大。
依照写生的经验，图中的植物他能认出八.九。
向日葵、茶叶、还有含羞草、莲花、树墩子……不一而足。
配文：［我的朋友们。］
热爱大自然的人将植物称作朋友，也还算正常。
第二条朋友圈：贴在美容店玻璃窗的巨幅海报。
海报上的女明星背靠几根竹子、手捧着一盒美容精华，号称内含天然草本提取物。
配文：［今天在街上看见爷爷的海报了。］
爷爷？
秦远岸拧眉观察面容靓丽的女明星。
他们追星人都是这么给偶像起昵称的？
第三条朋友圈：梅、兰、竹、菊的摄影作品。
配文：［很高兴参加四位名家的座谈会。］
看到这里，秦远岸已经相当困惑了：可能在植物学学生的眼里，每一株植物都是有生命的？
最后，他的视线无意间瞄到每条朋友圈下的蓝色小字，不禁讶异。
因为叶竹的定位是——灵溪镇。
浏览着朋友圈的张睿阳也发现了这点：“什么啊，原来学弟你是灵溪镇的人，我们还跟你解释了这么多。”
“那你肯定知道我们远哥，他的照片在你们镇的电视频道挂了两个月呢。”冯威笑嘻嘻地说。
“公认的美院alpha，表白墙钉子户。”张睿阳在秦远岸下巴处比了一个请看的手势，“看，这张脸怎么看都很帅吧？”
被提问的叶竹紧紧抿着嘴唇，手指不住颤抖。
这让秦远岸有种不详的预感。
果不其然，叶竹嘴里蹦出一个音节：“chou——”
眼疾手快的秦远岸用左手捂住了他的嘴巴，压低的声音里颇有些咬牙切齿：“弟弟，我哪惹你了？”
“chou——瞅着很帅？”张睿阳瞪眼都瞪出了抬头纹，“远哥你捂人家嘴巴干什么？”
冯威则惊奇道：“学弟，你怎么流了这么多汗？”
顺着冯威的视线，秦远岸才察觉到叶竹的额角又开始渗汗了，汗珠一颗颗沁出，顺着侧脸滑落，滴在他的手背。
他迅速收回手掌。
身边的张睿阳和冯威还想问什么，但秦远岸生怕再唠下去，自己会被损得体无完肤。
于是借此将八卦的室友驱散：“行了，别再夸我了，先让他回宿舍洗个澡吧。”
*
回到宿舍，秦远岸就拎起桌边的小花洒，灌好清水，打开阳台门。
阳台的窗台上整整齐齐码放着一排多肉，被他精心养护着，显得心宽体胖，几乎要把小花盆撑烂了。
他提前返校的原因除了不落下课业以外，其次就是为了照顾他的小多肉们。
基于秦远岸的外形和偶尔酷拽的性格，校友给他封了一个“美院大总攻”的称号，但其实他是个热心又爱多管闲事的人，还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小癖好。
——将近一米九的猛男，却有着萌物收集癖。那些毛茸茸、糯叽叽的小玩意，只要出现在他面前，他就连道都走不动。
多肉里占比最多的品种是“桃蛋”。这种两个指节宽的小多肉，一口唾沫就能淹死。
为了照顾它们，秦远岸购入了小花洒、小铲子、小袋肥料等各种迷你小道具。
他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捏着小花洒把手给多肉浇水时，一股草木清香蔓延进阳台。
余光中，带着泡泡袖的浅绿色睡衣飘到身边，叶竹举着晾衣杆挂衣服，柔滑的衣料无意间抚过他的手臂。
秦远岸侧头，瞧见垂在小学弟的发梢的水珠，晶莹得仿佛停泊在植物上的露珠。
他的呼吸随之一窒，几乎忘记了动作。
直到叶竹走远后，啪嗒！秦远岸彻底回神。
只见桃蛋承受不了汹涌澎湃的浇灌，栽倒在一边口吐白沫。
他赶快将小桃蛋控水立好。
哎，自从认识了叶竹，他的人设就开始频频走向崩塌。
秦远岸啧啧感慨着，擦拭干净窗台的水渍后才走回书桌旁。
书桌前的增高架上放满立牌，洞洞板挂钩也挂满钥匙扣和珠链挂件，半开的抽屉里是五颜六色的卡册。
他将毛绒公仔推到一旁，拉开板凳坐下，随后又点开甜橘软件上经营的账号，今日留言已经过百。
他设计风格一向以可爱见长，青睐者众多，出事前还接了一套盲盒IP设计，报价高达五位数。
谁知步入瓶颈期后又不幸烧伤，不能在限定时间内完成客单，就干脆退回了客户定金，账号至今也处于停滞状态。
评论区里有网友还在提问：［太太最近不接单了？］
他不想透露真实身份，更无意讲述自己受伤的经历，只是敲下回复。
圆叶桉：［三次元有些麻烦事，过段时间再说。］
评论个个都垂头丧气，唯有最新一条斗志昂扬——
竹竹：［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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