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远岸盯着“加油”两个字看了很久，随后给这位网友回复了一个笑脸。
时针恰好跳到十点整，他退出软件，转而从背包里摸出烧伤膏和生长因子凝胶。
在他烧伤后，当地见义勇为基金会为他颁发了两万块钱的奖金，后续也承担了所有的医疗费。
这很大程度上减轻了他的负担，只不过切肤之痛仍然需要他自己忍受。
二度烧伤的右手臂需要定期到校外医院更换纱布，而愈合了没多久的左手臂则需要每天擦拭烧伤膏。
麻烦是其次的，最让他难忍的是疼痛。
坏死的旧皮肤缓慢剥离，长出新皮肤的这个过程很漫长。
因为新生的皮肤承受不了血液的压迫，他平常手臂必须抬起来不能垂下。每晚睡觉还要垫一个毛绒抱枕在手臂下，半夜翻个身都能把他疼醒。
秦远岸小心翼翼地褪掉睡衣，露出大片赤色的左臂。张睿阳和冯威刚好结伴去洗漱，而他也习惯了自己擦药膏。
他挤了一点胶状药膏在右手露出的指尖上，费劲地去涂抹左臂上的红斑。
“呜。”
什么怪声？
秦远岸循声转身，发现叶竹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试探着又摁了一下自己的左臂。
“呜。”
果然，小学弟又控制不住地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呜咽，十指扒着椅背眼巴巴地观望他，眉毛也撇成了倒八字。
见他痛苦的表情，秦远岸更纳闷：难不成伤你身上了？
他狭长的凤眼一眯，还不及询问清楚，叶竹下一步动作更是意料之外。
他满眼关切地走近，诚恳道：“学长，我帮你擦药膏。”
又是怜悯照顾的姿态，秦远岸不自在极了。
“不用。”他拒绝着。
但叶竹已经拿过桌上的药膏，微微弯腰身体前倾，手法轻柔地替他抹起药膏，触碰他皮肤的指尖微凉。
与此同时，叶竹正暗暗在心里完备着自己的帮助秦远岸复健的计划。
第一条：按时涂抹药膏、出校更换纱布。
第二条：挑选烧伤病人可以食用的美味佳肴。
第三条：帮助他突破瓶颈期，重拾画笔，参赛夺冠。
总之，当下是要事无巨细地照顾他的衣食住行。此后待补充。
……
秦远岸僵在原位，内心挣扎了几秒，最后妥协了。
从初识到现在的种种，也让他满腹疑团。
叶竹是个言行不一的人，虽然十分毒舌，但是为人做事又诚恳体贴。
矛盾得像个假人。
这个想法从心里冒出来时，连他这个一米九的猛汉都不寒而栗。
他靠着椅背如芒在背，好在他妈姚琴琴女士的微信视频此时从屏幕上蹦出来。
手机嗡嗡震动，叶竹腾手替他按下接通，将手机立在桌面。
“记得擦烧伤膏！治烧伤的药膏买了不擦，和你说了多少遍总是忘！”
屏幕里的姚琴琴顶着一头粉色发卷，声音窜到宿舍的每一个角落。
怒发冲冠不到两秒，姚琴琴和屏幕这边的叶竹面面相觑，意外地问：
“这是你的新朋友？”
“新室友，叶竹。”
秦远岸介绍着，心说严格上讲，他们还不算朋友。
叶竹冲屏幕上的姚琴琴乖巧颔首：“阿姨好。”
秦远岸眼见着姚琴琴开始眼冒桃心，声音都夹起来了：“哦，竹竹是哪的人呀？”
“灵溪镇的人。”
“哎呦，灵溪镇是个好地方，远岸两个月前还去呢。他去救火还上了你们那儿的网站和电视，你知道吗？”
“知道，阿姨。”
“远岸这孩子就喜欢灵溪镇，可以让他去你家找你玩，你也别客气，多来找他玩啊。或者来找阿姨玩，阿姨家在京市长安街，这样，阿姨给你一个手机号吧，以后想来随时都可以联系。”姚琴琴开始滔滔不绝，“我手机号是……”
这女人拐卖小孩的话刹不住闸，秦远岸赶紧出声打断：“妈。”
“秦远岸，你靠边点，你挡到宝宝了。”
姚琴琴屈指敲着屏幕，想也知道她在疯狂截屏。
秦远岸：“……”
宝宝？姚琴琴女士，我记得我才是你亲生儿子来着？
秦远岸无可奈何，长相清秀乖巧的叶竹大概是勾起了姚琴琴女士泛滥的母爱，一发不可收拾。
他合理怀疑自己的萌物收集癖是遗传了姚琴琴，这毛病都是血液里流淌的。
姚琴琴从小就把他当个洋娃娃养，小时候稀罕的不得了。谁知秦远岸遗传了他爸的优良基因，到了高中身高直逼一米九，还长成了一个剑眉星目的猛男。
她大失所望，以至于常常拿着照片怀念儿时那个脸颊肉嘟嘟的秦远岸。
在一大一小互留联系方式后，秦远岸才颇感心累地挂断电话。
然后瞧见叶竹细心地将药膏拧好放回原处。
这周到的照顾，让秦远岸心存侥幸：
或许，今天在植物园小学弟并不是在毒舌他？
他有心求证，便小心翼翼地对叶竹提起旧事：“其实今天在植物园你说的话是开玩笑的，对不对？”
“不，是实话。”叶竹仿若被触发了设定问题，否定的姿态毫不犹豫。
秦远岸听见自己的心在滴血。
叶竹马不停蹄地暴击三连：
“你画得丑。”
First Blood！
“人也丑。”
Double Kill！
“我讨厌你。”
Triple Kill！
叶竹捂着嘴转身离开。
秦远岸，卒。
可能是学弟对他的犀利鞭策伤人至深，秦远岸晚上做梦都在拼命写生。
还是灵溪山，只不过这次身处一片竹林之中。
他用笔刷在颜料盘上调和着色彩，一道苍老柔和的女声突然横空响起：
“烧伤养好了吗？”
谁在说话？
秦远岸环视四周，没有发现除他之外的人。
“小伙子人还挺好嚎。”这次是老头的声音。
下一句便是甜甜的萌妹音：“长得也帅！”
四面八方的声音自头顶响起，秦远岸猛然抬头，紧接着便看到让他震惊的一幕：竹子长眼睛了！
那群长了眼的竹子异口同声：“竹竹，你跟他走吧。”
此话一出，一颗刚露芽的笋便蹬着小腿，撑着地面爬上来了。他一步步走近秦远岸，褪掉坚硬的外皮，露出白白嫩嫩的内里。
随着他的前进，躯体也越长越大，最后幻化成人的形状。
在秦远岸石化在原地的空档，这个裸着身子却看不清脸的人牵住他的手。
“带我走吧。”那颗笋说。
秦远岸还不及回答，轰隆轰隆，地动山摇，万丈高楼拔地而起，教堂的穹顶笼罩在上，玫瑰花窗色彩斑斓。
放置在一边的画架子换成了神父，捧着圣经虔诚地问道：“新郎，你是否愿意这个男人成为你的妻子，与他缔结婚约？无论贫穷还是富有、疾病或健康，都爱他，照顾他，尊重他，接纳他，永远对他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我根本就不认识他！
秦远岸登时清醒，挣扎着努开眼皮，这才从睡梦中脱身。
冯威的鼾声响彻整个宿舍。
……原来这才是梦境的来源吗。
秦远岸抄起床头的那包抽纸扔到一号床铺，纸包在冯威身上弹了一下，落到地面。
冯威翻了一个身，终于止住了呼噜声。
秦远岸捞起枕边的手机看了眼时间：凌晨三点半。
月光笼罩四野，对面床铺却空空荡荡。
三更半夜，本该睡在床上的人却了无踪迹。
叶竹去哪里了？
*
颁奖仪式定在翌日早上八点，秦远岸特意早早起床，把自己拾掇了一番。
两个室友为了去参加他的仪式，也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洗漱，唯独不见叶竹。
秦远岸受伤之后，为了方便，一般身着拉链T恤，换一套新的白衬衫是有些麻烦，不过，颁奖仪式还会颁发见义勇为认证书，将来还有就业优待，秦远岸也乐见其成。
他站在宿舍的全身镜前，单手扣白衬衫的扣子。
镜中男生的下颌角利落分明，一身休闲装清爽干净，虽然手臂带伤，但丝毫不见颓态。
“学长，我帮你。”
秦远岸闻声抬眼，看向镜面，消失的叶竹此刻又好端端地站在他身后，如同天亮便回家灰姑娘。
“不……”
还没等他话音落下，叶竹便自然而然地弯腰，自下而上地替他扣起纽扣。
秦远岸的视线一路沿着对方光洁的额头滑到前襟。今天的叶竹一身浅绿衬衫配牛仔裤，用挺拔的竹来形容他最贴切不过。
秦远岸不禁喉结滚动。
虽然学弟看起来清冷，但是却热心，也总能看透他的逞强。
而且不知道为何，他有一瞬间想起昨晚梦中人的身姿……
替他扣好最顶上的一颗扣子，叶竹便转身，回到自己的书桌，兀自收拾起了书包，似乎把几张纸放了进去。
就在秦远岸的眼神追随着对方的背影时，他听见叶竹犹豫道：“学长，你以后和我说话不要用问句。”
“为什么？”秦远岸满心疑惑。
叶竹又不吱声了，难言之隐促使他不再开口。
秦远岸最终按下疑惑，整理服饰前往今日的仪式现场。
露天颁奖台上红旗飘飘，台下人山人海。他和领导全部列坐在铺着红布的长桌前。
主持人慷慨激昂地讲了一大段开场词来表扬秦远岸后，第一步先冲校长做了请的手势：“首先有请岭州大学校长讲话！”
啪啪啪，此刻台下的掌声还算有力。
演讲台就在长桌的左前方，轮到谁讲话谁就上台。摄像机推进给校长特写，校长则捏着台上的小话筒，以回顾校史作为开头语。
秦远岸有些头疼。
他还是从上个世纪开始回顾的。
坐在台下的学生们扛不住早八加校史的威力，如同倒伏的植物，东倒西歪地打盹。
秦远岸本来也想摸鱼，但他毕竟坐在台上，是今天的主角。
他扫视着四周：即便现在没有摄像头拍，但公然在台上玩手机，是不是不太……
扫到身边的人时，他视线一顿。隐约看到镇长握在手里、藏在长桌下，五颜六色的手机屏幕。
秦远岸再定睛一看。
镇长在玩《植物大战僵尸》，豌豆射手正噼里啪啦地打着铁桶僵尸，老头收集向日葵太阳光的手速快出了残影。
秦远岸：“……”
看不出来，您人老心不老啊。
有镇长撑腰，他突然就心安理得了，掏出手机也开始摸鱼。
不是为了打游戏，而是解疑。
“学长，你以后和我说话不要用问句。”
叶竹的这句请求让他心有疑云，便在浏览器敲字：有什么病会让人控制不住损人？
搜索到第一个词条时，秦远岸眼前一亮。
——秽语综合症，多发于青少年。
他点开详情页查看描述。
症状一：喜欢骂人。
嗯，非常明显。
不过叶竹不说脏话，只是喜欢损人。
症状二：发出怪声。
嗯，也是有的。
昨晚看着他手臂的呜咽声就是证明。
症状三：抽动。
算是有吧？准确来说是抖动。
昨天冯威邀请他吃个泡椒笋而已，抖成那样。
秦远岸以拳抵唇，剑眉拧起，神情肃然。
所以说，小学弟真的有可能是生病了。
至于为什么不告诉他，叶竹应该不想因为得病被别人歧视。
思考的同时，秦远岸抬起头，用他5.2的视力快速查找到叶竹的方位。
农学院就在颁奖台正前方，而叶竹恰好作为本班牌面坐在班级最前方。
叶竹腰板笔直，目不斜视，可明明面前空无一物。
很显然，叶竹在发呆。
秦远岸托起腮，也开始盯着发呆的小学弟发呆。
这么看，小学弟还怪可爱的。
校长的发言在此时结束了，主持人继续走着步骤：“接下来有请灵溪镇镇长讲话！”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全场有长达两分钟的鸦雀无声。
连主持人都疑惑地歪头望过来。
秦远岸也看向身边一动不动的镇长。
镇长正面带微笑地给游戏小花园里的植物施肥，岁月静好安之若素，配一首玛卡巴卡的BGM都毫不违和。
“……”秦远岸无奈地用左手肘搡他，“镇长。”
镇长立刻把手机扔回桌兜，收敛笑容正襟危坐。但是完全没有起身的意思。
合着我还得告诉你第几题是吧？你这镇长是怎么当的？
秦远岸都被磨得没脾气了，低声提醒：“该你讲话了。”
事到如今，镇长还维持着的长者形象，肃穆地点头，推开椅子走上台。
只不过上台时候露出了马脚，被矮台阶绊了一下，差点摔趴在台上。
秦远岸默默地转回头，他都不忍直视。
亏我还以为你藏拙，闹了半天你是真拙。
镇长的发言不算精彩，但也是中规中矩。
主持人手持着扩音话筒，提声道：“接下来，有请玉溪镇居民代表送上感谢辞！”
啪啪啪，巴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
与此同时，秦远岸眼睁睁地看着一直坐在前排发呆的叶竹，噌地从座位上站起来。
然后不知道从哪掏出几张了演讲稿，面色平淡地迈上演讲台。
秦远岸眼前一黑，脑海里就飘过两个字：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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