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长宁坐于榻侧,目光沉沉,看着昏迷不醒的齐恪。
他率虎兕军追击乔渊,又马不停蹄急返齐都,还未休息就来看望齐恪,面颊消瘦,不饮不食,不言不动。
魏昭君在旁陪伴许久,眼看齐长宁目中血丝渐增,人却如雕像般一动不动,心中忧虑愈甚:齐恪伤势沉重不见好转,齐长宁如果一直这样,身体怎么熬得住?
齐长宁看着齐恪,眼前却不时闪现大河上的画面:由他手中射出的箭雨,不能穿透乔渊身上的金丝宝甲,却直入雪霁荏弱的身躯。
那样柔弱的身体,怎禁得起箭矢之伤,怎禁得起湍急冰河?
齐长宁眼中血丝通红,眉心紧蹙,生出淡淡竖纹。
“恪儿吉人天相,必能挺过这一遭。”魏昭君继续柔声劝道:“大齐国运系于陛下一身,还请陛下保重龙体,早些休息。”
齐长宁阖上双目,眼前浮现雪霁拉着乔渊在冰面狂奔的画面。
“有臣妾和赵姬轮流照看,恪儿不会有事。”魏昭君心疼至极,低声道:“冬至将至,臣妾想在今年的祭祀仪式上,召集后宫所有人为恪儿祈福……愿天地先祖有灵,护佑恪儿平安无恙。”
齐长宁睁开眼睛,看向魏昭君,声音沙哑:“好。冬至祭祀,为恪儿祈求平安。”
齐长宁的称赞总能令魏昭君开心,但这次她看着齐长宁布满血丝的眼睛,怎么也开心不起来。魏昭君做出一点出格举动,她蹙眉伸手,抚上齐长宁眉心:“铁打的人也禁不起连日奔波,陛下太过劳累,不能再这样守着恪儿。”
魏昭君的手指带着熏香的幽幽气息,轻轻抚过眉心,将齐长宁从不断闪现的冰河画面中拉回。齐长宁拉住魏昭君的手,起身离开床榻:“你一直陪着朕,才最该休息。”
她的夫君听从她的劝解,终于肯去休息。魏昭君松开眉头,依入齐长宁怀中,听着他的心跳,喃喃道:“臣妾最大的心愿就是陛下安康,只要陛下安康,臣妾做什么都行。”
齐长宁想:是的,朕最大的心愿就是她平安无事,只要雪霁平安无事,朕做什么都行。
天子亲率虎兕军追杀乔渊,来去如风,迅猛果决,齐境始终风平浪静。无人知晓齐长宁单独追上乔渊时发生了什么,天子没带回乔渊的尸首,其他人也不知乔渊行踪,西戎第一勇士到底是已渡河远遁,还是葬身冰底,无人知晓。
世家暗中打探那日情形,只知虎兕军追至冰河时,唯齐长宁一人一马伫立于冰上,望着前方裂开的冰面。
虎兕军勒马停在岸边,静候军主命令,河水宽广,两岸皆有齐萧驻军,不可久留。齐长宁最终一言未发,翻身上马,率军急速返程。
“不管怎样,齐恪重伤。”几名家主围坐在炉火旁,拥裘谈论此事:“就是最好的消息。”
“但愿老天开眼,让齐恪赶在冬至前下地府去见他的老祖宗。齐长宁父子连心,齐恪未死,齐长宁已憔悴不堪,若齐恪死了,搞不好齐长宁立刻跟着下地府,哈哈哈。”
“哪有这么容易?齐长宁心肠冷硬,憔悴模样与其说是为父子之情,倒不如说是为失去乔渊和齐恪这两条左膀右臂——我等此时当做的,是想方设法,把我们的人塞进虎兕军。”
“收起你们的幸灾乐祸,”魏无相缓缓将沸水注入茶盏,沉声道:“齐恪还没死。”
“此次冬至祭祀,后宫要为齐恪祈福,齐长宁定会借这名义,大肆压榨世家。”
“这个关口不要触怒齐长宁,我等主动以三倍往年的祭品献上,为齐恪祈福,不落口实。”
“齐长宁父子经营多年,虎兕军铁板一块,没那容易安插人手,此事不可行。”
“倒是可以借口加强齐都卫戍,安插人手,确保皇宫内外皆为我等耳目。”
“还是那句话,虎兕军再强悍,终究在外。”魏无相悠悠道:“只要牢牢把控齐都和宫城,一旦有变,便可最快掌控局势。”
冬至阴极阳升、万物生长,大吉。
是日百姓祭祖,家家团圆;天子则率百官、后宫,于京郊主持祭祀,为天下苍生祈求风调雨顺。
魏昭君早早通知后宫,此次冬至祭祀将为齐恪祈求安康。后宫妃嫔为讨齐长宁欢心,纷纷亲自缝制各式锦囊,极尽巧思,将写有为齐恪祈福的祝语装入其中,只等迎神荐鼎俎后焚烧。
世家重臣更是不待天子开口,早早备下厚重祭品,三倍于往年,主动为齐恪殿下祈福,以示忠诚。
齐长宁穿天子冕服,着赤黄下裳,佩大、小绶,戴黄金剑,稳步走向祭台。燔燎之火燃起,烟雾袅袅,迎接神灵下降。天子举贡品奉于鼎俎之上,朗声道:“朕法始祖规制,以祀昊天,祈家国永昌,万民安泰。”
齐长宁撒酒于天地,饮福受胙,众人跟随跪拜。
接下来该由后宫嫔妃呈上装有祝语的锦囊,焚烧使祈福传递给上苍和先祖。
高常侍捧着金盘,正要走向妃嫔队列,齐长宁凝视燔燎之火,忽然低声道:“朕识人不明,使至亲至爱命悬垂绝。其罪无赦,罪在朕躬,今以血肉入祭,祈上苍垂鉴,罪责苦楚悉归于朕,换至亲至爱安康无恙,转危为安。”
离得最近的魏昭君讶异抬头,心中骤然升起强烈不安。
齐长宁挽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寒光凛冽的匕首,毫不犹豫剜向手臂!
魏昭君惊呼尚未出口,齐长宁已接连剜下两块臂肉,血淋淋投入燔燎之中。
火焰压低片刻,转瞬熊熊燃烧,浓烟滚滚而起,承载天子最诚恳的祈愿直达上苍。
魏昭君踉跄起身,冲到齐长宁身边,颤着手去触他流血的手臂。齐长宁放下袖子掩住手臂,低声道:“朕无妨。”
魏昭君眼中泪水涌动,轻斥旁边目瞪口呆的高常侍:“还不快去取伤药!”
齐长宁身躯挺直,抬手阻止高常侍取药,沉声命令:“焚祝送神!”
稍远处,群臣和妃嫔看不清台上动静,只见燔燎之火暗后复明,烟火冲天。高常侍托着金盘,走向后宫妃嫔,妃嫔们依次将锦囊放入金盘。
似乎什么也没发生。
魏昭君强压惊悸,不顾礼仪站在齐长宁身侧,以作照应。勉强维持住风仪,待高常侍回来,魏昭君将自己绣的锦囊放上金盘,她身旁,齐长宁竟也抬手放入一只锦囊。
天子冕服内,中衣袖缘为赤色,正好掩住手臂流出的鲜血,齐长宁按照礼制,将金盘交给魏昭君,平静语气中透着笃定:“焚以祭天,心愿必成。”朕是天子,以天子血肉祭祀,必能换回她的平安。
魏昭君双手接过金盘,走向燔燎,口中念诵祭祀咒语送神,将装有对齐恪祝福的锦囊一只只投入火中,慢慢化为灰烬。魏昭君特意留心齐长宁放入的那只锦囊,在将它投入火焰前,轻轻解开囊口。
一张金纸从锦囊中滑出,在被火舌吞噬前,魏昭君清晰看到金纸上,天子手书的两个名字:
齐恪。
雪霁。
火焰忽明忽暗,映着魏昭君的脸,灼烧她的心,魏昭君在送神咒语中不断夹杂祈愿——不管雪霁身在何处,永远不要再回来!
待冬至祭祀结束,齐长宁回到齐宫,拿起积压的奏折,不知疲倦地批阅。
手臂上的疼痛一波接一波袭来,齐长宁却想:那些射在雪霁身上的箭,一定比他手臂上的伤更痛。
太阳穴突突跳动,齐长宁阖上奏折,手掌遮眼,悔恨随着手臂上的疼痛一**涌上心头:该死,自己怎会如此托大,笃定金丝宝甲穿在她身上!
“陛下,密探求见。”内侍轻声禀告,呈上密探令牌。
齐长宁放下手,神情恢复如常:“召。”
密探跪在殿中,如实呈禀探得的消息:“乔渊已得救,其妹下落不明。”
“乔渊不顾身体虚弱,沿河上下搜寻,至今无所获,仍不肯放弃。”
“萧氏派去接应的人劝他速往新京,将搜寻遗体之事交由其手下继续。乔渊回绝了来人,依然留在大河亲自搜寻,誓要活着见人,死……”
“住口。”齐长宁截断密探的话。
密探匍匐在地,不敢多言。
几息之后,上方传来天子低沉的声音:“动用一切手段,寻找雪霁下落,此为最急要务,置于所有探报之上。”
“喏。”密探领命退下。
殿堂高阔,灯烛通明,殿内弥漫着龙涎香芳润的味道,齐长宁双臂撑在案上,深深埋首于掌中。
只要她安康无虞,自己做什么都行!
“启禀陛下!”高常侍还未进殿,已将喜讯嚷了出来:“齐恪殿下醒了!太医言道殿下性命已无大碍,只需慢慢调理,终能恢复如初!”
齐长宁倏然站起,目含希冀:恪儿醒了,她一定也没事!
“她一定没事。”南乔木对左护军喃喃道:“没人打捞到尸体,她一定没事。”
日落时分寒风刺骨,他们自一处渔民家中出来,依然一无所获。
这些时日以来,他们出资请渔民在大河打捞,又将附近全部找过,能用的方法都已用上,还是没能找到雪霁,人人都知凶多吉少,唯南乔木不信不弃,执意找寻。
几乎不眠不休,忘记自己也才被从死亡边缘救回。
南乔木踩在河岸碎石上,摇摇晃晃,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左护军扶住南乔木,看着他憔悴的面容深陷的眼窝,长叹一声,没多说什么,只道:“雪霁姑娘吉人天相,少将军不要太过焦虑,还当正常饮食休息……雪霁姑娘若在,也不愿看到少将军这副模样。”
右护军焦躁道:“大将军案尚未平冤,再这么耽搁下去,恐怕萧老狗那边变卦,大小姐好不容易才从掖庭狱脱身,唉。”重重叹息一声,也没有阻止南乔木继续寻找——雪霁是为了救南乔木,才被齐长宁射落冰河,光是这份恩义也不能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时放弃寻找。
“两位叔伯说的都对。”南乔木站直身体,打开水囊喝了一口,接过左护军递来的干粮大口咽下:“我需保重身体才能,南家大仇未报,阿姊还在萧建德手中,应当尽快赶赴新京。”
望着冻结如镜的大河,南乔木悲凉但坚定道:“可我不能走。”
“她还在这里,我不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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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 罪在朕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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