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妆室的灯光将周沁婷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暖色。
她微垂着头，指尖抵着下唇，维持这个姿势已许久未动，
“诶，还好我延续上期惯例给了直播延迟，”李文芬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她抱臂站在周沁婷身侧，目光落在镜中人微红的鼻尖上，带着无奈又了然的神情，“你们俩啊……怎么又一声不吭走下台了？观众席差点炸锅。”
“李姐，我......”
化妆镜里，她看见自己晕开的眼线。
这狼狈，无所遁形。
更远处，莫雪不知何时靠在门框上。
两人的视线，隔着冰冷的镜面，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
“行了，给你们点时间。”李文芬适时出声，打断了这无声的对峙，她走近两步，压低了声音，“直播还要继续，记得补妆。”
门关上的瞬间，莫雪走到周沁婷面前。
“给，薄荷糖。”
周沁婷的眼泪又落下来。
“怎么又哭了。“
莫雪的声音响起，很轻，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温柔。她伸出手，指腹带着微凉的触感，极其轻柔地拭去周沁婷眼角那点湿润的痕迹。
“你管我，你过来干什么。”
周沁婷偏过头，试图用语气筑起一道墙。
莫雪的声音带着笑。
”我想看看，我家主唱大人要偷偷哭多久。”
“你管我。”
“好，我不管你。”
“哼，不管你就出去。”
“好，那我不出去。”
周沁婷终于抬头瞪她，却在撞进那双含笑的琥珀色眼眸时呼吸一滞。
“莫雪，你想干什么？”
莫雪的手指不知何时缠上了她散落的长发，正轻轻绕着发尾打转。
“李姐喊我们补妆，我只是在想，”莫雪俯身，目光落在周沁婷晕开的眼线上，指尖抚过桌上的眉笔，“我或可替你画眉。”
化妆镜里，周沁婷看见自己的瞳孔微微放大。
画眉。
双方互相没有肢体接触的情况下，两人最亲密的距离。
替你画眉那人，需要微微俯身，一手轻轻捧起你的脸，固定，另一手持着细笔，笔尖悬停在敏感的眉骨之上，屏息凝神，专心致志地沿着你天生的眉眼弧度细细勾勒。
而你，只能被动地、或主动地凝视着她近在咫尺的眉眼——那眉目间此刻必然盛满了只为描绘你而生的温情与专注。你能清晰地感受到眉骨上那细微的、带着笔尖触感的酥痒，更无法忽视对方温热的呼吸，带着她身上特有的、清冽如雪松的气息，轻柔地拂过你的脸庞。
这气息与你自己的呼吸交织、缠绕，最终一同无声地散去在这方被灯光笼罩的、私密的小天地里。
曾经有这么一个典故。
张敞画眉。
莫雪已经拿起眉笔，另一只手轻轻托起她的下巴。
周沁婷心下震颤，却反过来抓住莫雪托着自己下巴的手，另一只手抢过眉笔。
“以前都是你替我画眉，今天我想......”
我想，我可以一辈子替你画眉。
这句足以倾覆一切的话语在舌尖滚烫，几乎要脱口而出。
但她没有说出口。
莫雪只当她是孩子气地想要调换角色，反过来给自己画一次。她眼底的笑意重新漾开，带着纵容，顺从地松开了手，甚至配合地微微扬起脸。
“好啊，周老师，”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着点戏谑，“千万千万莫把我画成丑八怪，可好？”
“不会的。”
周沁婷站起身，轻轻一推，莫雪顺着她的力道躺下，在化妆椅上，仰着头，等待周沁婷的手拂上自己的脸。
周沁婷垂眸，发丝散落到莫雪的肩上。
“别动，我要开始为你画眉了。”
而张敞画眉下一句是。
举案齐眉。
李文芬推门进来时，两人已经补好妆。
“行了啊，”李姐啧啧称奇，调侃道，“动作这么快，出乎意料啊。也是，全直播间都在等你们继续比赛，毕竟莫老师的人设是事业第一，没时间和你多聊几句很正常。”
“那让她们多等会吧，我最后吃颗薄荷糖。”
周沁婷白了李文芬一眼，低下头去打开薄荷糖盖子。
“怎么，你这样做还少吗？”
“李姐，抽时间多和周老师聊天，我还是做得到的。”
莫雪笑笑，看着李文芬。
“是。毕竟据说好像谣传也可能是我耳朵不好使听错了，某人每天都要打电话给某个姓周的歌星，一打就是好几个小时，消息不回，敲门也不应，有时候一天还要打好几次，诶，莫老师你认识这两个人吗？”
“李姐！”
“应该认识吧，我觉得挺好的，明星也需要有自己的个人生活。”
莫雪从容的接过李文芬的话，顺手夺过周沁婷手中的薄荷糖盒子，拿出一颗递给李文芬。
“李姐要吃吗？”
“不用了，我怕小周怀恨在心，把我记在日记本上。说到这个，莫老师你知道小周日记本上，出现过多少次你的名字吗？”
“不知道，应该不少吧？”
“李姐！莫雪，你还问，你快出去。”
周沁婷站起身，用头抵着莫雪的肩膀，推着她往门口走。
莫雪不用回头确认都知道，周沁婷的脸已经红透了。
可莫雪没怎么动，李文芬挑挑眉，接着开口。
“哟，我才发现，莫老师的眼线怎么跟往日不一样了，是哪位给画的，可以啊。”
“你们！都不出去是吧，我出去。”
周沁婷眼看话题对自己越来越不利，瞪了莫雪一眼，大踏步走出门，关上。
莫雪终于忍不住笑出来。
中场休息后，两人并肩走向舞台的通道里，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李姐和你聊了什么？”
周沁婷状似随意地整理着袖口。
“没什么。”
“是吗？”
周沁婷显然不相信她的话。
“是的。”
莫雪点点头。
“算了。”
眼看即将上台，周沁婷只好打消刨根问底的打算。
舞台灯光重新亮起，周沁婷和莫雪一前一后回到评委席。
周沁婷的头发已经重新挽起。
【小周怎么换发型了。】
【？后台发生了什么？】
“欢迎回到《声途》半决赛现场！”主持人刻意提高音量，试图盖过台下此起彼伏的起哄声，“接下来是我们的评委交流环节。”
“两位老师对音乐创作都有独到见解，”主持人看着提词卡，“能分享一下最近在听的歌吗？”
周沁婷刚要开口，莫雪就自然地接过话茬。
“周老师还欠我一首歌没唱呢，周老师先说吧。”
“什么叫我欠你一首歌没唱，这是比赛啦比赛啦，说得好像我欠你什么似的。”
不对。
莫雪好像真的欠我什么。
周沁婷正陷入思考。
【周周说话好软哈哈哈哈哈哈哈】
【周：我欠你什么似的。莫：你不欠，我欠你。】
【好嗑。】
【我怎么记得上期节目胜者有优先选曲权来着，周周怎么不用。】
莫雪只是看着她笑。
这个笑容让周沁婷放弃思考，别过脸，看向主持人和镜头，故意不去看莫雪。
“最近听杨乃文老师的《不要告别》比较多。”
“我也挺喜欢这首歌，特别是第一句。”
莫雪抢话，让准备开口的主持人一下哽住，周沁婷斜过眼横她，开口。
“你不是要戒烟？”
“就是因为这样，才特别喜欢第一句，毕竟周老师不允许我抽烟。”
“谁不允许你抽了，想抽就抽呗，谁管你。”
【？两位，这是直播现场，你们这样旁若无人合适吗？】
【什么小情侣对话。】
周沁婷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评分表的边缘。
她能感觉到莫雪的视线落在自己侧脸，那目光像带着温度，让她耳尖微微发烫。
台下观众的窃窃私语声隐约传来，夹杂着几声压抑的尖叫。
“好吧，那周老师，等会比赛曲能唱这首歌吗？就当是我的请求。”
“莫老师不仅长得美，想得也美呢。”
“我可以只听前半句，当这是周老师对我的赞美吗？”
【这对吗？这两人的氛围。】
【上期她们是这样的吗？这是真旧情复燃了？】
【我宣布今晚是雪婷党的胜利！！！】
“咳咳，莫老师，轮到你分享最近在听的歌了。”
主持人眼看这两人话题已经歪到一旁，清清嗓提醒。
“噢，好，既然周老师连续两期都分享了同一个歌手的歌，那么我作为周老师多年的，挚友，老同学，也分享一首杨乃文老师的歌吧。”
莫雪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目光却仍停留在周沁婷的侧脸上。
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只对周沁婷一个人说。
“《星星堆满天》。”
【我也喜欢这首歌！】
【我也是。】
周沁婷抿了抿嘴，不好的回忆涌上心头。
“我不喜欢这首歌，特别是前几句。”
她终于肯对莫雪回以视线，主持人听到周沁婷说的话，心一梗，差点呛气。
不是，您怎么就这样说出来了，让我怎么接话呢？
节目现场忽然静下来。
“嗯，那个，青菜萝卜各有所爱嘛，周老师不喜欢也很正常。”
“是，我能理解。”
莫雪点点头，看向主持人，缓和了一下现场气氛。
“那莫老师喜欢这首歌的什么地方呢？”
“开头的吉他旋律配上呢喃很特别，副歌部分的歌词我很喜欢。”
“莫老师很喜欢这首歌吗？”
周沁婷突然开口，莫雪忍不住将视线回转到她眼眸，坦然回答。
“是。”
“比赛曲我可以唱这首，主持人，就现在吧，可以吗？”
“可以。”
主持人越来越看不懂这两人到底是来节目干嘛的。
砸场子？秀恩爱？折磨主持人。
是了，我命中有此劫。
主持人扭过脸，在摄像头看不到的地方叹了口气。
“等......”
莫雪刚准备叫住周沁婷，周沁婷已然起身，往舞台中间走去。
莫雪完全弄不明白，周沁婷在节目的下半场怎么了。
而周沁婷，正在回忆这首歌的歌词。
不，其实并不是回忆歌词，而是回忆最后一次在KTV唱这首歌时，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前奏响起的时候，她完全回忆起来了。
对，那是莫雪出国的第二年。
《声途》某期节目录制结束后的深夜。按照不成文的惯例，一群意犹未尽的人涌向了常去的KTV包房。空气里弥漫着酒精、果盘甜腻的香气和震耳欲聋的音乐残响。
嬉笑怒骂，推杯换盏，光影在每个人脸上跳跃、明灭。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吵吵闹闹中，有人提议玩真心话大冒险。气氛瞬间被点燃，带着点微醺的放纵和试探的刺激。
酒过三巡，瓶子旋转的轨迹仿佛带着宿命感，瓶口最终，不偏不倚地指向了角落里的周沁婷。灯光恰好扫过她的脸，映出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微澜。
是谁问出的那个问题呢？
记忆的碎片在喧嚣中沉淀下来。
林雾。
对，是林雾。当时孙佳佳嫌包房里人气不够旺，大家便呼朋引伴，喊来了许多半生不熟的面孔，挤满了偌大的包厢。人声鼎沸，反而衬得被点名的周沁婷更加孤立。
那其实只是一个很简单、甚至算得上温和的问题。即便所有人都顾虑着她的情绪，屏息等待着，当时也并未觉得这问题本身会多么冒犯，多么难以启齿。
林雾的声音透过嘈杂的背景音传来，清晰而直接：
“说出一个你讨厌的人的优点。”
电光火石间。
一个名字，带着尖锐的棱角和滚烫的温度，瞬间刺穿了周沁婷所有的防御，蛮横地占据了她整个脑海——
莫雪。
自己当时怎么能不讨厌莫雪呢？
讨厌她那场毫无征兆、近乎残忍的不告而别，像一场精心策划的背叛，将她独自抛在名为“过去”的废墟里。更讨厌的是，即使人已离开，她留下的气息、她刻下的痕迹，却如同顽固的幽灵，依旧死死地萦绕在她的生活里，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瞬间。
一年，两年，那些印记非但没能模糊半分，反而在记忆的反复摩挲下，愈发清晰刺目，提醒着她的狼狈和念念不忘。
所以，在那片混杂着好奇、探寻和些许同情的目光聚焦下，周沁婷几乎是脱口而出。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砸在喧嚣的背景音上：
“之前对我很好。”
五个字。
像按下了某个神秘的静音键。
方才还沸反盈天的KTV包厢，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歌声断了，笑声停了，连酒杯碰撞的清脆声响都消失了。所有的目光都凝固在她身上，带着错愕、不解，以及一丝小心翼翼的窥探。
那句“之前对我很好”，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无声的、巨大的漩涡，将所有人都卷了进去。
“对不起，”周沁婷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平静，甚至挤出一个极淡的、转瞬即逝的弧度，“我唱首歌，你们先玩。”
眼看气氛降至冰点，她只能选择用这种方式，笨拙地、仓促地为自己筑起一道屏障，试图将那些翻涌的、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情绪重新按回深处。
她站起身，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从桌上凌乱的果盘和酒杯间，准确地拿起那支沉甸甸的麦克风。
就像现在。
她握紧手中的麦克风，金属管身冰凉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开口，声音透过音响扩散出去，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变幻着色彩。
记忆中的歌声，与此刻自己的歌手重合。
“好的时候，你是真的，对我非常好。差的时候，你也真是，狠的不得了。”
歌词像为她量身定做，每一个字都精准地凿在心上。
莫雪怎么可能对自己不好呢？
那些细碎的、温暖的、曾经被她视为理所当然甚至后来成为痛苦源头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汹涌而来：
学生时代的早餐，陪伴，花束；合租时代的三餐，暧昧，手链；出道初期的火锅，拥抱，项链，哪个不是莫雪对自己的好呢？
莫雪怎么可能对自己不狠呢？
那场将她彻底打入深渊的、毫无征兆的不告而别，像人间蒸发般渺无音讯的五年空白；突然归来后，带着不容拒绝的姿态，步步紧逼的死缠烂打；以及那双琥珀色眼眸里，如今毫不掩饰的、**裸的占有欲和侵略性。
哪个不是莫雪对自己的狠呢？
而此时，就在这片喧嚣与自我剖白的边缘，莫雪正在一旁，眼中是对自己的担忧，和不解。
哪怕是莫雪，哪怕没有这五年的空窗，哪怕她们曾亲密无间如斯，又怎么可能真正知道她每一个辗转难眠的深夜，每一次被回忆突袭的刺痛，每一分因爱生恨又因恨而更加清晰的、无法割舍的眷恋？
又怎么可能完全理解自己此刻心中那团爱恨交织、乱麻般的情感，理解自己其实现在并不恨她呢？
是，人与人之间永远不可能完全相互理解。
就像隔着厚重的、无法透视的毛玻璃，看到的只是模糊的轮廓和光影。
可人类偏偏如此矛盾而执着。
明知不可为，却依旧穷尽一生，去追寻所谓的知己，追寻所谓的知心爱人，期盼一份心意相通、毫无保留的懂得。
这飞蛾扑火般的追寻，是为了什么？
为了爱。
都为了爱，爱，爱。
这里的“爱”，早已超越了狭隘的情爱。
更何况，这广阔世间，能被称为“爱”的情感，何其繁多。
知己之间，是相知相惜的友爱，如同清泉流过心田，能让你在纷扰人世卸下重负，感到一种轻盈的慰藉；父母子女，是血脉相连、无私付出的关爱，如同温暖的港湾，能让你在漂泊中获得最深的安宁与幸福；爱人之间，是灵魂碰撞、缠绵悱恻的情爱，如同燃烧的火焰，能让你体验到极致的快乐与沉醉。
听起来多么美好，多么动人，仿佛只要有爱就能解决一切；仿佛拥有了爱这个□□，世间一切困顿、痛苦都能迎刃而解？
这个结论很招笑很令人匪夷所思，甚至带着点天真的愚蠢，对吧？
对。
爱不能解决一切。
世界上有什么能解决一切呢？
它填不满**的沟壑，挡不住命运的洪流，治不好所有的心伤，更无法将两个独立的灵魂彻底熔铸成一个毫无间隙的整体。它有时甚至会成为痛苦的根源，成为束缚的枷锁。
但没有爱，一切都无从谈起。
没有那些理解、慰藉、支撑、快乐、羁绊……没有这些名为爱的、或汹涌或细小的情感之流去浇灌。
那么，名为“存在”的土壤，终将彻底干涸、龟裂。
一切生命的绿意，一切意义的构筑，一切坚韧的抵抗，一切温暖的联结……都将如同沙之城堡，失去根基，无从谈起。
在那片荒芜的沙漠里，连痛苦，都将是贫瘠而空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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