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夏季夜里也凉,出来透气总要披件外衫的。”
银花端着一碗小米粥从驿馆的小厨房出来的时候,林知瑶正依门呆坐着,望着夜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夫人,”银花见她像是没听见,走近蹲下,将粥碗递到了她眼前,“喝些粥吧,不吃东西怎么扛得住呢。”
林知瑶恍然过来,神色淡淡的看了眼粥碗,顿了几秒还是接了过来。
她低头默默的喝了两口,才抬起头道:“也去给自己盛一碗,坐这陪我吃吧。”
主子没吃,做奴才的自然不会先吃,银花本是觉得自家夫人食欲向来一般,此时又心事重重,是绝不肯吃东西的。
可现在……银花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想着林知瑶越是这样平淡顺从的反应,才越是让人担忧。
她张了张嘴,又深觉自己要说的话十分不合适,便又咽回了肚子里,转身先去屋里拿了件衣服给林知瑶披上,听话的去了厨房。
今日夜色如墨盘,偏就挂了把镰刀月,又泼洒满天星。
主仆二人并坐门前赏佳景,却因各怀心事,沉闷进食,全然错过了眼前这一隅天地。
缄默许久,忽闻屋内响动。
两人骤然回神儿往屋内看去,见是喝药后昏睡了一天的梁颂年醒了,立即起了身。
银花迈进两步,又觉自己无忙可帮,遂即接过了林知瑶手中的碗,转身出去并把门轻轻关上了。
“别乱动!”
林知瑶眼疾手快的去将梁颂年按回床榻上,后者身体听话,嘴上却抱怨道:“怎么就动也动不得了……”
他正说着话就被林知瑶狠狠瞪了一眼,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听不见了。
“渴了,想喝点水。”梁颂年生硬地扯开话题。
林知瑶收回愠怒的眼神儿,转身去到了杯水来递给他。
梁颂年边喝边用余光观察林知瑶,喝着喝着突然想起来什么。
“你怎么在承阳?”
林知瑶一怔,只顾着气他受伤这事了,忘了自己这茬儿了。
“呃……”林知瑶挤出个十分僵硬地笑,“知道渴了,肯定也饿了,我去给你盛……”
“林、知、瑶。”
林知瑶火速想逃离的步伐,被梁颂年这三个踩在重音上的字钉在了原地。
她缓慢转过身来,四目相对,选择放弃挣扎,“好好好,算扯平了。”
梁颂年皱眉,“什么扯平了,怎么就扯平了。”
“我乱跑难道比你的命还重要吗?!”
“我……”
“你什么你!半个时辰必死无疑的毒啊!我要是没找到你怎么办?!要是你没跳进水里稀释了毒性怎么办?!”
梁颂年哑口无言。
有些事情尽管再面面俱到,也不可能预知所有细节与意外。
纵火毒针做的决绝又不留余地,若不是账本已经被提前转移了,结果还真说不好会如何。
“在京都听了你的奏疏,我猜不到你想做什么,要我满心担忧的等着接下来的消息,我做不到。”林知瑶如实说。
梁颂年还是没说话。
“我大哥回京了对吧?走得这么急,是带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吧?”
林知瑶不等梁颂年开口,便自问自答道:“北上的难民就算全堵在承阳,也并不妨碍他回京,我起初总想着是有人设局将我哥困住,借此要对我林家怎么样。可这两天在路上,我才想明白,此番是我哥故意的。”
事已至此,梁颂年并不意外她能猜到。
“我反应的慢,并没有在京都去细查什么,但你出发前就知道了假-币之事,定去做了些调查。我想,你应该是发现我哥他们查访的几个地点全在南边,由此生疑,便断定了承阳这个要塞有问题,而我哥留下也非巧合。然后你去了承阳与我哥联手做局,查到了就是要证,查不到也能断了假-币流通,横竖都不亏,只是没想到提刑司这次铤而走险,竟到了玉石俱焚这个地步。”
梁颂年不置可否,像是默认了。
林知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也不怕多问一句,“你年初归京难道就是因为假-币事?你到底是如何得知其中……”
“假-币幕后之人与我哥的死有关。”梁颂年平淡道。
林知瑶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住了,怔在原地,喉咙更像是卡了什么东西,几乎让她窒息。
梁颂年垂下眼帘,将情绪覆盖,叹气似的呢喃了句,“你果然知道。”
林知瑶如鲠在喉,张着嘴却吐不出一个字。
梁安仁自从不追逐战场后,便担任了京都禁军统领的位子。
其膝下有两子,大儿子梁启年承爵位,封镇远将军,常年在外征战,次子梁颂年科举入仕,授予翰林院编修。
然,奉元帝登基那年,时局动荡,南敌趁机兴兵边境,梁启年受命降敌,朝廷支援大批军械物资,耗时耗资数月,仍被破关。
彼时,朝廷上下皆上本参奏梁启年是无能之将,重压之下,奉元帝调派武毅侯苏恒领兵相助,虽日夜兼程,仍有不及。
梁启年率残兵在滇左与南敌拼死挣扎,援兵来时,梁家军已耗尽了最后的气血,终全军覆没。
此事不久,梁安仁数罪凭空起,众臣出奇一致,皆上谏少帝将其撤职查办。
沸沸扬扬闹了几个月,终以梁安仁废官,次子出仕了结。
三伏天的闷热恍若隔绝在了门外,屋内两人各有所思,心生寒意直到周身冰冷麻木。
安静了不知道多久,梁颂年才自言自语似的打破了沉默。
“有人告诉我,当年朝中有人在军械成本上动手脚,一直在赚不要命的钱。直至南敌兴兵攻来,真要打起仗来了,这肮脏事不败露也要引火上身。所以这些军械必须用掉,我哥也必须死。”
“阿渊……”
林知瑶几乎用了全身力气才发出声音来,“我…我只知道兄长的死有冤情,我不知道军械有问题……”
梁颂年突然发问:“那你如何得知假-币事?又怎么知道我哥有冤?”
“是…是因为……”
林知瑶大口呼吸也无法阻止指尖的颤抖,磕磕绊绊终于说出了这大半年来的第一次坦白,“是因为假-币和裴氏有关。”
才回答了一个问题,梁颂年便已经坐不住了,“什么?!”
林知瑶见他激动地起身,牵动了肩上的伤口,手忙脚乱地去按住纱布,以防血流不止。
梁颂年吃痛,倒吸了口凉气。
林知瑶担忧的看了他一眼,见有所缓和,刚欲继续说,便被屋外敲门声打断。
“夫人,几位大人听说爷醒了,都想见见。”银花在门口如是说。
梁颂年与林知瑶对视一眼,知道今日这话是说不完了,便对门外扬声道:“钟路来了吗?”
银花回道:“来了。”
“唤他一人来罢。”
梁颂年说这就要起身,林知瑶照看着他的伤处,扶着他半倚在床边,顿了顿,欲起身出去。
“不用避嫌,没什么你不能听的。”梁颂年拉住她的手,将人拽了回来。
银花回来得很快,屋内二人刚坐稳,门风便卷来了。
钟路风风火火地进来,衣服仍是冲进火场那身,想来是忙得焦头烂额,未及更换。
“特使……”
“钟提刑何必虚礼。”
梁颂年打断他,招手示意其上前,直奔主题地问道:“那四人,可有活口?”
钟路瞥了眼立于一旁的林知瑶,言语犹疑。
梁颂年道:“直说无妨。”
梁颂年既然这么说了,钟路也不是废话的人,便直言道:“三个服毒,当时就毙命了。”
梁颂年抬头等他的下文。
钟路默了默,才面露难色道:“有一个服毒时被拦下,但咬舌了,现下虽是救了一条命回来,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对这样的结果,梁颂年并无意外,只点点头又问道:“火势这么大,可有烧到其他地方?有无人员伤亡?还有……陈县令那边怎么说?”
“回大人,火灭的及时,不曾殃及无辜,只是我司叛逆者死前仍全力纵火焚烧,阁楼书籍尽毁,并无完稿。”
钟路说完这些,皱了皱眉方道:“陈县令那边始终府门紧闭,对此不闻不问。”
“罪人陈育德求见特使大人!”
门外忽然高喊一声,梁颂年朝钟路一哂,“正说着,他到自己来了。”
来者也不顾银花阻拦,说完便直冲进门,跪地叩头,嘴里又喊道:“千错万错,皆在罪臣一人,自无可辩驳,今投案认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望特使大人明察秋毫,砍头也好、凌迟也罢,只罚我一人,放过我家妻儿老少。”
钟路对此番话愕然之时,梁颂年却只是轻蔑一笑。
“话说至此,你也知道自身所犯诛族之罪,于我认罪何用?又叫我如何包庇你才好?”
梁颂年言语冰冷,毫不容情。
陈育德竟有那么一瞬间,希望他还是永远沉睡下去的好,念头闪过,他先惊的自己一身冷汗。
再密不透风的腌臜事,也会有东窗事发的一天,何况局势已定,无论他倒向那一方,都是罪不容诛的孽债。
如今不过是因为阁楼焚毁,证据全无,他尚且抱有了一丝希望,试图为家人开脱而已。
陈育德咬紧牙关,又猛一叩首道:“承阳乃南北交通要地,除日常货物流通外,还常年以官府名义的钱币真假混用。罪臣助纣为虐无话可说,可罪臣本性是胆小怯懦之人,多年来将这些拿不上台面的暗账一一记录在册。如今,阁楼毁于大火,实证无处再寻,唯余罪臣这一人证,罪臣愿随特使上京庭审,指证同流合污之户部、刑部等人!”
字字铿锵,尤其是听到陈育德如此露骨的说出朝廷要部之时,更是不无心惊肉跳。
钟路猛的吐出一口气,指着还趴在地上的陈育德,不可置信道:“你…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陈育德坚定道:“罪臣知罪,亦知悔之晚矣,若大人肯放过我陈府其他人,我愿指证,更万死不辞!”
言下之意,若不应允,此案便是空口无凭,物证人证皆无。
至此,钟路乱麻一般的思绪,终于散落开来。他想通了巡查队伍为何停留承阳,也想通了周辰为什么死前仍不放弃纵火,还有一路上的种种细节……
相较于钟路的豁然开窍,心中早已有数的夫妻二人则是表情冷漠,无动于衷。
安静了不知道多久,久到陈育德不得不抬起头来看是何情况的时候,梁颂年突然嗤笑一声。
“是啊,物证人证都在才好。”
还没等陈育德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梁颂年又居高临下的接着道:
“物证已由刘都督和林中丞送往京都,陈县令这人证,只能随我等一道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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