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宫巍峨,雪山寂寥。欧阳无溟跪在三清殿前的积雪之中一动不动,已至深夜。长明的灯火,在寂寂深夜之中忽闪着,空气中飘着些沉香的气息。她的神色平静,完全不像是刚刚杀了一个人。远远地,她听见有人在吹着笛曲,那声音像是雪后澄明的天空,像是纯阳还未结冰的小湖,像是她常常在心中记挂的那个身影。
无清师兄……她惨然一笑,倒在雪地之中。
那年初上纯阳之事,她大多已经忘记。当年长安瘟疫爆发,没过多久,整个长安几乎变作一片死城,她的父母是治病的郎中,千辛万苦研制药方,好不容易控制住疫情,却因照顾病人染上疫病,没过多久就双双死去。村长却说她这小姑娘也不能留下,要同她父母的尸体一道烧死以防疫情扩散。夜空中向家中投来的火把,烧得屋子噼噼啪啪地响。她守着眼前那坛好心人留下的清水,抬眼只见满眼全是火焰,稻草的碎屑在房屋之中飞舞,化成一片烟熏火燎,她吸入焦火之气,只觉得头晕目眩。
她醒来的时候,正在纯阳宫中,屋外冰雪寒冷,却没来由地叫她欢喜。她有些贪婪地呼吸着冰雪的气息,觉得自己如在仙境。
也许是年纪小,也许是恍惚之间奈何桥已过,先前之事她忘记了大半,连自己的名字都模糊。她现在的这个名字,姓是她自己抽到的,名字是玄机真人给她取的。
她不记得过去,只记得火焰是种可怕的东西。除此以外,那时对她精心照料的无清师兄忙忙碌碌的身影刻入她的过往。她没有过往,无清师兄就是她的过往。
没有过去的人,上天似乎也吝惜赐予未来。
欧阳无溟不知道为什么师父对无清师兄那么好,却对他的妹妹不闻不问,而整个纯阳宫也正因为师父的那点冷漠而多多少少对杨余冷冷淡淡,虽不至于排挤,但除了简单的功课之外,从来没人愿意同杨余多说一句话,仿佛她就是多余的那一个。
是她主动同杨余亲近,还叫她从厢房搬到自己房中同住。
开始她是为了能多些对无清师兄的了解,可后来她发现,这几年以来,杨余对她哥哥的情况几乎一无所知。不过,从那以后,无清师兄似乎待她比以前还要好些,而且时常会很安静地听她说说笑笑,她知道无清师兄也许是想从她这里听到些小妹的境况,但师兄无论她说什么,事无巨细都耐心一一听取,并不着意打探小妹的事,她便越发觉得师兄是对自己另眼相看,后来竟也未作他想,只道无清师兄待她越发地好了。她越是觉得无清师兄温柔体贴,就越发觉得杨余可怜,竟要通过她才知道自己亲生哥哥的事情,可叹又可悲。所以她在受到无清师兄与别不同的对待之时,常对杨余说些逗笑之语以为补偿。
久而久之,她的武学道法未有多少长进,倒是越发地机灵乖巧,就连杨余这样冷漠的性子都时常被她逗乐,师兄们练功课乏了,每每要寻乐处也必来请她闲谈,因为这个缘故,她常常被师父责骂轻狂。
“哪有个道姑的模样!罚你去落雁峰取虎心熊胆来!”玄机真人常常这样罚她。虎心和熊胆是炼丹的材料,要杀一只白虎和一只黑熊才能获得,在常人眼中极是不易,但却是纯阳宫初级弟子的试炼,本只需经历一次,因为杀这些猛兽一来容易受伤,二来为取猛兽脏器,须得沾染血污,乃是纯阳宫的忌讳之事。玄机真人的弟子本来位分较高,并不需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而纯阳到底有人修习丹术,需要炼丹材料,所以这事就成了玄机真人惩罚弟子的手段。
欧阳无溟每每邀请杨余前去观她对战这些猛兽,都被她拒绝,这次也不例外。
“我不去。”还是一样唯恐避之不及的语气和神色。
“去一次嘛,这可是初级弟子的试炼,到时候师父要是收你做徒弟,你还是要经历这一次的,不如早点学一学经验呐。”她换了这个理由来说动杨余的心。
这一次,杨余果然同意了。
欧阳无溟平日表现得天真烂漫,性子里却细致入微,对杨余这不经意的泄露毫不吃惊,虽然平日杨余从未露出一丝想入纯阳的念头,且在练功的时候也从来心不在焉,但她早就在偶尔的眼神之中看出了杨余对武学的渴望,只是她叹服杨余的忍耐力,如若不是和她相处良久,估计谁也难以看穿,只觉得她心如死水,再难有少年心气。所以她从不避忌在杨余面前练习纯阳剑法,即使师父叮嘱过本门武学不可传授外人,只因她觉得杨余也该同无清师兄一样受到师父传授。可是,当她一剑刺杀白虎的时候,杨余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跌坐在地上,仍是泪流不止。还是个不经世事的小姑娘啊。她有些以大人自居,也顾不得满身满手的血污,去擦杨余脸上的泪,她见血污沾上了杨余苍白的面庞,又手足无措地想抹去那鲜血,却适得其反,现在杨余大半个脸都是血了。
欧阳无溟觉得自己杀老虎的举动让杨余吓得不轻,心里有些愧疚,她丢下剑叫杨余拿着,虽然落雁峰驿靠这里最近,但要向猛兽巢穴前进,要是再遇上老虎,虽然不是打不过,却也要耽误时间,略一思忖,她跑向远一些的灵犀古道驿去牵马。
“小余,你先在这里稍待,我去牵马,马上就回来。”
欧阳无溟的轻功一向学得不好,不敢以身犯险飞过天堑,她只能加快脚步从木板桥上飞奔过去。
桥的那一边,杨余在草木窸窣之间嗅到了危险。她脸上身上都是欧阳无溟抹上的血污,这血腥气引来了一只不远处的白虎。那老虎张一张血盆大口,气势汹汹地向她走来,脚步却是慢慢的,越是慢,越使人汗毛倒竖。
“嘿!”她持剑腾身而起,身姿轻盈伶俐,全然没有之前的那点怯懦。她学着老虎的样子慢慢地在那猛兽身前周旋,没等老虎扑将上来,她便先下手为强,一剑刺入那猛兽喉咙,再作势脚下一踢,老虎带着喷血的剑伤,直落入万丈深渊,鲜血从剑尖滴落在雪地之中,她连半点血迹都未再沾上。
她默默地用左手抹开脸上的血迹,浓重的血腥之气扑鼻而来,要是,小鱼还是当年的那个小鱼就好了。她有些贪婪地去嗅那点血腥气,仿佛那点温暖的气息可以让时光倒流。
“小余?”欧阳无溟已从马上下来,已是目睹了刚刚那一切。
其实杨余的哭泣并不是假意为之,只是欧阳无溟杀老虎的技法实在不够利落,使得她在鲜血喷溅的那一刻想起了很久以前的画面,父母血泊之中的身影,噩梦惊悸一般地在脑中一闪而过,死亡与离别的感触,加上对欧阳无溟的那点信赖,让她在这无人的山间痛哭不已。叫她缓过神来的,是后来那只老虎的杀气,她其实并不怕那些老虎。
欧阳无溟一开始以为她在自己面前假装害怕,心里倒是无所谓的,因为她早就知道杨余每次看她练剑都十分用心,她会一点纯阳剑法却不在人前展示,倒也不是什么奇事,但她看着杨余背向她嗅手上的鲜血的动作,以为她在舔舐那老虎的鲜血。她倒抽一口凉气,只怕自己的心思被杨余发觉,只强装笑容迎上去:“小余,你好些了么?”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没有看见。
她装作没有看见,却没料到,一个颀长身影伫立山头,早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以山头的那棵树作为隐蔽,又屏息闭气,所以即使距离不远,两个女孩也都没发觉他的存在。
欧阳无溟有些小心翼翼地拉住杨余的左手,看到血迹完好,并没有被舔舐的痕迹,心里的恐惧便去了大半。她用帕子沾了雪水,擦去杨余脸上和手上的血迹,然后送她回房。一路之上,杨余默默不语,只用双手环住了她的腰,她抽了马一鞭,回头笑道,“我身上还有血污,你别弄脏了衣服。”
她心里觉得好笑。这个小余啊,你有一身的好本事,资质更在我之上,可为什么连我都要瞒着?她对杨余有种爱屋及乌的好感,再加上她本就知道这个人处处藏锋隐芒,不像无清师兄性子深处的冷,她的冷漠只是戴在她脸上的面具,就更愿意同她亲近一些。她对杨余的好奇心极盛,再加上师父将无清师兄调去他丹室修习的次数越来越多,她同师兄的接触渐渐减少,她或多或少地将那点对师兄的热情转移到这个与她相处最久的姐妹身上。
而杨余心里也觉得欧阳无溟好笑,明明玄机真人不许她偷学剑法,这个人却要偷偷教她,还推说自己在勤加练习;明明玄机真人不许纯阳弟子接近她,这个人却要与自己亲近,还推说是独自一人黑夜难眠;明明玄机真人要割断她与哥哥的联系,这个人却偏要时不时告诉她哥哥的讯息,还推说是……,不对,她像是真喜欢哥哥。她一直害怕这个人是玄机真人派来监视她的,所以一直冷淡对她,只是天长日久,水滴石穿,她即使心如坚冰,也要化冻了。她开始不怕在欧阳无溟面前显露自己的真意,虽然只是试探着的。她知道落雁峰下这片林地因为猛兽盘踞而人迹罕至,所以即使是做了什么也只是四野寂寂,唯有天地你我。她笑欧阳无溟即使目睹她试剑的情形,也要装作不知道。她笑这个人要陪自己演戏,却不知道自己的心意。
见杨余仍是抱着她不放手,欧阳无溟无奈单手拉着缰绳,用左手轻轻搭在她手上。两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子,在这冰天雪地之中打了个哑谜。
那日之后,师父宣布了无清师兄下山历练的消息,那消息来得如此突兀,叫她怅然若失。她在山门之内望着师父目送师兄远去的身影,直到其他人都离开了,直到连师父都转过身来,远远的,看不清他的面孔。
她吃了一惊,忙转过身向大殿跑去,师父却追上了她,师父那一跃实是急不可耐,倏忽之间已到她跟前,她自己轻功本就不甚好,所以并未看出师父行动异常。
“无溟,跟师父来。”声音和蔼可亲。
她有些怯然,因为师父从未这样温和地同她说话,这样的语气,也许只有无清师兄才能享有,她心里有些期待,希望师父能像对待无清师兄那样对她,也许这样,她能和无清师兄靠得更近些。
一旦人有了痴念,往往容易忽略原本易于察觉的细节。
“你是不是教过杨余纯阳剑法?”这句话把她从回忆之中拉了回来,她有些诧异,却并不隐瞒,只是点了点头。
“师父,你为什么只教师兄道法剑诀,却不教小余呢?”她大着胆子将心里的话说与师父听,却忘了自己在师父心中的地位远不及无清师兄。
玄机真人一改面色,右手带着一阵掌风从广袖中伸出,直握住她脖颈,窒息之感几乎让她晕死过去,师父略一松手,她跪跌在地,再不敢言语。
“违反纯阳门规,私授外人,该当何罪?”
没等她回答,师父凑近了问她,“你死,还是你杀了她?”
她满眼泪水,带着一瞬间窒息的痛苦和惊惶,“师父……”
“死是多么可怕,不用说你也知道,所以你杀了她如何?师父以后像无清师兄一样教你。”师父的脸孔快贴到她面上来了。“他们虽然是兄妹,可是羁绊之深,已然超越了兄妹之情,你以为无清如此亲近你,真的是因为你自己么?”
“小余,我们去空雾峰禁地吧。”
她曾听人说过,除了守卫森严的长安古道,空雾峰是第二个可以离开纯阳的地方。她曾经感受过,知道死亡是怎样的痛苦,如果能逃走,她断然不会让小余就这样白白死去。可是这里徒有悬崖峭壁,连山道都没有。
原来这第二个离开纯阳的地方,是死路一条。她颓然走向毫无防备的杨余,在她心口重重一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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