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眼前的人从这峭壁坠落下去,她方醒了一半,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捞不着。
“欧阳师妹?”
一声轻喝,叫她怔了一怔。欧阳无溟连转过身的力气都没有,直坐在了地上。
背后来人,竟是李无沧。
自从前代掌门一病不起,纯阳剑宗和气宗内斗,迟迟选不出新的掌门人,几位老道担心门派内耗伤了本门元气,只想着推举个稳重有成且兼修剑气的大弟子来镇镇场面。本来,论资排辈,李无沧的师父康玄云极有可能当选新任掌门,可惜天不遂人愿,推选新任掌门的前夜,大雪纷飞之中,那个康玄云最为忌惮的人正在山道上步步前行。他仍穿着那年下山时所着道袍,或许是冻了这许久,他眉目间的原本熟悉的温和像是被抽去了一般,此刻双眸,惟余天地霜寒。
守门的弟子很快地感到了他的存在,都不约而同地握紧了手中的剑。直到有个眼尖的弟子用肩膀碰碰身边人:“师兄,那人是……是玄机师兄呐!”到底他在同门弟子中广受欢迎,虽然被掌门逐出师门,弟子们倒也不甚在意,一旦提起,仍是玄机师兄,玄机师兄地叫着,就是在掌门面前也不忌讳。
守门的弟子认清了来人,急忙跑上前去迎接,蹒跚脚步,引得积雪簌簌,也悄然隐去他目光寒凉。他此时反悔归来,倒觉不出一丝背弃信约的难堪,反倒像是远别重逢,游子思归。
掌门那时逐他出师门,本就是迫于形势,不得已而为之,明明是自己最得意的弟子,明明是自己最想托付的良才,只可惜身中剧毒,命不久矣。恨只恨康玄云步步紧逼,一心想置他于死地。
送刘玄机离开纯阳既是缓兵之计,当然不能让他白白送死。掌门将那一茎夕雪痕置于他包裹之中,希望红衣女子能如她所述,叫刘玄机起死回生。掌门不知道红衣姑娘的名字,但信她的运道,虽是九死一生,兵行险招,然一线生机,于刘玄机,足矣。
只是不知道,这个弟子,还会不会回来。千丝百结,本不该是纯阳掌门的心思,但他的心,从见到夕雪痕的那一刻开始,已经慢慢地变得不再平静。经年累月,这种不舍并没有被时日冲淡,反而愈发深刻,尤其是每当他忍不住又去禁地,见着那些美得动人心魄的毒花之时,对这个弟子的愧疚,更是深重。
所以,三年没见的弟子漏夜归来,他大喜过望,当即告知众人,刘玄机便是接任掌门的人选,甚至没有过问他这三年来的经历如何,心境如何,便驾鹤而归。
康玄云是第二日才得知这个消息的,那感觉,当真万蚁噬心不为过。其实他资质并不低,平生忌惮之人,也只有这个三师弟。这三年来,他才刚体会到许久不曾有过的平静,武学上的修为虽没有大进,但道法精深,他开始有了新的体会,也似乎渐渐地有了掌门人的气度。而这个让他措手不及的消息,把他长久积累起来的那些气度,全部打碎了。
“师父,您终究还是没能原谅我。”
康玄云的尸体,被发现在山门纯阳碑外,被自己的剑穿心而过。那剑柄倒插在雪地之中,而他的姿势如同飞蛾扑火。
纯阳门人,是不许自杀的。因此,今时今日的玄机真人,虽然处在与掌门人一样的地位,却一直未曾接受掌门人这个位置。
有人说是因为玄机真人宅心仁厚,不忍自己归来害得师兄惨死,也有极少数人怀疑就是玄机真人杀了康玄云,李无沧首当其冲,当然就是怀疑最深的那一个,只是,他没有证据,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默默忍耐,因为他曾听师父说过,玄机真人与他师父的武学功夫几乎不相上下,他一介小辈,此刻既无师父庇佑,又无同门支持,几年的磨砺,他早学会了知进退识时务,只是他性子过于直率,又多少过分自信,此刻的这点忍耐,莫不是坚信不久之后总有真相大白的一日。
然而这一等就是十七年,玄机真人在这个位置上已经稳稳当当地坐了十七年,他眼光早已黯淡,直到他看见欧阳师妹的举动。
他曾经见过欧阳师妹的眼睛,说不出的干净透彻,并不像是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的人。然而他一旦想起玄机真人当年在众位师尊面前亦是一样的干净透彻,心里的怒火便要腾然而起。有什么样的师父,就有什么样的徒弟。他心里这样忿忿地想着,伸手去拉欧阳无溟。
欧阳无溟呆坐在地上,已是一步也走不动,李无沧只得一步步背她回来。他不去驿站牵马,是因为对玄机真人有所畏惧,他想在路上多考虑一下。这段路上,他须得不断地忽略背上人在这冰天雪地中的瑟缩,才能一步步坚定地向着太极广场的方向走去,因为一旦想起当年师父的惨死,他的心就颤抖得比背上的人更加剧烈。
这段路,他一直走到夜幕降临。
纯阳失踪了一个大活人的事总会被人发现,和杨余走得最近的欧阳无溟终究会被怀疑,但李无沧也不知道有玄机真人在,其他人是否可以相信他一面之词。
他怀着些忐忑地向诸位师尊讲述了他亲眼所见,而玄机真人这次却暴怒非常,这意料之外的取信让他自己都大吃一惊。
倒是希望玄机真人能护个短。他有些戏谑地发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
“孽徒!不知纯阳待客之道,妄杀无辜,毁我纯阳声誉,其罪当诛!”玄机真人身法轻俊,还未等身边人拦阻,便上前给了欧阳无溟重重一掌,这一掌之下,欧阳无溟经脉尽断,几成废人,直直跪于雪地。
这一掌却打醒了欧阳无溟,她满口鲜血,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向玄机真人言道:“师父,不要逼我杀小余……”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玄机真人见李无沧眼中精光一现,便知这话兴许被这人听去。可当下纯阳门人云集,众目睽睽之下,如何下得了杀手?恼怒之下,玄机真人提起欧阳无溟的右臂,将它生生打断。
“唔。”她之前沉浸在杀了自己好友的恍惚之中,全身经脉尽断的痛楚竟并未察觉,而此刻痛上加痛,她无从发力,也无处缓解,一瞬间脸憋得通红,腥甜的血,再一次从喉管涌了上来。
李无沧却并未听见欧阳无溟那句话,他只是觉得玄机真人这次下手太重,打算上前拦阻,却不知为何玄机真人要打断欧阳师妹的手臂。
血色散去,此刻欧阳师妹的面色惨白,纯阳的冰雪也要比她此刻的面色要有生气些,她满脸都是冷汗,呼气也不是,吸气也不是,只有唇边鲜血,一滴滴浸染了她的道袍。
“师父……”欧阳无溟低唤了一声,便失去知觉。
玄机真人正想离去,却被李无沧拦下。“三师叔,你这么做不觉得太残忍了么?”在众人面前,李无沧突然发难。
“贫道教训孽徒,不容他人置喙。”玄机真人冷冷看他一眼,眸中霜雪,又积一层。李无沧不由得退了一步,他在这个瞬间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和当初温和柔顺的三师叔,好像不是同一个人似的。
玄机真人走上台阶,向几位已经看得有些发呆的老道作个揖道:“门下出此恶徒,实乃师门不幸,若不出手废其武功,难保他日不加害于人,万望各位师伯师叔见谅。”
几位老道见他神色颓然,只略作安慰之语,并不计较他下手险恶。
“武功废便废了,师叔何必断她手臂。”李无沧不依不饶。
“你说她是用右手推落杨余的,无清徒儿回来,贫道如何与他交代。”他步履踉跄,早有弟子上来扶他离开。在那时,李无沧对上玄机真人的眼睛,竟是泪光闪烁的一瞬,他自问分不清真与假,那个瞬间,不知道他面前的这个人,到底是不是仅仅是个痛心的师父。
第二日傍晚,杨无清从山下匆匆赶来,常人三天才能赶到的路,他心急如焚,一日便到达了。他打定主意要问欧阳师妹一句为什么,他不信这个一直在他身边问东问西,说说笑笑的天真女孩,会杀了自己最珍爱的小妹,自己快十年没有见过面的小鱼。
当他到达太极广场的时候,他远远看见雪地里倒了个人,穿着红紫色的初级纯阳道袍,仿佛是那日天高云淡,悟道池边,云流鹤唳,那个衣袂翻飞的背影。他急奔过去,将那人紧紧抱于怀中。
仿佛一切可以回到田垄边的那场远行,幼年的她坐在自己的手臂上,给自己擦去汗珠。
他这才注意到,身前的这个人,是欧阳师妹。她微弱的呼吸,仿佛下一刻就要停歇了似的。
手中的剑,不住地颤抖着,越举越高,越举越高。
杀了她……他心里的声音层层叠叠,心有多痛,这声音就有几重。
万籁俱寂,只听见铛一声,手中的剑戳在了地上。
欧阳无溟穿着的那件道袍,根本不是初级弟子的等级,她原本蓝色的道袍被鲜血浸透,就这样在冰雪之中冻了一天一夜。
杨无清在这一个瞬间感到了错乱,他的心重重地抽痛了一下,却什么也不明白,什么都做不了,只有将怀中的人抱得更紧。他也不知道为何要这样做,明明是杀了自己小妹的仇人。
雪地之中冻了一夜的人,在他的怀中感受到了温暖。随温暖而来的,是周身的剧痛,但只要有温暖就够了。
第一次生死关口,已经叫她惧怕了火热,这次又叫她惧怕了冰凉。这世间,似是没有她容身之所了。只有这一个温暖的怀抱,带着一路的风尘,将温热的心跳化作最后的一点庇佑。
“师兄……”他听到怀中人喃喃自语,仿佛是平静的梦呓。
欧阳无溟睁开了双眼,眼前模糊的影像渐渐清晰。
眼前的这个人,是她最想见的,又是此刻最不想见到的。
“师妹,不是你,对不对?”杨无清低声问她,像是怕惊醒了梦中人一般。
我杀了这个人的至亲,他还这样信我,这样温柔待我。
她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杨无清只得凑近了听。
她轻轻转过头,瞥见了雪地上师兄的剑,凌冽如霜。自己的影子,就倒影在这剑锋之中,像是魑魅魍魉。她使了最后的那点力气,一把抓过那剑,朝着自己的脖颈抹去,满手的鲜血,衬得雪地凄凉。
杨无清抬头去看,早就来不及阻止。
他只觉得这一刻,他的心再也痛不起来了。他从师妹手中拿过剑,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什么人如此大胆,私杀本门弟子?”背后一个清脆的女声叫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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