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期两个月的暑假过得一日赛一日地匆忙。
不知道旁人怎么晃过去的，反正李炎每天都在被迫地将自己往题目里砸。
高中部的录取通知书发下来的同时，校领导体贴地人手发了一沓预习单和试卷。
这些东西放在他手里本该是一叠废纸的，偏偏俞轩三天两头地问他哪道题哪一问的思路，哪道题哪一问的解法云云。
大抵只是为了督促他好好预习做题。
他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自己有什么出众的地方，能有幸被这学霸看中，使得对方铁了心地要带他进步到底。
只能归结为，学霸一向慈悲为怀，普度众生，见不得有人在自个眼皮子底下堕落。
这个想法一直持续到开学前一个星期的某天晚上。
那是一个平静无风的傍晚，赵文卓突然微信喊他出去撸串，一起叫上的还有谢添风和苏颜。
他看看日期，马上开学了，摸了摸大黑的狗头:“走吧，哥送你回快乐老宅去。”
大黑汪唔两声，跟着一块出了门。
将狗送到了他姑家，李炎茬道去赴约。
他到的时候，其余三人已恭候多时，桌上并排摆了两箱酒。
这几位生长的环境一个赛一个的杂乱野，谁都不是讲究人，对浅酌怡情这种事儿不抱什么成见。
赵文卓抬眸朝他看过去，那双学过戏的眼轻挑，从中溢出滟滟的笑。
“坐这儿陪陪你颜哥，大情圣他失恋了。”
大情圣？
“什么时候谈的？”
他看向苏颜。
苏颜靠着椅背恹恹坐在角落处，见他到了连个招呼也没打，只盯着面前的酒瓶子发愣，眉眼间净是疏离桀骜，还带着点戾气。平日里那满身老狐狸般的算计气息，在此刻倒是尽数消散了。
谢添风正用钥匙划着啤酒外层的塑料包装，对上他的表情不太好看:“没谈，他昨晚给人表白被拒绝了。”
“谁？”谁这么倒霉被这老狐狸给喜欢了？
看那人过于沉痛，李炎忍了忍，总归没把这句话完整地问出来。
谢添风咬咬牙:“叶珉。”
李炎:“？”
刚好像劈了道雷，他没太听清。
手里的手机吧嗒摔在了桌子上，震得他如梦初醒地去捡。
反观赵文卓，他的反应格外平淡，似乎接受良好，甚至还能安抚性地拍一拍苏颜的后背。
他从谢添风划的口子里抽出一瓶酒:“这个事吧……它，说小也挺小，说大也不大。啊，你看么，这个咱就是说……呃，是吧，就这个……”
如此讳莫如深地糊弄了几句。
接着，他咬开瓶盖，举起酒瓶，语气陡然高昂起来:“人生在世嘛，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这个……意气为君饮！意气为君饮啊！”
李炎也拎起一瓶:“万事不如杯在手，一盏能消万古愁。”
谢添风跟着喊口号:“喝，哥们儿陪着你，喝他妈的！”
苏颜掀起眼皮，眸色沉沉盯着面前这担风袖月的三个人，语气愈发悲凉:“叶珉他平时从不让我喝的。”
一句话说得婉转凄惨。
谢添风猛抖了三抖，眉头皱得能锁死两头驴:“你怎么就……就跟他表白了？”
“我喜欢他啊。”
赵文卓慨然一叹，诚恳道:“快高三了，确实不是时候啊。”
苏颜抬起头:“我集训队的。”
言下之意，哥在附中走的保送路子。
跟他一届的，整个同省级入选的也才个位数，他就能占个名额。
这在他们三个眼里简直不太像人。
李炎张了张口，最终决定闭嘴。
赵文卓无语凝噎，半晌，从喉咙中挤出一句:“珉哥总归还是要好好学习，你也不怕打扰人家。”
谁知，听了他这话，苏颜脸一皱，呜咽出声:“他要出国，我要集训，现在不表白往后一年就见不到了，我能怎么办……”
谢添风不理解，但谢添风大为震惊——
“你他妈到底哪来那么多时间又搞学习又搞暗恋的？”
“不算暗恋，叶珉也喜欢我。”
赵文卓挑眉，放下酒瓶:“他？看不出来啊。”
“去年省队选拔刚开始的时候……”
苏颜抹掉眼角并不存在的泪，伸手要了一瓶起开的酒，开始叙述:“那是一段美好的回忆——当时他还没被刷下去。他喜欢坐我旁边，我容易走神，他发现后就每天督促我认真听课做题。有时候，我去得晚了，他还会主动站起来，让我坐他里面……”
他说起来就没完，总结下来，主旨大意就是“我俩分明两情相悦，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拒绝了我的表白”。
苏颜斟了半杯酒，灌下去，表情悲怆:“他可能接受不了世俗的评价吧，但他不知道，比起被非议，我更害怕的是失去他。”
赵文卓镇定道:“你这种情况，有没有考虑过人家对你没那个意思？”
苏颜立刻反驳:“怎么可能？！难道他做的这些都不能叫喜欢吗？如果不喜欢我，他又怎么会……”
谢添风听不下去了，出言打断他:“人家叶珉就是本着同学情分才乐意搭理你，你也别搁这儿心窝子插花了，听兄弟一句劝，做人别太普信。”
赵文卓拍了拍苏颜的脑袋，好言相劝:“男人不自爱，好似烂白菜。”
李炎静静地听着，不知缘由地，代入了自己和俞轩。
苏颜语气郁结:“要不是喜欢，谁会天天腻在一起。”
是啊，都是大男人，如果不是喜欢，谁又会天天腻在一起。
所以，他喜欢俞轩，他一直都清楚。
跟俞轩认识的这三年来……
他没什么纠结的，立刻便想通了。
如果不是因为喜欢，他打从一开始就不会借着赵文卓去接近他。
如果不是因为喜欢，他也不会答应那劳什子辅导，不会每天上赶着跑去跟人一起下学，更不可能在路边的蛋糕店停下脚步去思考俞轩会喜欢哪一种。
如果不是因为喜欢……
“算了，我喝会儿。”
苏颜一口气抽出好几瓶，摆在自己面前。
赵文卓忙伸手去拦，将酒拨得离他远了些:“你是要送走痛苦，不是要送走自己。”
苏颜:“叶珉带走了我的快乐，那就让酒精带走我的生命吧。”
听到这话，余下的赵文卓和谢添风更抓瞎了。
“废了。”谢添风冲他比了个反V手势。
苏颜看到了也不恼，只自顾自地倒酒，一句反驳的话都不说。
他喝得旁若无人，他们三个就着菜也摸起酒瓶。
天色渐晚，华灯初上。
酒桌上，李炎伸手拍开了还在朝他面前递的酒杯，托腮呆坐在一边。
他的头脑有些发胀。
转头看去，苏颜已趴在桌上不省人事，喝高的赵文卓一边晃他一边喊着男儿当自强，只有谢添风还清醒，冲他笑着敬酒。
桌上地上满是散落的空酒瓶。
好半晌，他掏出手机摇人。
那个花匠头像静静地躺在置顶处，他无端有些紧张，心脏突突跳，一股想念的情绪在酒精的催发下愈发明晰而强烈。
或许是想念一份温柔，也或许仅仅只是想念人。
[你爹:我回不去了，来接我。]
[好老师:？]
[好老师:在哪？]
幸好他还保持着几分清醒，怕光说个名字对方找不到地方，索性甩了个定位过去。
[好老师:你跟苏颜在一起吗。]
这条消息过来，李炎盯着对面苏颜的后脑勺看了半天，才迟钝地回复——
[你爹:嗯。]
回完消息，他便坐直了身子，安静地盯着桌上那盘没怎么动过的花生米看。
视线模糊之际，一只修长白皙的手突然伸到他面前。
好半天，他犹豫地看着眼前那只手的轮廓，最终说了一句:“……五？不，四？”
“起来。”
轻轻懒懒的语调顺着夜风入耳，李炎的酒便醒了一半，他眯了下眼，抬头对上一双含笑的桃花眼。
经过酒气熏染，他的嗓音沉得有些沙哑，突然开口，显得有些漫不经心:“有点儿晕，拉一把。”
酒精的麻痹作用好像不够强，或者自己索性该多喝一点，总之，他意识还清醒，只是身体有些不受控制的软。
俞轩轻叹了口气，俯身将他从座位上扶起:“不能喝就别喝，你跟着他们瞎凑什么热闹。”
李炎趁着醉意紧紧贴在他身上，一只手僭越地扣上了他的腰，靠在他肩头低声呢喃道:“难受，带我回去。”
撑着一副仪态尽失的醉相，心思却全然放在俞轩身上。
柔软的身躯让他喉咙发紧，燥热袭来，滚了滚喉结，呼吸逐渐灼热，但脸上没什么异样。
也许他是真的有些醉了。
脑子里还存有事，他支着脑袋，看到对面的苏颜被谢添风和一同赶来的叶珉两人架起，他指了指剩下的赵文卓:“不管他？”
俞轩往那边瞥了一眼，朝谢添风吩咐了句，便继续扶着他准备走。
“去哪儿啊？”
“送你回家。”俞轩顿了一下，补充道，“我打了车，很快就能到。”
李炎飘忽地站着，大脑有些宕机，他也懒得去思考，顺着自己心意得寸进尺地说:“我要去你家。”
俞轩被这话砸得一愣，笑了，存着心思故意逗他:“不行，你太脏了，一身味儿。”
“你他妈果然还是嫌弃我。”李炎猛地甩手，将毫无防备的他一把推开，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开始独自生闷气。
俞轩挑眉，凑近了些，细细打量他，似乎是在确认他到底是不是真醉了。
他安静地坐在那里，蹙着眉，眸色阴沉，整个人都显得异常沉稳，连发梢都稳得一批，如果忽略掉他身侧紧捏着的双手的话。
片刻后，俞轩直起身，清了清嗓子，半诱哄着开口:“大慈善家随机接一名小朋友回家，等待小朋友现在报名，过时不候。”
李炎目光沉沉盯着他，吐出两个字:“幼稚。”
下一秒，自己主动站起来，掏出手机询问:“在手机上报名吗？”
俞轩:“……”
酒精可能真的影响智力，反正现在的李炎是挺傻的。
他无法，只得掏出手机发了微信给李炎。
李炎认真地看完，满意地回了一条“我要报名”的消息给他后，才乖乖给他拉着。
他也不敢再耽搁，生怕这祖宗再闹什么幺蛾子，将人搀进车内，驾轻就熟地带回了自己家。
“先去躺着。”俞轩打开客房的门，指着里面的床。
李炎低“嗯”了声，不动声色地坐到床边，下一秒，将自己直直砸进了床单里，他双目紧闭，似乎立刻进入了睡眠状态。
俞轩往床头柜上置了杯牛奶，随手关上灯，转身去了浴室。
等他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本该昏睡在客房床上的人正坐在客厅沙发上，并着腿，手搭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像个乖乖的小学生。
偌大的客厅只有回廊上的照明灯亮着，昏黄的光线落在人身上，打出了几分影绰的暧昧。
他出来的动静被听到，李炎抬头懵懵地盯着他，目光随他的位置移动。
“醒了？能自己洗澡吗？”
李炎坐着没动，甚至没吱一声。
俞轩坐到他身边，仔细观察这人，脸上没什么异样，眼神乍看上去很坚定，细看就能发现端倪，目光涣散压根儿没有聚焦。
还没醒酒。
“你是不是讨厌我啊？”李炎突然出声，眸中闪着泪光，眼尾也渐渐染上腥红，看上去还怪委屈的。
是清醒时的李炎不会有的模样。
俞轩扶着欲将人拉起来，却被挣了一下，李炎眼巴巴地望着他，重复了一遍:“你是不是讨厌我？”
“不会讨厌你，乖，先起……”
话未说完，李炎便朝他扑了过来，一时不设防被压在了身下。
他身上的酒气和着一丝椰香也向他扑来，呼吸交缠间，那双从容的眼染上几分惊疑。
“你把我带回来，那你喜欢不喜欢我。”
这一刻，李炎的目光是清明的，但他及时地埋下头，浓烈的期盼与欲色皆隐在暗处无人知晓。
他酒量其实不算太差，起码三五瓶啤酒真不至于醉。
静默的时间在夜色中被无限拉长，他突然感到一阵烦闷，随即扔出了个重磅炸弹:“我喜欢你，俞轩。”
咬咬牙，又补充了句:“想跟你……过一辈子那种。”
“？”
俞轩浑身血液像是凝固了一般，僵着没动。
——我的乖学生，是在苏颜那儿受了什么刺激？
李炎静静地伏在他身上，很有耐心地等待着回应，只有手指催促似地在他腰间轻挠了下。
半晌，耳边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看来醉得不轻。”
没得到确切的答案，李炎心中有些失落，却也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同时懊恼起自己今晚的冲动。
沉默片刻，决定借醉糊弄过去。
下方的俞轩没这些弯弯道道，他只是不知所措地躺着，想将人推开，但又顾及着这小子今晚状态不对，怕把人弄哭。
索性跟醉酒的人不用僵持太久。
趴在他身上的少年黏糊地哼了两声，再没了动静。
一颗脑袋枕在他锁骨的位置，头发茬儿扎在脖子上，有些痒。
他将人拖回客房的床上安顿好，再出来时，也染上了满身酒气。
无奈又重新进了浴室。
折腾到半夜，才终于挨到床。
“造孽啊。”俞轩仰躺在床上，借着月色，望向天花板，用目光描摹着上面的花纹。
三伏天里，空气都是粘稠的，闷热得要命，夏蝉曳着悠徐的鸣声，又转成凄厉。
四月雪的枝桠从一扇半开的窗户探进屋子，暖风拂过，擦在玻璃上发出了沙沙声，细碎又清晰。
李炎揉了揉发胀的眼睛，捂着昏沉的脑袋从床上坐起。
一回生二回熟，他扫视过周围的环境，便想起自己这是又睡在秦唤的家里了。
“俞……”
嗓子含了刀片似地刺痛，一开口，他的声音沙哑得可怕。
——这是喝酒后的反应。
索性闭上嘴，安静地下了床，推门而出。
习惯性低着头，一只脚刚踏出去，差点撞上一个人。
俞轩正站在门口，左手握着一个杯子，杯子里盛着橘黄色液体，右手呈向前屈伸的趋势，应该是正准备推门进来。
“醒了？”
与平常无异的平和声音入耳，仿佛在他脑海中带起了一阵电流，昨晚那些暧昧的回忆片段倾泻而出，使他整个人懵在了原地。
看他脸色古怪地站在原地，俞轩显然也想到了昨天晚上，蹙眉道:“你昨晚……”
“对不起。”他刚起了个话头，便被李炎突然用一句道歉打断了。
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出任何情绪。
“喏，先喝点这个。”俞轩将手里的蜂蜜水递给他。
他僵硬地接过。
将常温的液体灌入口中，艰难地往下咽。
接着，他抓了下自己的头发，低头开始别扭地解释:“我喝酒之后会胡说八道，虽然我不记得昨晚说过什么了，但还是……咳，向你道歉。”
俞轩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目光不咸不淡地扫过他的脸，漫不经心地点头:“这样啊。没关系，昨天晚上你说话很模糊，我没怎么听清。”
跟哥装傻是吧，陪你装。
闻言，李炎倏地抬头。
“怎么了？”俞轩的语气充满关心，望着他的目光突然变得幽深。
他却莫名觉得这人表情冷嗖嗖的，哽了一下，抬手虚虚地扶上前额，眉心紧皱道:“头疼。”
被俞轩摁在沙发上，享受着俞老师专业头部按摩时，李炎内心还是存了那么一丝愧疚的。
其实他不怎么难受，脑袋沉也仅仅是因为睡眠不足——昨晚心里头装着事儿，躺到天快亮才勉强眯了会。但身体难受一下可以免去不少麻烦，索性他就装了。
——小俞老师单纯又善良，不管他说什么都愿意相信。
跟俞轩待在一起，他吃柳条吐筐子的本事简直日渐精进。
感受着太阳穴到率谷穴上力度适中的推按，属于俞轩的暖融气息将他包裹，李炎的思绪开始飘忽，阵阵困意袭来，大脑逐渐陷入了混沌。
一声低笑荡在耳边，惊醒了昏昏欲睡的他。
“好了，你自己按会儿。”置在他耳侧发力的双手突然移开，俞轩从沙发背后绕出来，“我饿了，要弄点吃的。”
望着俞轩离开的背影，他忙应了句:“哦好。”
心头泛上了一股不易察觉的烦躁，他便自己上手，复刻着俞轩方才的手法，却始终觉得差点意思，索性止了动作，瘫在沙发上。
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他拿出来一看，显示是他爹打来的电话。
他忽然有些莫名的心虚，摁下了接通键——
“李炎，你在家吧，过两天我闲了去看你。”
他含糊地应了声。
“行，你好好待着别惹事儿，缺钱了及时说，等我忙完了手头这点事就去找你，到时候顺便带你出来见见世面……噢，后天你去找他面谈——稍等，李炎，你听没听我说话？”
“听了。”
“听了就好，我这边现在有点事要处理，挂了。”
直到电话挂断的嘟嘟声响起的第三秒，他才恍若回神般地放下手机。
望了一眼厨房，打开微信划进置顶——
[你爹:先回去了。]
发完消息，他踱着步子走到门口，小心地打开，走出去，又轻轻合上。
开门关门的声音被压得很低，但这细微的动静还是传进了俞轩的耳朵。
他往客厅瞥了一眼，那里已空无一人，愣了愣，便将手里剩的半杯蜂蜜水倒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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