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杂冗乱的心绪也跟着水流一起冲走了。
不知道在浴室里待了多久，程羿终于愿意走出去了。
水汽跟着他一直氤氲到洗手台的镜子上，晕染出雾蒙蒙的一片模糊。他随手抹了一把镜面，水雾凝汇成水滴流了下去，映照出清晰可见的身体轮廓。头发上的水不停地滴落在他的肩膀上，又顺着身体的曲线一直流淌下去，划过了胸膛、小腹和腰身，又沿着小腿流淌到光滑的地板上。
他拿过挂在墙面上的浴巾，胡乱擦了几下，发怔似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阵子委屈又重新涌上心头。
自从程羿跑出去以后就再也没回来，祁宇一个人躺在那张床上，眼睛也不知道在看向哪里。他有些自责懊悔，有些手足无措。
他都说了些什么啊……
他都做了些什么啊……
那都是些什么狗屁破事，明明连他自己都不信的为什么要告诉程羿啊？
他明明不信的为什么有好几个瞬间还是信了呢？
他明明不怕死的为什么突然怕了呢？
不信不怕，信了就怕了吧？
那就不要信了……
可那些真真切切淋过的雨，听过的话，流过的血，无一不在蚕食着他的理智。
他相信科学啊，他考试甚至可以拿满分啊，可这又有什么用呢？学校也没教过为什么他走到哪里都下雨……
也没说过下雨时会听见呜呜咽咽的哭声……
呜咽的是风声吧，是穿街过巷的风声吧？
下雨是凑巧吧，都是心理作用在作祟吧？
小时候如果没有七姑八婆的天天念叨，他也根本不会把这种破事跟自己联系起来吧？
为什么要日复一日地提醒着他呢？是还命吗？是还债吗？他活着真是跟老天讨面子吗，他取这个名字真是在还债吗？
19年7月19日，十九岁，祁宇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十九岁，他只求那些人能放过他。
什么狗屁年岁的活过去不就好了？活过去跟那些封建愚昧的人说，老子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去他妈的狗屁鬼神。
————
祁宇拉开卧室门的时候，程羿正在客厅的沙发上面坐着。他的头发湿湿的，身体往后倾斜着，脑袋往后仰着，手臂就搭在眼睛上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祁宇随便套了一件纯白色的短袖，他扶着把手站在门前看程羿，看了好一会儿才走过去。
沙发又陷落下去一些，他坐在程羿身边，枕着他的腿，很小声地说了一句：“哥哥，错了。”
程羿这才把手臂放下来，睁开眼睛，适应了一下客厅的光线，他习惯性地抬手揉了揉祁宇的头发，语气算不上温和：“哪里错了？”
“提分手错了。”
“还有呢？”
“信鬼话也错了。”
“那以后还信吗？”
“不信了。”祁宇埋进他的睡衣里，轻嗅着熟悉的清香。
程羿忍不住问他：“我真的很好奇，你在山上摸爬滚打的时候，究竟都受了什么样的思想荼毒？”
祁宇说：“是家里人受到了思想荼毒，才送我到山上去的。”
“……”程羿表示长这么大了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档子事，封建迷信可真是害人不浅……
可他忍不住想起了祁宇那些叱咤校园神话榜的传说，想着想着又暗骂了自己一声。
“慢慢来嘛，反正日子还长，慢慢我们就不会信了。”程羿的笑容如阳光那般驱散阴雨，看得人心头一暖。
他说日子还长，他说慢慢来，他说的是“我们”。
————
祁宇妈妈打电话过来时，祁宇还在画着深山老林的地图。
程羿接过电话热情问候道：“秋姨好呀。”
“是小羿啊，你们要去那边东西都收拾好了吧，准备哪天出发呀？小宇在你旁边吗？”
面对苏巧秋的三连问，程羿不慌不忙道：“放心吧秋姨！我俩早就收拾好了，后天一早出发。小宇还在书房画地图呢，我叫他过来接电话啊。”
祁宇走过来的时候，手里还拿着铅笔，他和程羿说了一阵子只有彼此之间才能看懂的哑语，然后才拿起座机的话筒，“喂，妈，下回能不能打手机——”
他话音未落，耳边就传来一阵嘟嘟声——电话挂了。
祁宇：“……”
接着他就掏出手机准备接电话，果不其然，不到十秒钟，手机响了。
程羿忍不住在心里感叹了一声，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祁宇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机打开了免提就放在两个人中间。
苏巧秋的声音甜美又好听，和祁宇完全相反，她好像还跟旁边的人说着什么。
跟她说话的那人声音有些迟暮和慈祥，在电话的另一端喊着祁宇的小名，语气里全是藏不住的慈爱。
祁宇笑着说：“姥姥，您最近怎么样呀？”
姥姥肯定又把手机贴得近近的，她嘹亮的声音即使隔着一道门都能听得贼拉清楚：“姥姥可好着呢，听说小宇放假了，怎么没见你家来呀？”
“那我明天回去吧，姥姥是不是又要我给师父捎点东西？”
祁宇猜得果然没错，听他这样说姥姥可开心了，还说了一嘟噜要带的东西。他和程羿对视一眼，摇着头笑了一下。
等到姥姥说够了，苏巧秋才重新接过电话：“那就先这样说好了小宇，明天回来一趟。小羿也要来啊，你跟他说准备了他爱吃的菜。”
祁宇：“知道了妈。”
程羿：“秋姨放心，不叫我去我也得跟着，我可想念宋姨的手艺了！”
秋姨的笑声从电话那头传来：“光想你宋姨的手艺了？”
“哪能呀，我也想秋姨！对了秋姨，上回说的那张唱片找着了，我明天给您带过去。”
……
等苏巧秋挂断了电话，祁宇才看着程羿说：“我觉得我妈喜欢你胜过喜欢我。”他就没跟妈打过这么长时间的电话。
“这么巧？我也觉得我妈更喜欢你。你不知道，我妈曾经试图把我哥和我都培养成安静乖巧的孩子，小时候整天嫌我们吵吵。”程羿沉吟片刻，笑着说：“不过你也不乖啊，在婆婆面前可会扮乖了是不是？”
“我不乖吗？”祁宇枕在他膝盖上，望着他的眼睛。
程羿也看回去：“你乖吗？”
祁宇用手里的铅笔，虚空地描摹着程羿的眉眼，他凑得越来越近，说道：“哥哥说哪里不乖？我改。”
“除了这时候，你啥时候都不乖。”
除了他自己想投怀送抱的时候，其他时候那暴脾气，一碰就火一点就着。
————
暑热实在是太难挨，学校选择在这个时候放两个月的假一定是有他的理由的。
两个人坐着公交车赶到祁宇家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一下车程羿就感受到了迎面而来的滚滚热浪，空气里都泛滥着波纹。
太阳使劲地发光发热，煎烤着大地，灼得皮肤生疼。简直让人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
远处的视野有些漂浮和模糊，柏油马路上飘荡着一股融化了的沥青味儿。估计在马路牙子上垒一窝鸡蛋，就能原地孵出一窝小鸡，要是敲开蛋壳打下去估计直接就能煎着吃了。
祁宇穿着一件白色的无袖连帽衫，大半张脸都隐在帽子遮盖下的阴影里。
程羿穿了件墨绿色的T恤，头上还带了个渔夫帽，帽檐微微往上折。他脸上身上都已经沁出汗来，身上带的矿泉水已经喝完了，正午的热气蒸得他口干舌焦，可他依旧在哀嚎不已，废话不断。
程羿仰天长啸道：“原来锄禾日当午，还真能汗滴禾下土。”
这该不该说他没体验过生活？
祁宇本来就不容易出汗，这会儿也只是鼻尖上微微沁出了一点汗珠，他表示仍然不理解。
程羿在旁边吵吵这倒是没关系，可是他这个人吧，他还嘴欠……
他凑到祁宇耳边说：“宝贝现在不理解没关系，等哪天哥哥再让你好好感受感受。”
……这个笨蛋也就只敢在白天找找事吧？有本事他就在睡觉之前说一句试试？
不想理他，祁宇抬手就扣上他的帽子，使劲往下压了压。
被自家小朋友扣了一记的程羿顺势弯下腰去，伸手环抱住祁宇纤细的腰身。他的额头抵在祁宇的肩膀上，埋在洁白的衣服轻轻嗅了嗅，有熟悉的香味儿，还有香皂和阳光晒过的味道，他说：“你好香，好凉快，不想撒手了。”
“你凉快了？我热。”祁宇安静地看着他，“三、二、一——”
“一”字的尾音还没有落下，程羿立马抢在之前支楞起来，不然可没啥好果子吃啊。
就在刚才的三秒钟内，程羿的大脑迅速地分析了一下，无论是被人踹上一脚还是让人过肩摔在滚烫的柏油马路上，似乎都不是什么好下场。
不过程羿记住了，这个仇等有机会一定要好好报回来。跟祁宇别的没学会，记仇的小本本他倒是学会备下了——某年某月某日，祁宇不让抱记一次。
程羿往前翻阅着本子上的记录，发现自己还有好多没报回来呢。要不，下回一起？
好嘞，说办就办！下回继续怂，怂完继续挑事，无限的恶性死循环。
走进家门时，两个人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啊，清凉一夏，冰火两重天啊！
家里也太舒服了吧！再也不想走出这个门了。
“小宇。”刚关上屋门，宋姨就压着声音对他说，“那孩子来了。”
那孩子？哪孩子？还没等程羿反应过来，他就瞥见祁宇的脸色都阴沉了下来。
紧接着就是一道充满喜悦的呼唤：
“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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