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巴赫碾过最后一段坑洼的水泥路,枯叶在车轮下碎裂,发出垂死的呻吟。
后座,安安的脸颊紧贴着冰凉的车窗,外面流动的光影——灰扑扑的楼房、褪色的广告牌、梧桐树剥落的树皮——在她那双空茫的大眼睛里滑过,留不下任何痕迹。
她怀里那只破旧的兔子玩偶,左眼位置的深蓝色刺绣徽章早已磨损起毛,边缘绽开细小的线头,露出底下灰白的布底。
她小小的手指,一遍遍,固执地摩挲着那片粗糙的磨损,仿佛那是唯一真实的地标,指引着她在一片混沌中不至彻底迷失。
保温桶坚硬的棱角透过薄薄的外套布料,硌在她细瘦的腿上,带来一丝微弱的痛感,也带来一种奇异的、关于孤儿院那间永远弥漫着消毒水和陈旧被褥味道的小房间的提醒。
江砚靠在另一侧宽大的真皮座椅里,昂贵的墨镜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车内弥漫着高级皮革和车载香薰精心调制的冷冽雪松气息,却无法渗透他周身无形的隔膜。经纪人杨帆的咆哮仿佛还在耳边嗡嗡作响:“……《暗礁》!李导!冲奥!江砚你他妈脑子进水了?!”他烦躁地捏了捏眉心,指尖冰凉。
他闭上眼,试图驱散那份聒噪,然而眼皮合拢的黑暗里,却猛地炸开另一幅图景——不是镁光灯闪烁的红毯,不是精心搭建的华丽布景。是刺骨的高空罡风撕裂耳膜,脚下是急速放大的、破碎的绿色拼图大地。
他像一颗失控的陨石坠落,背上的伞包纹丝不动,成了一块沉重的、嘲讽的墓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濒死的窒息感瞬间攫住喉咙,冰冷、黏腻,带着铁锈般的腥甜。那一刻,世界褪去所有浮华,只剩下纯粹的、令人作呕的恐惧。
他猛地睁开眼,像溺水者浮出水面般急促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入肺管。车窗上模糊映出自己略显苍白的脸,还有旁边那个蜷缩着、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瘦小轮廓。一种荒谬的、近乎自毁的冲动攫住了他——需要一个安静的东西,一个不存在的存在,来填补这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虚无,哪怕只是一片沉默的影子。
安安那种近乎凝固的、与世界隔绝的死寂,恰恰成了这虚无唯一的回声。
引擎低沉的嗡鸣是这方密闭空间里唯一单调的背景音。安安保持着那个姿势,时间在窗外飞逝的光影里失去了刻度。只有手指下兔子玩偶徽章磨损处的毛糙触感,保温桶金属外壳的冰冷坚硬,是她与世界仅剩的、微弱的联系。
她偶尔会极其轻微地动一下,调整脸颊贴在车窗上的位置,像一只在寒夜里寻找最不冻人角落的流浪猫。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洗得发白、明显过于宽大的旧外套,发出布料摩擦的窸窣声,轻得几乎被引擎声吞没。
不知过了多久,车速缓缓降了下来。窗外不再是流动的街景,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光滑、反射着幽微灯光的巨大建筑立面,像一排排沉默矗立的黑色巨碑。车子无声地滑入一个光线骤然变暗、带着回音的巨大空间。一股混合着橡胶轮胎、机油和地下深处岩石寒气的味道,取代了车厢内昂贵的雪松香。
引擎熄火,死寂瞬间降临,沉重得几乎能压垮耳膜。
“到了。”江砚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他推开车门,动作利落,带进一股地下车库特有的阴冷空气。
车门打开的瞬间,安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她抬起头,空洞的视线越过江砚的背影,投向车外。惨白的灯光从头顶倾泻而下,照亮了冰冷光滑的水磨石地面,巨大的承重柱投下浓重的阴影,几辆线条冷硬的豪车如同蛰伏的金属怪兽,无声地停泊在各自的格子里。
这个空间巨大、空旷、冰冷,带着一种非人的秩序感,比孤儿院尘土飞扬的院子更让她感到一种本能的畏缩。她抱着兔子和保温桶的手指,勒得更紧了,指关节泛出青白色。
江砚已经站在车外,高大身影在惨白灯光下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他没有回头,径直走向电梯间,手工定制的皮鞋踩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发出清晰、孤寂、一声声叩击在巨大空间里的回响。
安安看着他的背影即将被电梯间明亮的灯光吞没,一种巨大的、即将被遗弃在这冰冷洞穴的恐慌无声地攥住了她小小的身体。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下车,双脚踩上冰凉坚硬的地面时,那股寒意瞬间穿透了薄薄的鞋底。
她踉跄了一下,慌忙抱紧怀里的玩偶和保温桶,像抱着最后的两块浮木。她不敢抬头,视线死死锁住前方几米处江砚锃亮的鞋跟,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每一次迈步,空旷的车库里都回荡着她细微、急促的脚步声,像受惊的小兽在空旷石洞里奔逃的回音,敲打着她自己紧绷的神经。
电梯无声而迅疾地上升,失重感让安安本就脆弱的胃部一阵翻搅。她死死咬住下唇,把脸更深地埋进兔子玩偶毛茸茸的头顶,抵抗着那股不适。电梯门滑开,柔和的电子音响起:“顶层,到了。”
一股冰冷、干燥、混合着高级雪松香薰和某种空旷感的空气,如同无形的冰墙,猛地撞了上来。安安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身体瞬间僵直。
眼前的空间巨大得令人眩晕。冷灰色的墙壁向四面八方延伸,如同凝固的冰川。线条锋利得仿佛能割伤人的金属家具泛着冷硬的光泽,沉默地占据着各自的角落。整面墙的巨大落地窗外,是铺展开的、璀璨却无比遥远的城市灯火,像一片被冻结在玻璃后面的、毫无温度的星河。
没有照片,没有摆件,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色彩或柔软的织物。这里纤尘不染,像一个精心设计、只供陈列的现代艺术馆,或者……一个巨大而昂贵的无菌实验室。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和洁净,冷得让人指尖发麻。
“欢迎回家,江先生。”一个圆头圆脑、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机器人无声地滑行到玄关,电子眼闪烁着无机质的蓝光。它的机械臂精准地接过江砚随手脱下、带着室外寒意的昂贵羊绒大衣。“检测到新成员。身份录入中……”
它平滑地转向紧贴在冰凉门板上、几乎要缩成一团的安安,蓝光在她苍白的脸上扫描,“请提供姓名、年龄及健康数据。”冰冷的电子音毫无感情地切割着过于寂静的空气。
那骤然聚焦的蓝光和毫无生命质感的语调,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刺入安安紧绷的神经。她猛地后退,瘦弱的脊背重重撞在身后冰凉坚硬的金属门板上,“咚”的一声闷响在空旷的玄关里异常清晰。
她像一只被强光照射的穴居生物,惊慌失措地把自己蜷缩得更紧,双臂勒紧怀里的兔子和保温桶,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绷得死白,仿佛那是隔绝这个冰冷机械怪物的唯一屏障。她把脸深深埋进兔子玩偶毛茸茸的头顶,只露出一双睁大的、盛满惊恐和无声抗拒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散发着蓝光的金属圆球。
“苏安妍,五岁。”江砚的声音从空旷的客厅深处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不耐烦。他正站在巨大的开放式厨房中岛台旁,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冰块撞击厚玻璃杯壁,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声响。“健康数据……”
他仰头灌了一大口冰水,喉结滚动,冰冷的液体似乎也无法浇熄心头的躁郁,只留下一片更深的麻木,“……问她自己。”他放下杯子,杯底磕碰在冰冷光滑的意大利大理石台面上,那声响如同一个不耐烦的句号。
机器人Lucy的电子屏上模拟出一个弧度僵硬、毫无温度可言的笑脸,再次转向安安:“苏安妍小姐,请告知您的过敏源、既往病史及日常用药。”
回应它的,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安安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每一根细微的神经都在尖叫着抗拒。她能听到自己心脏在瘦弱的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像一面绝望的小鼓。汗水从她紧握的手指间渗出,濡湿了兔子玩偶粗糙的布料。空气凝固了,冰冷的雪松香气混合着机器运转时极细微的嗡鸣,沉沉地压下来。
“啧。”江砚发出一声短促的、充满厌烦的音节。他揉着额角,目光扫过玄关那个僵持的画面,只觉得那沉默的对抗像一根细线勒紧了他的太阳穴。“Lucy,”他提高了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设定程序:每日18:00,儿童营养餐一份,送至她房间。默认食谱,无蛋奶。”这是他基于网络搜索和助理建议,对这个“物品”唯一的喂养认知,冰冷得像一份操作手册。
“指令接收。默认儿童营养餐准备中。”机器人毫无波澜地回应,电子屏上的笑脸瞬间消失,平滑地转身,无声地滑向嵌在灰色墙壁里的巨大冰箱。冰箱门无声开启,更强的冷气伴随着展示柜般的灯光弥漫出来——里面整齐码放着包装精美的有机蔬菜、色彩鲜艳却冰冷的进口水果、一排排昂贵的玻璃瓶装水,像超市冷柜里精心陈列的商品,唯独没有一丝属于孩童的、带着温度的暖色和柔软气息。
“你的房间在二楼走廊尽头。”江砚的声音再次响起,他已经走到了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玄关。窗外流动的光河在他高大的背影上勾勒出一道孤寂的金边,他像一尊被遗忘在繁华边缘的冰冷雕塑,只留下一个毫无温度的指令,手指随意地指向旋转楼梯的方向。
沉重的雕花铜门在她身后无声地滑拢,隔绝了最后一丝外界的气息。安安抱着她仅有的两件东西——破旧的兔子和坚硬的保温桶——像一只被丢进钢铁丛林深处的小兽。
脚下冰冷光滑的意大利地砖反射着头顶嵌入式的、散发着惨白光芒的顶灯,每一步踏上去,都虚浮得如同踩在冰层上,随时会碎裂坠落。空旷得可怕的客厅在她两侧展开,那些冰冷的金属和玻璃家具如同沉默的巨人,投下长长的、令人不安的阴影。
她不敢看四周,视线只敢死死盯着脚下那片被顶灯照亮的光滑地面,以及前方通往二楼的旋转楼梯。
楼梯的台阶对她五岁的身躯来说,高得过分。她必须先把保温桶小心地放在上一级台阶,然后双手紧紧抓住冰冷的金属栏杆——那金属的寒意瞬间穿透掌心,让她打了个寒噤——再费力地抬起一条腿,整个小小的身体几乎趴伏在台阶上,才能笨拙地爬上一级。
然后再重复,拿起保温桶,放到更高一级,再手脚并用地爬上去。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和细微的衣物摩擦声,在死寂的巨大空间里被放大,清晰地敲打在她自己的耳膜上。
楼梯间同样空旷,惨白的灯光从高处打下来,将她攀爬的、渺小无助的身影在冰冷的墙壁上拉得细长而扭曲,像一个孤独的、正在艰难跋涉的剪影。
终于爬到二楼。走廊更加深邃,更加空旷。两侧紧闭的房门如同沉默的墓碑,惨白的光线从头顶一排嵌入式灯带倾泻而下,将纤尘不染的灰色地毯照得一片冷寂。她的影子被拉得更加瘦长,投射在空荡的墙壁上,像个飘忽的幽灵。她抱着兔子和保温桶,一步一步,朝着走廊尽头那扇虚掩的房门挪去,脚步轻得像猫。
推开沉重的房门。房间很大,大得令人心慌。一张铺着崭新灰色丝绒床罩的大床占据中央,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深色的实木衣柜如同一面厚重的墙壁沉默矗立。空无一物的书桌线条硬朗得没有一丝弧度。一切都干净、冰冷、一尘不染,带着酒店样板间般拒人千里的气息。
巨大的落地玻璃门通向露台,其中一扇没有关严,夜风悄无声息地钻入,撩动着垂落的纯白色纱帘,纱帘的影子在灰色的地毯上无声地摇曳、变幻,像一个冰冷的、无声的嘲弄。
安安抱着她的“浮木”,站在房间中央,茫然四顾。这张陌生的大床散发着拒斥的气息,那张空荡的书桌更像一个冰冷的质问。最终,她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磁力牵引,牢牢地、死死地钉在了房间一角那个巨大的、深色的步入式衣柜上。
深胡桃木的柜门紧闭着,厚重、沉稳,像一个沉默的堡垒,散发着一种她极度渴望的、被包围的安全感。那是这空旷冰窖里唯一看起来能容纳她、藏匿她的地方。
她几乎是扑了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才拉开那扇沉重的柜门。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樟脑丸和高级羊毛织物的、冰冷而疏离的气息扑面而来。柜子内部空间很大,上层挂着几件罩在透明防尘罩里的、属于江砚的昂贵大衣,如同垂挂的灰色幕布。下方宽敞的隔层空无一物,光滑的底板反射着房间里惨白的光线。
安安没有丝毫犹豫。她先把怀里那个硬邦邦的保温桶小心地放在隔层最里面的角落,然后抱着她的兔子玩偶,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蜷缩起身体,像一粒被风吹落的种子,一点点挪进那片黑暗的角落。背脊贴上冰冷光滑的柜壁,带来一阵寒意,却也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感。
她努力地、更深地蜷缩起来,膝盖抵着胸口,下巴搁在兔子玩偶的头顶。黑暗温柔地、彻底地拥抱了她,隔绝了外面那个巨大、冰冷、充满未知威胁的世界。空气里弥漫着木头、防尘罩塑料和樟脑的复杂气味,并不好闻,却让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第一次,极其轻微地松弛了一点点。
她把脸深深地埋进兔子玩偶唯一还算完好的那只长耳朵绒毛里,贪婪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里面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捕捉的气息——是孤儿院晒过太阳的被褥味道?是林院长手指上淡淡的药草味?还是仅仅是她自己无数次依偎后留下的、关于“安全”的记忆?她不知道,只是本能地汲取着这最后一点与“过去”相连的微弱凭证。
然后,她伸出小手,用尽全身力气,抓住沉重的柜门内侧,一点一点,艰难地,把它往回拉。胡桃木的柜门摩擦着轨道,发出沉闷而滞涩的声响。
“咔哒。”
一声轻响,如同落锁。最后一线来自房间的光被彻底斩断。绝对的、浓稠的黑暗降临,温柔而窒息地包裹了她。整个世界只剩下她自己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保温桶外壳透过布料传来的冰冷坚硬触感,以及怀里兔子玩偶左眼位置,那枚磨损得几乎要脱落的深蓝色刺绣徽章。
在绝对的黑暗中,她用指尖一遍遍描摹着那粗糙的、起毛的边缘,仿佛那凹凸的纹路是唯一能确认自身存在的坐标。
那枚徽章,在她小小的、封闭的世界里,倔强地闪着一点只有她自己能感知的、象征着某种遥远守护的微光。
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前,江砚指间夹着一杯琥珀色的威士忌,冰块在杯底缓慢旋转、融化。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喧嚣璀璨,像一片永不熄灭的、流动的星河,却无法照亮他眼底那片凝固的荒芜。这三百多平的顶层空间,此刻像一个被真空抽离的巨大容器,死寂无声。
他甚至听不到一丝属于那个新“住户”的动静——没有好奇的脚步声,没有开关门的轻响,没有孩子特有的、细碎的呓语。只有中央空调系统低沉、恒定的嗡鸣,如同这座冰冷堡垒的呼吸。
一丝极淡的、混合着樟脑和陌生尘埃的气味,若有若无地飘过鼻端。他皱了皱眉,目光下意识地扫向二楼走廊尽头的方向。那里一片漆黑,房门紧闭。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像细小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心头。
他仰头喝干杯中最后一点冰冷的酒液,灼烧感顺着喉咙滑下,却无法驱散那份莫名的窒闷。
江砚转身走向书房。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将外面空旷的寂静也关在了门外。巨大的曲面屏亮起幽蓝的光,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他习惯性地调出了整栋房子的安防监控画面网格。手指在触控板上滑动,屏幕上的小窗口飞速切换——玄关、客厅、厨房、楼梯间……
一切都笼罩在柔和的夜灯模式下,空无一人,寂静得如同凝固的标本。
指尖停顿,光标悬停在标注着“次卧2”的监控窗口上。他犹豫了零点一秒,最终还是点了下去。
监控画面瞬间放大,占据了屏幕中央。惨白的夜视模式下,房间的景象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绿色。巨大的灰色丝绒床铺空荡冰冷,空无一物的书桌线条硬朗,落地窗外透进来的城市微光在地毯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习惯性地扫过每一个角落。然后,停住了。
房间一角,那个深色的、巨大的步入式衣柜。柜门紧闭着,严丝合缝。
然而,就在那厚重的柜门与地板相接的缝隙里,在监控镜头夜视模式特有的幽绿视野中,极其微弱地,透出了一小片……光。
不是房间反射的光,不是电子设备的光。那光非常微弱,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执拗的质地,像黑暗中一颗将熄未熄的余烬,又像某种生物在深海里发出的、孤寂的冷光。它那么小,那么弱,却固执地在柜门底部那道漆黑的缝隙里,透出一点微弱的存在感。
江砚的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
那点光的位置,那固执的亮度……像一道细微的电流,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他记忆深处某个早已尘封、被刻意遗忘的角落。
不是镁光灯,不是红毯的追光。是逼仄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刺鼻的粉尘和混凝土碎屑的味道充斥鼻腔。沉重的预制板压在他的左腿上,剧痛早已麻木,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寒冷和黏腻的湿意——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渗入的泥水。
片场那场该死的、失控的爆破,把他和一堆扭曲的钢筋道具一起埋在了下面。救援的声音遥远得像来自另一个世界。死亡的冰冷触手一点点缠绕上来,意识在无边的黑暗和剧痛中开始涣散。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刻,他的指尖,在身下冰冷的瓦砾和断裂的木材碎片中,触碰到了一个坚硬、冰凉、带着棱角的小东西。他几乎是凭着垂死动物的最后一点本能,用尽仅存的力气,死死地、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攥紧了它。掌心被那坚硬的棱角硌得生疼,那尖锐的痛感却奇异地拽回了他一丝即将飘散的意识。
他无法低头看那是什么,也许是某个道具的碎片,也许只是块无意义的石头。但在那绝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和绝望里,掌心那一点坚硬的、冰冷的存在感,那尖锐的棱角带来的微小痛楚,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还“存在”于这个世界的锚点。像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脆弱,却维系着最后一口不肯咽下的气。
后来获救,医护人员掰开他紧握成拳、指节青白、几乎痉挛的手。掌心静静躺着的,是一枚小小的、染着他自己血迹的金属道具徽章。徽章边缘锐利,在急救灯下闪着冰冷、微弱、却无比倔强的光。
屏幕幽蓝的光映着江砚的脸。他盯着监控画面中,衣柜门缝里透出的那一点微弱、固执的光点。时间在死寂的书房里仿佛凝固了。许久,他放在鼠标上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关节微微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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