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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一别两宽

明元殿外。

“哎呦!哎呦!疼死我了……”

“王叔饶命啊!我们下次再也不敢了……”

趴在黑漆长凳上,沅君一边挨着板子一边哭天抢地地嚎。

嚎了半天累得她嗓子都哑了,却发现殿内的小王叔依然在抱着册书认真地看,竟丝毫没有任何反应。

那边厢公明默默地趴在凳子上,死死地咬着牙关,一额的汗。

好不容易在沅君的嚎叫声中打完了三十大板,这边领事太监福安出来传话:惠公罚两人一天之内不准吃饭,第二日课业照旧,胆敢荒废分毫,每人再打三十。

沅君听了,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小王叔,你是再也不疼我们了么?沅君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呜呜呜……”沅君心底不知为何,委屈升腾,鼻子一酸,再也不敢嚎了,改而放声大哭起来。

小太监们抬着软榻把沅君送回宫的时候,月姬已经忧心忡忡地在门口迎接。

待到把沅君安顿到床上,云姬褪下她的裤子一看,心疼的直掉泪:“怎么打的这么狠……这帮糊涂的奴才!”

好不容易帮沅君上完药,沅君的眼睛都哭肿了。

“好了,好了。别哭了。你的小王叔虽然生气,可他还是很疼爱你们的。”云姬比着手势安慰着沅君。

沅君鼻子一抽一嗒地看着云姬:“真的么,云姨?”

“真的。”云姬摸摸她的发。末了,她又摇头叹了口气:“可是你们这次也忒胡闹了!”

“你可知道,你们这次打得那个公子真,不是别人,正是前废君公子黔牟的儿子。他与你和公明,本是血脉至亲的卫姓兄弟。当日你的小王叔夺回王位之时,念在手足之义,留下了公子黔牟的性命,只收回了他的尊位。可是这些年,公子黔牟被废位以来,虽被软禁在朝歌,但却一直妄念不灭,在坊间散布流言,暗中诋毁你的小王叔。未免落人话柄,你的小王叔一直竭力小心处理黔牟的行事。黔牟的儿子真,虽无公子之位,但若论起血统,称他为卫公子亦不为过。是以,他才会那般狂傲不羁,目中无人。你可知道,今天你们打了他,傍晚时分,公子真的母亲柔福王姬就入宫来在你小王叔跟前哭闹,将此事弄得朝中人尽皆知!那柔福王姬本是周天子的女儿,身份尊贵。如今她闹上门来,你们的小王叔下令重重责罚你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也只有这样做,你们的小王叔,才能堵上悠悠众口啊。”

听完云姬的话,沅君幡然醒悟。“可是……就算那公子真是我的嫡亲堂兄,他也不该肆意仗势欺人、寻衅生事!我们是打了他,可那也是因为他无礼在前。如今小王叔因为这混帐表兄打我们,我实在是心里委屈、憋气!”

云姬摇摇头,面色严肃了起来:“身为卫国公子,就当有公子的气度和胸襟!就算那公子真再有不是,你也不应不顾自己的身份,和他大打出手。沅君,你还当明白你们小王叔对你们的一片苦心教导,不然,你这三十大板,可算是白挨了!”

云姬说毕,在沅君额头上戳了一记。

沅君沉默了片刻,心中的委屈终渐渐消散。“云姨,你教训的是。我懂了。这次,我们是做的不对,还给小王叔无端惹下麻烦,这三十大板,我和公明哥,该受。”

云姬这才舒缓开紧皱的眉头,点了点头。

“可是,小王叔罚我们一天不许吃饭啊!明天还要继续课业!小王叔他好狠的心……”沅君说毕,顿时愁容满面。

她蓦然抬起头,眼里泪汪汪地看着云姬,一脸可怜样:“好云姨,你明天,不会不给我饭吃的,对吧……”

云姬闻言,顿时丢开了原本紧握着的她的手,脸上少有的狡黠一笑。“这次云姨也帮不了你了。睡吧。明日你还要上早读呢。”

随即,她就退出了房门,只留下沅君在床上无语凝噎。

听闻两位公子被惠公罚得这样重,柔福王姬便也无话可说,少不得又带了公子真入宫见礼。惠公又赏赐给柔福王姬和公子真许多帛礼,以示安抚。这件事,总算是稍算平息。

翌日。

卫王宫。序宫。①

教书的老鸿儒手里拿着戒尺,幽幽地在书案旁的过道里踱着步子,逐一查看学生们写字的情况。屁股的伤动辄就痛,沅君和公明规规矩矩地坐在软垫上,连动都不敢乱动,清心寡欲地练字。

他们每个人的面前都摆着一个巨大的木质沙盘。练字的时候,用灌了铅的木笔在细沙上写字,写错了或者写满了,直接用推篦推平了重写。灌了铅的木笔可以练习书写的力度,沙盘上有浅浅的格子,方便习字者端正书写。

公明年长,抄写的是《伊训》,沅君和悦兮抄写的是《虞人之箴》。这练字,一写就是一个时辰,写的他们手臂酸痛,苦不堪言。

习字终了。

“公子公明,背一下《伊训》。”大儒发话,戒尺一点。②

公明整理好袍子,咬牙忍痛从软垫上起身,这边厢大公鸡渠文和火狐狸黄多多顿时身子崩的如同拉紧的弓,紧张地盯着公明,唯恐他出错。

做陪读,可是要付出代价的。公子犯错,陪读代罪。他们两个,可不想挨打。

“曰:呜呼!古有夏先后,方懋厥德,罔有天灾。山川鬼神,亦莫不宁……今王嗣厥德,罔不在初,立爱惟亲,立敬惟长,始天家邦,终于四海。”

虽然屁股上火辣辣地疼,公明娓娓道来,很是气定神闲。

待到大儒点头,公明在软垫上坐下,渠文和黄多多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公子沅君,背一下《虞人之箴》。”大儒转而看向沅君。③

“咕咚——”沅君都能听见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

她捂着屁股,慢吞吞地从席上站了起来。

“茫茫禹迹,画为九州。经启九道,民有寝庙,兽有……兽有……”她卡住了。

救命啊!

她早上晨读明明背得滚瓜烂熟的,为什么这会儿脑袋里一片空白!

“咕咚。”

“咕咚。”

这是小胖墩石崇和酸宁蒙各自吞咽口水的声音。

大儒无奈地摇了摇头:“《虞人之箴》不过才六十几个字,你都背不出来。竟懈怠至此!”

说完,他就拿起戒尺,走到石崇和宁蒙中间。

两人一脸苦相,却终乖乖地伸出了手。

“啪!”“啪!”

狠狠的重击声响,听的屋里所有的孩子心头都颤了两颤——众人替石崇和宁蒙肉疼。

随后大儒又让悦兮来背《虞人之箴》。

悦兮只得站起来背了。

“茫茫禹迹,画为九州。经启九道,民有寝庙,兽有茂草,各有攸处,德用不扰。在帝夷羿,冒于原兽,忘其国国恤,而思其麀牡武不可重,用不恢于夏家。兽臣司原,敢告仆夫。”

“嗯。”大儒满意地扶须点头,算作称赞。

“今天我们继续学习姜太公吕望的《太公篇》。先来跟着我读:太公望,封于齐。齐有华士者,义不臣天子,不友诸侯。人称其贤……”

大儒轻轻地晃着脑袋,众人也都忍不住跟着晃起来,屋内响起了众人跟读的声音。

那边厢,一面跟读,石崇和宁蒙一面双双把目光剜向公子沅君。

石崇:你说你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故意的?!才六十几个字你都背不出来?你到底是不是为了报挨板子的仇故意的?!

宁蒙苦着一张脸:拜托,公子沅君,要报仇你也找石崇啊!你不要每次都捎带上我啊!这青天白日的,我比饿死在首阳山上的伯夷、叔齐还要冤枉啊!④

沅君表示一脸无辜:我怎么可能是故意的呢?!我今早明明背好了好不好?!只是一站起来,就紧张的都忘了……嘿嘿。

嘿嘿两个字刚在心尖尖上盘旋过,然后她脸上就笑了。

见状,石崇和宁蒙简直郁闷到极点:公子沅君,你、你、你就是故意的!

朗朗跟读声中,屋内霎时间目光交错。公明、沐、悦兮、卫子楚,加上渠文和黄多多,个个都看得分明,众人都强忍住笑意,差点没憋出内伤。

好不容易挨完了这节课,大儒去休息,众人在屋内散下来休息。

沅君趴在书案上,肚子饿的咕咕叫。这么久没吃东西,还要完成这么重的课业,这种滋味,实在是太不好受了。整个卫王宫,没有人敢偷偷给她和公明东西吃。毕竟这次的事曲折地牵扯到废君黔牟,不无敏感,朝中各方势力都在暗中看着,无一人胆敢造次。

忽然,有人从旁边扯了扯她的衣袖,又往她手心里塞了个锦囊。

她起身回头,沐正坐回自己的位置,一双凤目正冲她笑。

沅君打开那锦囊,发现里面是一袋已经剥好皮、去了芯的生莲子。她咽了咽口水。

趁人不注意,她赶紧拿了一颗悄悄塞进嘴里,入口简直清凉、甘甜极了。

她又看看沐的背影,心头暖意升腾。

那个消息传来是在三天后的午后。

这天的太阳很毒。中午下学后,宫外的孩子们都各自回家休息。空气里闷热无比,所有的孩子们都十分倦怠,就连沅君也躲在自己的逸月殿休息。

有上好的金创药加持,加上将养得当,前番被打的伤,好的很快。

沅君迷迷糊糊地趴在床上打盹。云姬一边拿着翎毛给她上药,一边看着她瞌睡的样子浅笑不已。

突然间,外间廊下忽然响起了几个小宫女压抑不住的兴奋议论声。

“宫里刚刚传进来的消息,你听说了么?齐国的公子小白登上大位了!”

“什么?你是说公孙沐的父亲,齐国的公子小白?”

“就是他。这会儿宫里都传遍了!齐国派人来接公孙沐的人这会儿已经到宫门口了。听说陛下很是高兴,正张罗着要去派人去临淄接宣姜夫人和卫昭伯回来……”

沅君几乎是立刻就睁开了眼睛!

她顿时从床上跳了起来,一把提起裤子,也顾不得屁股疼痛和仪容仪表。她越过云姬,光着脚就下了地,一溜烟跑到门外:“你们说的……都是真的么!”

两个小宫女一见吵醒了公子午休,顿时都吓得跪倒在地:“打扰公子休息,奴婢们该死!”

“快说快说!你们说的是不是真的!我母亲和父亲,是不是很快就要回来了!”沅君急不可耐。

两个小宫女忙道:“是真的。是从勤政殿那里传来的消息。”

沅君激动得简直要跳了起来:“云姨,你听到了么?!父亲和母亲就要回来了!”她开心地抱住云姬。

公子小白成功了,那就意味着,子由叔叔他一定也可以回来!

云姬笑着摸摸沅君的脑袋,又向那两个小宫女比了比手势,让她们准备好给沅君公子梳洗的东西,再去叫人把预先冰镇好的木瓜拿来。

两名宫女忙去准备去了。过了会儿,她们端着熨烫整齐、熏好香料的衣物和盥洗用品上来,为沅君梳洗。又有殿里的一个当值宫女,端着果盘进来伺候。

这个季节沅君最喜欢吃的就是木瓜和桃子。沅君一边吃着木瓜,一边打量那个端水果进来的宫女。那宫女面容清丽,低眉敛目,立在一旁,看着很是柔顺。

沅君心情大好,就连嘴里的木瓜吃着也比平日甜了几分。她看那宫女很面善,便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回公子的话,奴婢名叫秋水。”她答。

沅君点点头,回头对云姬道:“让她搬进厢房吧,从今天起,擢升她为一等宫女。”

云姬点头。

秋水看着沅君,看不出悲喜,只是向沅君跪了,叩谢恩赏。

沅君怔怔地看着她的反应,又说不上个所以然来,就摆摆手让她起身,自己则带着两个小太监出门去了。她着急要去勤政殿找小王叔询问一些情形。

谁知刚走出隐月殿,大门外就刮过一股大风,稍稍卷走了一丝湿闷之气。

沅君看看天边卷动的浓郁云意,吩咐一个小太监道:“怕是要下雨了。去拿雨具,之后去勤政殿找我。”

那个小太监闻命领诺忙去了。沅君就带着另一个往勤政殿走。没走几步,天边就响起几个闷雷。

沅君的心头忽然生出一丝不安的感觉来。心里慌慌的,她加快了脚步。

一跑到勤政殿,沅君就苦苦央求小王叔告诉她父亲母亲何时回来。

朔被她缠不过,只得告诉她,他已收到书信,短则半月,慢则一月,宣姜夫人他们就会回来。因为临淄那里,还有一些人事要处理。

外面的雷雨已经大作,天际的云头水气很重,乌压压地透着亮。银晃晃的雨流顺着屋檐,急剧地倾泻而下,在窗外形成了一道道很好看的雨幕。空气里传来一阵泥土的气息,清爽的风吹了进来,让屋内的人思绪为之一振。

“那子由叔叔呢?小王叔,你不要瞒我,他完成了任务,是不是就可以平安回来了?”沅君问道。

听到这个名字,惠公朔却突然沉默。他放下了手里的卷牍。

沅君惊慌了:“小王叔,难道子由叔叔他——”

惠公的神色转而淡漠。他拿起朱批,往卷牍上勾去:“怎么你从未向小王叔提及,你与内卫副统领子由的交情匪浅?”

一道惊雷闪过,让沅君心头一窒。在那一瞬间,她完全看不懂小王叔表情里的意思。

见到沅君没有答话,惠公轻叹了口气,又对沅君道:

“我们卫国派去的人,在护送齐国公子小白返回临淄的路上,伤亡惨重。最新的传书上提及,子由的伤势很重。能不能活着回到朝歌,还要看他的造化。”

闻言,沅君的心一下子从云端跌入谷底。

她呆呆地看着书案上的蟠龙漆纹,猛地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心上如同被人剜去了一块血肉一般的痛苦。

虽然子由只是宣姜夫人身边的一名家奴,可是,多年来的关爱维系,早已让她把他当作身边很重要的一个人,亦师、亦父、亦友。

良久,沅君才俯下身,恭恭敬敬地给惠公行了个礼:“王叔,沅君会安心等父亲和母亲归来。您国事繁忙,沅君就不打扰了。沅君告退。”

说完,她就起身,退出了勤政殿。

是的,她知道小王叔政务繁忙,每天都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处理;她的王叔心里装的理应是卫国的万民百姓,她怎么可以让王叔去为了一名内卫的事情而烦心呢……

可是,对她而言,子由叔叔却不只是一名内卫而已。怎奈何,此刻的她,又能为子由叔叔做些什么?

在那一瞬间,沅君只觉自己的力量是如此的微弱和渺小。她忽然很生自己的气,恨自己为什么不可以变得更强大,更有力一些。

她蹙着眉,走出了勤政殿。随侍的小太监忙撑好伞跟上。

刚走到勤政殿廊下,沅君就发现有几个小太监正撑着伞,在急急地往雨里跑。他们一边跑一边还喊着:“公孙!您快回来,雨下的太大,您小心着凉啊!”

偌大的勤政殿前,高高的青褐色的石板台阶逐级而下。雨下的很大,水晕横流。有个她熟悉的身影,正飞快地冒雨往下而去。

那个在雨中跑得飞快人正是沐。他的衣服,已经被雨水打得湿透。

沅君大怒,顿时望向身边勤政殿门口当值的太监:“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让公孙沐冒雨离开勤政殿!”

那太监一脸的惊惶:“公子息怒!方才公孙沐前来求见陛下,但听说是您在内,不知为何,面有怒色,转身就冲入了雨中!奴才想要为他备好雨具,可是公孙他一言不发就冲进了雨里——”

“蠢材!”沅君气道。随即她一把夺过身边小太监手里的伞,自己追了上去。“沐!等等我!”

沐似乎听见了。可是他只是稍稍迟疑了一下,便又往前跑去。

沅君加快速度,也顾不得自己的丝履在雨水中被浸的满是泥浆,衣袖被雨水打湿,周身肮脏不已。

她跑得飞快,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却发现沐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她的脚很难受,鞋子里湿腻腻的,衣服紧贴在身上,被大风一吹,身上也开始越来越冷。

泥浆四溅,一身狼狈。

沅君原本就有些心绪凌乱不宁,此时见到沐这般模样,心头更是窝得一股无名火起,于是她一边追,一边冲着前面不远处的沐大吼道:

“吕沐!你给我站住!这么大的雨,你在那瞎跑个什么!你快给我停下!别让我追上你,否则我一定要你和你大打一架,才解气!”

没错,说起打架,她很早就想和沐大打一架了。不仅仅因为自他们相识以来,沐对她的百般戏弄和嘲讽,还因为他眼底的那股总是没人可以压得住的冷傲劲儿。

听到沅君说追上他要和他大打一架,不知为何,沐却忽然停住了。

他就那么站在雨里停了片刻,然后回过身来,往日里一贯好看的那双眼睛,幽幽地看着沅君。

沅君举着笨重的伞跑到他身边,停下,又把伞罩在他头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你是不是疯了?!这么大的雨,瞎跑什么?!”

沅君嘴上责怪着沐,却用空着的那只手从怀里掏出早就湿了的帕子,擦上沐满是水迹的脸。

擦着擦着,沅君怔住了。

因为沐正用奇怪的目光看着她,眼底寒意逼人,仿佛闪出浓浓的恨意。

没错,是恨。

沐缓缓地伸出手向她肩膀,随即突然一把狠狠地将她推倒在地。

沅君顿时摔倒在泥洼里。她手里的羊皮伞翻倒在地,倾盆大雨立刻将它打湿。一阵狂风吹过,羊皮伞打着翻滚,渐渐远了。追上来立在一旁的小太监们也都傻了眼。

沅君扑倒在地的时候,泥浆溅了她一脸。嘴里甚至进了雨水和沙子。

她一面吐着嘴里的沙子,一面擦了擦自己被大雨蒙住的眼睛:“吕沐,你疯了?!推我干嘛?”

沐冷冷地看着沅君,眼底藏着化不开的悲伤:“我把你当作朋友,你却为何要这般骗我——”

沅君听到了。

他一定是知道了。

雨水哗哗地下着。四周的水汽迷蒙,她想要看清楚沐的表情,却怎么也看不清楚。她心里一阵难过,想要道歉,却又说不出口。她从地上站了起来,上前拉住他的手臂:“沐,我……”

沐一把将她的手臂拂开,随即一声冷笑。“卫沅君,没想到,原来你竟是这般的忘恩负义,寡义廉耻!”

他的这句谩骂,深深地刺伤了她。她只觉得气血往上翻涌。

“你说谁忘恩负义,寡义廉耻?!”沅君冷着声音,指着沐的鼻子。“如果不是我的父亲母亲费尽心思救你,你早就和你母亲一样,被公子无知的人害死了!我们把你带到这里,给你好吃好住,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她的话也刺伤了他。

沐的脸色更难看了,在雨中他一声大喊:“卫沅君!你敢说,你的父亲母亲当初救我,不是为了你们卫国的一方私利?!”

沅君一下子被他这一句给喝住了。

卫国的一方私利……父亲母亲,当初救沐,难道……

她一下子答不上来了。指着沐的手,也慢慢地垂了下去。

沐看着沉默的沅君,眼神从最初的冰冷,慢慢转为伤痛。

“果然……”他一声苦笑。

下一刻,他一步上前,一声大吼,伸手就给了沅君左脸一拳。“来吧,你不是想和我大打一架么!”

沅君觉得她简直要气炸了。“吕沐!你敢打我?!”

说完,她也冲上前去,对准他的鼻子,一拳就挥了上去。随后又大叫一声,一下子把吕沐撞翻在水里。

“公孙,公子!你们可不能打啊!这可是在勤政殿门口,被陛下知道了,奴才们可是要受罚的!来人,快把他俩拉开!”一旁一个小太监顿时就慌了,赶紧叫人来拉架。

沐和沅君在泥水里打成一团,拳脚并用,互不相让。

沅君死死地掐着沐的脖子,沐也一样掐着她的。两个人眼角一片青紫,使尽平日所学,在雨里浑身都湿透,一身一脸的泥。他们心里都烧着一团火,此时动起手来,打得十分狠烈。

小太监们想要上前把他俩分开,却被他俩狠狠地骂开。沅君和沐冲着人群发疯般地一通连踢带打,反弄得小太监们无辜受难,身上也撩的一身的泥巴。

“谁敢上前,我一定要他连太监都做不成!”沅君火冒三丈,眼神都快要杀人了。

见状,小太监们再也不敢劝了,只好围起来撑着伞,让他俩在伞底下打个痛快。

两个人又打了一阵,直到打得精疲力竭,越来越冷,拧在一起,在水里直哆嗦。

“松手!”沐对掐着自己脖子的沅君喊。

“要松你先松!”沅君被沐掐得也不轻。

“卫沅君!从今以后,你再也不是我朋友了!”沐气得嚷嚷。

沅君听了,心里莫名地一阵伤心,却也喊了回去:“不是就不是。我也从来没把你当作朋友!吕沐,我讨厌你!从我们认识的第一天起,我就讨厌你!你就知道欺负我,戏弄我,还和公明哥偷我所有的画拿出去宫去卖!你简直坏透了,我讨厌你!”

“原来如此。”沐惊呆地看着沅君。他的手慢慢松开,再也没了力气。

沅君也松开了他。两个人从地上爬起来。

“那不是正好。”沐看也不看她,只狠狠撂下一句:“从此你我,恩断义绝,一别两宽!”

说完,他转身就跑掉了。

看着沐在雨里越跑越远的背影,沅君忽然很想哭。

她回过身,远远就瞧见,勤政殿廊下,她的小王叔已经从殿内出来,正关切地望着她。

她伸出手去,远远地向小王叔行了一礼,然后自己的小太监也不管了,一路狂奔,跑回了自己的隐月殿。

当晚。

惠公在晚膳后来到了隐月殿探望沅君。

去的时候沅君正恹恹地趴在书案上,看着窗外的夜色发呆。

“公孙沐已经送上陈表,三日后他将会启程返回齐国临淄。你们素来交好,到时你去送送他吧。”惠公温和地拍着她的背。

“不去。”沅君轻声道。

惠公笑了:“难不成你还当真要与沐从此‘恩断义绝,一别两宽’不成?”

沅君气得拍案而起:“绝就绝!我才不稀罕他!”

“哎呦!”动作太大,一下子扭着了屁股上的伤,痛的她顿时呲牙咧嘴。

一时痛完了,沅君忽然觉得心里刺痛,眼睛里泪意升腾。

她抱住小王叔的臂膀:“小王叔……我讨厌死沐了!我讨厌他!”

“也罢。不送就不送。”惠公伸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小王叔上次罚你罚得那么重,你还记恨小王叔么?”

沅君擦了擦眼泪,摇摇头:“沅君怎么会记恨小王叔呢!小王叔永远是沅君的小王叔,这个世界上除了父亲、母亲外最亲的人!沅君还想以后读书成才,成为小王叔的左膀右臂,帮小王叔赶走朝堂上的坏人!”

惠公点点头:“好。王叔期待着那一天。”

“晛——睍——”

窗外园中忽然传来白鹤的一阵鸣叫声。

“坏鸟!大晚上在这里吵吵!”沅君愤然。

“那好,寡人明日就让人把这些鸟都送走。”惠公笑了。

“小王叔,别!”沅君匆忙拉住惠公袍袖。

惠公在她鼻子上勾了一记。

沐果真再也不愿见沅君的意思。之后的那三日,沐再没去参加过课业。

看着序宫里原属于沐的空荡荡的位置,沅君竟有些恍惚。仿佛他们一起的经历还在昨日,而今……

他走了也好。不见从此,再也不见。

于是,就这样,在第三日,在一队齐国卫兵的护送下,沐果真离开了卫王宫。

他离开的那天,朝歌城中,细雨蒙蒙。

沐走的时候,公明、悦兮还有子楚、四君子都曾前来相送,独独少了沅君一人。

沅君躲在自己的书房里,一笔一笔地画着画。可画着画着,她又想起了那个坏蛋。

她确实很喜欢画画。这些年,花、鸟、虫、鱼、树的,她倒是画了不少。可是,她好不容易积攒下的那些画,被沐和公明哥合谋在一次恶作剧中偷走,还都拿出宫去卖掉了。一张不剩。当日她知道真相,气得差点没把隐月殿的屋顶给掀翻。

画可以再画。没有关系。她还可以把那个家伙忘得一干二净,从此,他们便是这世上再也没有干系的两个人了。

画着画着,沅君的眼泪就掉在了画布上。

云姬立在门口,看着沅君的样子,叹了口气。

笔尖的漆墨花作一团,沅君把笔放下,拿起那团糊在一起的画布,怔怔地瞧着。

罢、罢、罢。且从今日起,恩断义绝,一别两宽……

就在沅君还在为与沐的闹翻而黯然神伤的时候,她丝毫不知,危险正在向她的小王叔逼近。齐国内乱将平,宣姜夫人夫妇也即将返回朝歌,有人再也按捺不住,已等不及了。

是夜。惠公寝宫,明元殿。

一道黑影,敏捷如同轻燕,在黑暗中跃上了明元殿的屋顶。

那黑影在屋顶上蛰伏了许久,对四周的情况进行了仔细地观察和估量,随即便直奔主宫而去。躲开守卫,从一处僻静的窗户轻巧跃入,那黑影随即便悄悄闪入屏风后,向里间的大床而去。

来人动作轻快,身手敏捷,在走近大床之时,从怀中摸出匕首,轻轻伸手挑起帷幕,便向着枕间的被褥刺去。

匕首刺透棉絮,但是被褥下面却空无一人。那黑衣人一声讶然,却现出女声。

就在这时,她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你胆子不小,竟敢夜刺明元殿。”

那刺客回头看去,却见惠公朔正立在屏风后,正冷冷地看着她。

未及惠公做出下一步动作,那刺客便纵身一跃,身势凌厉,黑暗中一道寒芒闪过,手中匕首便直指向朔的前心!

惠公暗叹这刺客身手了得。闪避之间,他跳出那刺客匕首的笼罩,与那刺客徒手格斗,两人交手了数个回合。

激烈搏斗间,惠公道:“念在你是个女人,只要你能说出是受谁指使,寡人可以饶你不死!”

岂知那刺客闻言,竟丝毫不为所动。出手愈发狠绝,急于要至惠公于死地。

循着间隙,朔躲过那刺客的攻击,同时反手拔下案上的铜剑,剑锋铮然游吟,刺向那刺客咽喉。

刺客见状急忙翻身后越,却另藏狠毒招数。她右臂微动,袖间忽然射出一支断箭,向惠公疾飞而去。

朔躲闪不及,那短箭便已刺上左肩肩头。肩头一阵麻痹的感觉袭来,朔暗悔自己过于轻敌,又未能从那女刺客身上套出任何蛛丝马迹。

那女刺客见惠公已然中箭,似是料定任务完成,便借势向窗旁而去,越窗而出。

殿外传来一声大喝:“有刺客——快来人,护驾!”

那女刺客逃离的时候惊动了一名侍卫。侍卫的叫喊声,骤时划破了卫王宫内宫里的宁静。

后宫内骤时渐渐骚动起来。手持重器的武卫从四面八方涌来,内监们慌忙来到内室,查看惠公的安危。

领事太监福安最先冲进惠公的内室,他进去的时候,朔正坐在床榻边,右手紧紧扶着左肩头,神色苍白。

“血……”见到惠公肩头的鲜血,福安顿时吓得魂不附体,他跪着上前:“陛下——”

就在这时,又有几个小太监也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见到如此情景,吓得顿时也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奴才等护驾来迟……陛下饶命!”

保护君主安危是他们的职责所在,如今君主遇刺身负重伤,这罪责之重,就是将他们诛了九族,也不为过。

“不要惊慌。”朔知道,此时他必须要镇定。他摆摆手,又让刚进来的小太监去把门关上。

朔的脸上,冷汗涔涔,他肩头的伤,疼痛在加剧。但是他仍不忘调度全局:“传寡人的口喻,立即封锁宫门和消息,各宫加紧排查,全力缉拿那名刺客。留住那刺客的性命,寡人另有重用!即刻起,明元殿所有人不得擅入。此外,派兵保护好各宫公子和公主,决不能让刺客有机可乘……”

“诺。”福安心忧惠公的安危,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陛下,您的伤……”

朔看了看自己紧按住的肩头。他刚才已经将那支箭拔了出来,伤口依然在流血,而且血迹泛出乌黑色,只怕是,箭头有毒。

“寡人中箭的事,不宜张扬。御医要去隐秘的传。”

“诺……诺……”福安连声点头。“奴才这就去叫御医来!”

注释:

①序宫:周朝以来王亲贵族子弟读书学习的地方。古代各个时期王亲子弟读书的地方各不相同,如夏朝称校,殷朝称痒,周朝称序。而周朝时期私立学校刚开始设立,被称为学宫,多为诸侯豪门为培养人才所设。比较有名的是齐国的“稷下学宫”。春秋战国及以后其他朝代也有类似的“学社”“文社”“诗社”等。

② 《伊训》:商朝名相伊尹的代表著作之一。伊尹,中国商朝初年著名贤臣、丞相、政治家、思想家,已知最早的道家人物之一。他也是中华厨祖,中原菜系创始人。约公元前16世纪初,他辅助商汤灭夏朝,为商朝的建立立下汗马功劳。“以鼎调羹”“调和五味”的理论来治理天下,就是老子所说的“治大国若烹小鲜”。

③ 《虞人之箴》:商朝名臣辛甲先生的代表著作之一。辛甲,商末周初年史官。原事商王纣,西周道家,已知最早的道家人物之一。辛甲针对商朝政治弊端提议改革,因为其非常有才华,所以被称作甲,排在贤才第一位。

④伯夷、叔齐:伯夷、叔齐是商末孤竹国国君的两个儿子,因忠君和气节闻名于史。周武王率军讨伐商纣王时,两人上前扣马阻止,认为周国属于商朝的属国,以下犯上,讨伐君是不仁。二人激怒周武王险些被杀,后来周朝建立后,伯夷、叔齐认为周朝不仁不义,拒绝和周人来往,甚至不吃周朝地里长出来的食物,最后饿死。见《吕氏春秋.诚廉》。

谁言小儿女?皓月忆樽前。

我们的沅君和沐沐少年时代的故事即将终结,

斗斗气,打打架,吵吵又闹闹,年少时的回忆总是美好的。

一别两宽,从此各自走向更宽广的天地,

再次相遇之时,才会擦出更剧烈的火花,哈哈~

愿亲们读文愉快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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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一别两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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