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舒苦笑一声,“想不到我死之前最后一个见到的人居然是你。”他艰难地坐起身,倚靠在石壁上望着徐初雪,“今生和我死在一起,你……是什么感觉?”
徐初雪垂眸,默然良久,却并不回答这个问题。
“你出身于王府,根本不会缺银子,为何还要冒险趟这一趟浑水,好好做个富贵公子不好吗?”
“世道不公,常人命数长久,而我命数短暂,我当然要富贵豪奢来补足我的缺憾,否则岂不是太不公平。”
“……这是什么歪理,你若觉得你这一生不公,那世间遭受穷饿困顿早亡的人岂不是更加不公?”徐初雪的脸色冷了下来,抬眸凝视着狭缝上空那一处小小的四方空隙。“我的身世你早已经调查的一清二楚,我前半生被父母磋磨,后来又沦落到四处奔逃饥寒交迫的境遇里,那么这世道对我又何曾公平过?”
“所以,那次你被困在那间木屋里面遭受毒打时,其实你早就已经抱了必死的信念?”
“能好好地活着,谁会想死呢?”徐初雪的心头涌上无尽的酸楚,声音也有些发涩,她低下头来,“我早就已经想好,平时努力多攒些银钱,等什么时候活够了,就找个风景灵秀的地方好好享受一番,然后安安静静地离开这个世界。可是,莫名其妙就被林大哥留了一个银簪,紧接着就被推到风口浪尖上,面对密网一样的杀机,再难回到以前平静安详的日子。”
“平静?安详?”杨舒嘲讽一笑,“如果让我过你以前那种生活,我宁愿直接去死。”
“所以我也没想活很久,如今世道对女子束缚颇多,我又没有户籍,不管是想做什么都会受到限制,根本没有出头之日。”
“可你还是在不断地挣扎求生。”杨舒望着徐初雪的侧颜,心头一阵堵塞,脸色慢慢柔和起来。“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徐初雪转过头望着杨舒,没有开口,眼神里却透着讶异。
“我的母亲原本是一名伶人,跟着师傅来到京城混口饭吃,她的容貌、身段都极为出众,基本功也甚是扎实,登台的每一场表演都得到满堂喝彩,很快就在京城声名鹊起。许多达官贵族家里的风流少年,争相追捧我的母亲,往往香车宝马、豪掷千金,母亲却是个极清醒通透的人,认定这些风流少年追捧她不过一时兴起,并非出自真心,更不是什么好的归宿。她婉拒了所有豪门子弟的追逐,却唯独被我父亲的锲而不舍所打动,嫁入王府时满心欢喜,只以为嫁给了真心待她之人,却不料父亲只是比那些风流少年多了些演技,一分的真心演出了十分的情意。两人婚后也曾岁月静好过一段时间,可惜母亲多才又貌美不见容于后宅。戴王妃高典容被父亲冷落许久,对母亲越发恨意滔天,于是趁着父亲外出时,收买下人迷晕我的母亲,上演了一出爱妾红杏出墙。”
杨舒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气息也越发紊-乱不定,说到此处情绪激动又开始咳嗽,嗓子被扎住一般喘不上气来。
徐初雪见他痛苦不堪,用手扶着杨舒的肩膀把他的后背给掰过来,轻抚顺气。
“看来当年的事给你留下了心结。”
缓了一会儿,杨舒才平复下来,“如果当初没有嫁给我父亲,母亲根本不会喊冤绝望而死。”
徐初雪的手一顿,虽然不忍却还是问了出来,“是你父亲做的?”
“父亲相信了高典容设下的阴谋,认为母亲出身低贱,天性水性杨花受不得寂寞,一怒之下差点亲手要了母亲的性命。是我跑出来,挡在母亲面前才拦住了父亲。可我同样也受了伤,高典容趁此时机在我的药里下了毒,欲取我性命。父亲此时已经对我们娘俩儿不管不问,母亲为了救我在父亲的房前跪了整整一夜,倒地不起才换来父亲的一丝垂怜,可我已经毒入肺腑,虽勉强保住性命,却只留下了一副残破身躯,苟活于世。”
“那……后来你母亲怎么样了?”
这一次,杨舒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见他不发一语,徐初雪也已经猜到了个大概,本以为杨舒的话头止步于此,没想到他深吸一口气,嘶哑着嗓子又开始讲。
“我永远都记得,那天我醒过来时,母亲立刻就病倒了,原来她是为了我才一直强撑着没有倒下。我去求父亲给母亲请大夫,却被高典容派来的人给拦住,我为了救母亲不管不顾地提着刀出来,将拦我的那几个刁奴都给刺死了。可是,母亲终究没能再醒过来。父亲根本不相信高典容会陷害我们母子,认定了是我性情残暴无故伤人,从此把我扔去云舒小院里自生自灭。”
杨舒的声音喑哑得不像话,神色却无必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个凄惨却和自己毫不相关的故事。
徐初雪悲悯地望着身边这个虚弱不堪的男子,心底如浸入了冬日寒潭里的冰水,凉意入骨,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别这么看着我,”杨舒凄厉一笑,“在你眼里我不一直都只是个自私自厉的冷血魔头吗?”
徐初雪不置可否,“那一年你多大?”
“不过六岁,一朝痛失双亲。”
“如果没有当年的事,或许你根本不会是现在这幅模样,也不会追逐什么虚无的宝藏,把性命葬送在这里。”
“这样的话,也不会有机会遇到你。”杨舒的声音低不可闻。
“什么?”徐初雪疑惑地看着他。
杨舒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随即装若随意问起,“如果有机会能活着出去,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我想去红袖书院读书。”徐初雪脱口而出。
“你最大的心愿居然是这个?”杨舒讶异地望着她,“据我所知,红袖书院的入学考试很简单,而且红袖书院明面上是只有官宦之女才能有资格进去,事实上,只要肯交钱……”
“只要肯交钱?”徐初雪凉凉地看着杨舒,我爹娘把我卖给崔茂,也不过才卖了五十两银子而已,哪怕仅这五十两银子,我做一辈子工也赚不到。”
杨舒沉默下来。
狭缝上方那个四方的口子零星飘下雪花来,占地即化,徐初雪茫然地望着上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杨舒再一次咳嗽起来,徐初雪帮他抚了半天背也不起半点效果,她拿着水袋急急忙忙地走到溪边灌了半袋水,想拿回来喂给杨舒喝。
一时着急,竟把水袋的盖子碰到了溪水里,盖子随即就沉了下去。徐初雪深感诧异,随即捡起一个石头往溪水中丢去,石头也紧跟着也沉了下去,许久不闻响声。
徐初雪赶紧拿着水袋跑回杨舒身边,发现杨舒已经倒地不醒,她连忙给杨舒掐人中,杨舒仍是毫无反应,徐初雪顿时急如热锅蚂蚁。
“杨舒,你醒醒啊!”
徐初雪又手忙脚乱地给杨舒喂水,水全都顺着嘴角流了下来,根本喂不进去一点,她下意识去探杨舒的鼻息,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他不会真的死了吧……”徐初雪喃喃自语着,鼻子渐渐开始发酸。
她苦笑一声抬头望着那一片小小的四方天空,一切不过片刻的功夫而已,雪仍旧在往下飘着,仿佛刚才的意外发现是一场错觉,
“你还欠我一张卖身契,你走了我去找谁拿回来呢。”
杨舒忽然呛出一口血来,他苦着脸睁开眼睛,一眼见到上方正为他伤心难过的徐初雪,突然心头一阵暖流经过,他没忍住无声地笑了笑。
“你没死?”徐初雪不免错愕,“可你刚才明明已经没有气息了……”
“淤血堵在喉咙口是会这样。”杨舒艰难地坐起来,察觉到嘴边和下巴上还残留着吐出来的淤血,不由得有些窘迫,可是手绢早已经脏污不堪被他丢掉,他找了半天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把血擦掉。
徐初雪朝他指了指袖子,杨舒嫌弃地瞥一眼十分为难。
“都落到这境地了,杨公子还想保持着风度翩翩呢,赶紧把血擦掉,不然我看了恶心。”
这话他曾经用来挤兑过徐初雪,此刻听到不由得噎个半死,只好不情不愿地拿袖子把脸上的淤血给擦掉。
“对了,你跟我过来。”徐初雪拽着杨舒走到溪边,“我原本以为这溪水清澈见底,其实水里那些看着像石头的东西只是一些聚在一起的水藻。”
杨舒不解地望着徐初雪。
“也就是说,”徐初雪的眼睛此刻变得明亮有神,兴致勃勃地继续给杨舒解释,“我们完全可以从水里游出去,这样我们就有救了。”
“哦~”杨舒不咸不淡地应一声。
徐初雪见杨舒兴致不是很高的样子,甚是奇怪,一琢磨才反应过来,迟疑着开口,“你这身子骨应该也没法下水,是不是?”
杨舒背过身去,“此地也算是山清水秀,能葬在此处其实老天待我不薄弱,我也无憾了。”
“你……”
“唯有一个心愿,念在相识一场,你以后记得多给我烧点纸钱,我和母亲在地上相聚,我定要好好孝顺她,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你的卖身契在我书房的一个小盒子里,回去就找出来拿走吧。另外我那些银票你也可以带走,以后活得开心一点,不用因为我感到愧疚。”
“我还没说不会来救你呢。”徐初雪解下一直带在身上的长刀,将穿着的厚重衣服脱掉,只剩下一层白色的里衣后,不禁缩了缩脖子顿时觉得凉飕飕的。
“你放心,只要我能活下来,就一定不会见死不救,你一定要等我。”
杨舒摇头一笑,凄凄惨惨地将徐初雪望着,“无妨,你要先顾好自己,我们之间能活下来一个就已经足够了。”
徐初雪叹口气,点点头跳进了水里,她朝着最近的一面石壁游去,很快钻入水中消失不见。
杨舒执着的望着早已恢复平静的溪水,脸上逐渐狰狞起来,“摆在眼前的逃生机会也只能白白错过,终究还是因为这副残破的身体。”
如果能活着离开……
真的,会有如果吗?
杨舒想起那人冷冷清清的容颜,心头渐渐苦涩。
杨·茶里茶气·表面云淡风轻·内里眼巴巴盼着媳妇来救·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第 11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