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奔波了好些时日，又接连遭遇几次截杀，百里千雪已是疲惫不堪。尊卢皓月原本给她安排了府中最好的主卧室，却被其婉拒，自行选了一处较为偏僻的厢房住下。
屏退仆人后，她独自泡在飘着花瓣的热水桶里，享受片刻宁静。热气氤氲而起，拂过脸颊，身体的疲惫稍稍舒缓，但心却难以平静。
这时，耳边传来昙鸾悠扬的笛声，清音回旋，仿佛将身心带入一片平和之境。千雪闭目凝神，深吸一口气，笛音如清泉浸润，为身心带来真切的安抚。
“这一路，好在有昙鸾的天香音。”千雪暗自感叹。想到如果没有笛声护持，罗刹鬼的琵琶声恐怕早已侵蚀皓月的意志。而现在，这笛声仿佛也在轻抚她的心灵。
笛声戛然而止。千雪微微皱眉，隐约听到后院传来昙鸾急切的声音，以为有事发生，于是立即起身，只用披袍随意裹住身体，向窗外张望。
月光下，后院那株蓝花楹开得正盛，繁花如云，柔光氤氲，如梦似幻。千雪一眼便看出，这异象是因短时间内吸收了大量灵力所致。
她循声望去，昙鸾正挽着皓月的胳膊，声音里满是焦急：“你干什么！你不要命了！”
千雪动动耳朵，有意提升自己的听力，皓月虚弱的声音渐渐清晰：“这株蓝花楹本就是为她所种，我只是想让她看到这棵树最美的样子。”
千雪的心猛然一震，目光定格在他疲惫却深情的侧脸上，心跳不觉加快了几分。
皓月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执着……？她低声问自己，却没有确定的答案。这一刻，思绪仿佛被拉入了更深的漩涡，带着她回到过往的片段中。
初遇天狼噬的惊鸿一瞥，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心动。但那之后的三百多年，千雪为了从失去祖母、亲族和天狼噬的痛苦中解脱，为了成为能够继承祖母意志的护法神，她开始强迫自己学会放下——放下情绪，放下自我。
为了折磨自己，她选择了最严苛的修行之路，那便是独自前往地狱道和饿鬼道值守！这些地方的苦难和恐怖是凡人无法想象的，可她却在绝境中游走了三年多年，一步步切断了对痛苦和快乐的感知，变得冷漠、无情，对生和死无动于衷。心中只有天地秩序，只有六道守恒，为此不断杀戮。
后来，昆仑山担心她的酷戾越演越烈，强行把她召回人间。直到遇见尊卢皓月，在与之相处的十年间，她才渐渐找回了被尘封已久的人性。会生气了，也会笑了。可是，温暖之后，却是无尽的迷茫。
她的职责与皓月的存在似乎永远无法调和。
以前，她从不担心什么，从不惧怕什么。失败就失败，生死无常，何须挂怀？但如今，她会担心，甚至害怕——害怕皓月因她的疏忽而遭遇不测，害怕这段关系终将走向破灭。
对情感的执着，只会让人烦恼丛生。
“祖母，这就是你让我在人间修行的目的吗？经历一段感情，体味痛苦，以便坚定我出离的道心，而后更加精进地修行，有朝一日从这六道轮回中彻底解脱。是这样吗？”
千雪收回思绪，抬眼朝蓝花楹树下望去，却猝不及防对上皓月那炽热的目光。那目光中没有躲闪，只有深沉的执念，仿佛要将她的心焚烧殆尽。
千雪的手下意识攥紧了裹在胸前的披袍，心绪不觉又乱了几分。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昙鸾手忙脚乱地抬手遮住皓月的双眼，自己也紧闭双眼。
千雪这才惊觉自己衣不遮体已被他二人瞧见，顿时面色微红，迅速退回房中。
夜色深沉，庭院静谧。千雪倚在门后，掌心仍残留着微凉的夜风。她闭上眼，逼自己摒弃方才的情绪，转而思索当下的局势——她不能停留太久，必须尽快查探尊卢夕月和皇长兄尊卢玄月的下落。
推开房门，两名婢女垂手而立，神色局促。
“我这里不需要你们伺候，下去吧。”
“大人还请不要为难我们。”两名婢女纷纷跪下，语气恳切，“太子殿下命令我们寸步不离，若被发现擅离职守，怕是要受杖责的……”
千雪眼神微敛，心底冷笑。那位太子的手段表面是体贴入微的照拂，实则是一道无形的枷锁。但她怎会被困住？
她神色不变，语气淡然：“我乏了，这便要睡下，没有我的召唤不得擅入。”
婢女们面面相觑，不敢违抗，只得应声，“是。”
房门紧闭，窗扉微启，千雪身形一跃，悄然无息地攀上屋顶。夜风拂过，她在暗影中疾行，如一只轻盈矫健的黑猫。
然而，夜色下的屋脊早已有人等候。
“你怎么在这？”她微微顿足。
尊卢皓月神色从容：“自然是等师尊。”
千雪轻哂：“你知道我要去哪？”
“皇宫。”皓月的声音带着笃定，“那里也算是我家，师尊若是想去，不如让我带路。”
“那就看你跟不跟得上了。”千雪眸光一闪，话音未落，身影便已没入黑夜。
皓月笑了一下，轻身一跃，紧随其后。
皇宫灯火璀璨，如金碧辉煌的迷宫。宫墙之内，侍卫巡逻森严，岗哨密布，偶有夜鸦掠过，投下惊鸿般的影子。
皓月行走其间，如履平地，显然对皇宫的布局了然于心。千雪步伐轻盈，与他一前一后，避开明岗暗哨，几次惊险间擦身而过。
他们终于潜入了一座深宫，四周黑暗如墨，唯独门口守卫森严。
“这里是？”千雪低声问。
“夕月的昭华宫。”皓月的语气听不出波澜。
千雪眸色微变，躲过巡逻的视线，随皓月翻入殿内。
殿中漆黑一片，无一丝光亮。皓月点燃火折，火光映出墙壁上的帷幔，浮尘浮游，昭示着这里已久无人居。
千雪伸出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拂过，一层厚厚的灰沾在指腹上。
“这里你常来？”她不经意地问。
皓月盯着四周，神色微沉：“来过一次。”
“一次？”千雪微蹙眉。
“夕月是父皇的贵妃所出，我们交集不多。我六岁又入封神阁，一年只回宫一次，见我时，她常常躲在父皇身后，像是怕我。”
“怕你？”千雪挑眉。
皓月低声一笑，却不再多言。千雪看着他的侧颜，忽而觉得他不笑时确实透着威压，陌生人对他心生畏惧倒也不足为奇。
他们在寝宫中搜索许久，最终来到书房。皓月推开门，手中的火折子火光跃动，映出四面墙架上密密麻麻的书册。
“你在找什么？”
“我在夕月宫里只陪她玩过一次，如果她想给我留下什么线索，就只能通过这个方法了。”皓月一边说一边在书架上细细找寻着什么。
皓月不答，径直走向其中一处书架，仔细翻找。千雪抱臂倚在廊柱上，看着他细致筛选，不禁觉得无趣，随口道：“不如我们直接把皇帝打一顿，问问他？”
皓月手中翻书的动作一顿，转头看她，神色复杂。
“玩笑。”千雪耸肩，“你继续。”
皓月继续寻找，终于在一册厚旧书籍中翻到某页，瞳孔微缩。他盯着左下角，眉头紧蹙，指尖摩挲着某个字符。
千雪走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书页上尽是晦涩难辨的古语，在那页书的左下角，其中三个歪歪扭扭的字符下方被奇怪的墨点标记着。
她微微蹙眉：“什么意思？”
皓月沉默片刻，半晌，才低声念道——
“救、我。”
书房内的空气骤然凝滞，火光在指尖跃动，映出他微垂的睫毛，在瞳孔中投下一抹深沉的暗影。
千雪静静看着皓月的脸。他的神色没有明显的变化，但火光映照下，他的指节泛白，紧紧攥着书页，像是要将它捏碎一般。
千雪微微敛眸，心中轻叹。
他的心一定是乱透了。
皓月这个人，向来是不露声色的，就算被逼入绝境，他的情绪也会藏在最深处。
她该有多么惊慌失措，才会只留下这两个字……千雪心中念道。
她本以为皓月会立即说些什么，然而他却沉默了许久，垂着眼，看着书册，指尖抚过那两个字，仿佛能透过这干涸的墨迹，触及那双小心翼翼却无助绝望的眼睛。
千雪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腕，指尖的温度透过衣袖传来，像是一种安静的安抚。
皓月微微一怔，偏头看她。
书页微微颤动，火光摇曳。千雪低声道：“我们会找到她的。”
皓月深深看了她一眼，沉默片刻，才轻轻地“嗯”了一声，声音平静如常：“我们去别处看看吧。”
两人自昭华宫出来后，沿着宫道潜行。夜色沉沉，御花园的湖面倒映着明月，波光粼粼，风中隐约带着一丝潮湿的血腥味，令人心悸。
宫中此刻本该寂静无声，可不远处的乾元殿却灯火通明，丝竹声从殿门内幽幽传出，隐约能听见笑语喧哗，与夜色的沉寂格格不入。千雪停下脚步，微微眯眼：“怎会如此热闹？”
皓月侧耳聆听，眸色沉了几分，低声道：“去看看。”
夜风微凉，二人贴着阴影潜入乾元殿外的回廊，悄无声息地穿行至殿侧，躲在一根朱红色的廊柱后，透过半掩的宫门望向殿内。
本应是群臣议事的朝堂，如今却成了纸醉金迷的温柔乡。
殿内帷幔轻垂，珠光琉璃折射出迷离的光影，地上散落着酒盏和凌乱的绸缎，隐约可见舞姬衣衫半褪，轻歌曼舞。龙椅上的男人斜倚着，一手揽着女子的腰肢，一手端着酒盏，动作轻佻，笑声混杂在乐声里。
那人，正是当朝皇帝、尊卢皓月的叔父。
千雪的目光一凝，正要探头看得更清楚，却猝不及防被一只温热的手覆上双眼。
“别看。”皓月的声音压得极低。
千雪一怔，伸手拨开皓月的手，眉头微蹙：“做什么？”
她抬眼望去，却正好看见皇帝缓缓张开嘴——两颗尖锐的獠牙在火光下泛着幽森的寒光。
“……快看！”千雪低声道。
皓月的目光微变，亦看向殿内。
只见皇帝微微俯身，獠牙刺破怀中女子的颈项，鲜血从伤口溢出，而女子非但没有挣扎，反而沉溺其中，发出陶醉的低吟。血液顺着她雪白的肩头流下，染红了胸前的绸衣。
可最骇人的，并非此情此景，而是皇帝的变化——
当血液沿着他的喉间滑入，他的肌肤竟开始焕发光泽，原本苍老的脸庞变得年轻，皱纹淡去，鬓边的白发竟逐渐恢复漆黑。他眯起双眼，露出餍足之色，嘴角的鲜血犹未擦去，而旁边的舞姬们，见此情形却毫无惧色，反倒露出一种……艳羡的目光。
那一刻，千雪只觉脊背一阵发寒。
皓月神色冷凝，眸底浮动着不易察觉的暗潮。
“叔父他……已经不是人了。”他的声音沉如夜色。
千雪沉默片刻，缓缓点头。
人国最大的王朝之君，竟已堕落成鬼。
二人正欲抽身而退，却听见脚步声从殿侧传来。
“什么人！”
回廊的转角处，一队巡逻的士兵高举火把，照亮了二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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