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旅行的那一晚，所有人都分成小组玩野外定向，但魏琪川厌弃这种团体活动，他也没办法分到任何小组去，没有人敢跟他待在一起，于是当众人都嬉笑着远去，他独自留在了湖边。
他坐在一块大石上，手撑在膝盖托着下巴，目光落在面前那个平静的湖泊上，他静静凝视着弯月的倒影在上面浮动，清冷的月光洒落在他的身上，把他包围在一个银色的光圈之中。
正在出神之际，有人走到了他的身边，魏琪川回头一看，讶异地发现，那人竟是夏霖。
夏霖在他身边坐下来，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和他一样托着下巴，抬起头来仰望星空。
四周安静得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清凉的风从湖面卷过来，一个个帐篷围在湖边，篝火发出微弱的橙黄火光，湖后面是一片茂密的森林，两人坐在大石上，泉水一样的月光分隔了他们与黑暗。
魏琪川对夏霖突然的靠近感到很奇怪，两人一言不发地待了好一会儿，他才转过头去看向夏霖，语气平淡地说道：「你跟他们去玩吧，在这里干嘛？」
「我在这里坐坐不行吗？」夏霖笑了笑，他微微仰着头，眼里装载着漫天星光，出着神低声说道：「他们那边很吵，在这里安安静静地待着，看着这个画面原来也不错......」
「你怎么不去一起玩？」夏霖看向魏琪川，眼睛像钻石一样在黑夜里莹莹发亮，似乎是想从魏琪川的神情里看出点什么，他想了一会儿，又说：「有时候试试跟我们沟通一下相处一下，或许也没有那么差嘛。」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今天就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一起随便玩玩，放松一下就好。」夏霖向他展露了真诚的微笑，浑圆的眼睛变得更亮了，像是在邀请跟前人踏上星河。
魏琪川摇摇头，一下子否定了他这个说法，他不太耐烦地撇着嘴，遥望湖泊的对岸，说道：「我讨厌这种活动，一大群人在一起也不知道在干嘛，无聊死了......」
「反正可以选择不来的话我一定不会来的......」 魏琪川不屑地轻笑了一声，又说：「我不懂你们为了什么而高兴，为了什么而笑，我不喜欢你们的话题，不喜欢你们的相处。」
夏霖不知如何回答，他心里其实只是想魏琪川融入班里，不要总是孤僻离群的，他作为班长，希望班里每个人之间都团结友好，所有人都开开心心。
「你走吧......」魏琪川神情漠然，一整年里占据他整副注意力的那个人现在就坐在他身旁，他反而不去注意他，只盯着湖水说：「我不需要你在这里可怜我，我就是喜欢一个人待着，你最好不要来烦我。」
换是别人肯定就不管他了，但夏霖性格温和，脾气很好也很有耐心，他一直尝试设身体会魏琪川的感受，为他的言行找到解释，其实他很有兴趣了解魏琪川，这个为数不多让他觉得有隔膜感的人。
夏霖随意抬着头，目光在天边流连，突然想到了什么，声音朦胧起来，说：「你看月亮离我们好远好远，被云遮住了，它银闪闪的好像挺漂亮的吧，看上去有点神秘，真想把云拨开，看看它到底长什么样子。」
浅浅的波纹跟随着风向摇摆，澄澈的湖水中有他们的身影，吹散了又拼合回来，水深不见底，仿佛有银白色的光点在沉落，后方的森林传出树叶互相摩擦的沙沙声，在幽静的空气里留下几道旋转的轨迹。
眼前一切事物都在大自然的宽容下维持着惬意的平衡，树那么高，天那么广阔，黑暗笼罩大地，夜无止境一般漫长，他们仿佛闻到了永恒的气息。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你觉得很难跟别人好好相处，你心里好像收起了一些很沉重的东西......」夏霖的声音暗淡下去，似乎是被魏琪川散发的阴郁气息给感染了，他那么容易受人牵动。
「但我感觉你不坏，可能是你的想法有点不一样，但是打从心里你应该没有想过要伤害别人。」夏霖的直觉就是这样告诉他的，他把想法说了出口。
营外的篝火被风吹得在变换形状，微黄的光圈在摇晃，夏霖看着那边，斑驳的光影在他的眼底荡漾，万籁俱寂的凉夜里，远方一点淡淡的暖意，爬过湖面蔓延过来，他平和的话音在旷野上回荡。
「或许有些时候，你会想跟别人倾诉吗？会不会觉得心里面有什么东西，想拿出来让别人看看，也就是说......想让别人理解？」夏霖不想让魏琪川感到有压力，只是盯着对岸，自语一般随意地说道。
魏琪川心里咯噔了一下，转头看向了夏霖，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希望被理解，也不觉得自己能被任何人理解，但此刻却有一种皮肉被剖开，五脏六腑展露在别人眼前的感觉。
他的头脑总是充斥杂乱的声音，此刻却突然清静下来，夏霖不过是说了一句话，他就感觉心里某个时常躁动的地方被抚平了，纠缠不休的思虑都好像突然消散了。
「他们在背后都说我是个疯子，看着我的时候眼神都是闪闪缩缩的，他们都怕我，你就不怕吗？」魏琪川心里觉得好奇，他向夏霖靠过去，近距离下他如同在幽林中潜伏的夜狼，眼神好像丝毫不带人类的感情。
「我怕啊，我都怕死了......」夏霖把下巴向后一缩，眼珠向旁边滚了一下，说道：「你看他们都走远了，这里荒山野岭的，谁知道我惹你不高兴了你会做出什么。」
但夏霖随即又笑了起来，眉上的头发丝飘了一下，映出一串银光，说：「不过我想没有一个人会希望身边所有人都害怕自己的，如果他们全部都怕你，那我试着做第一个不怕你的人。」
魏琪川愣了半秒，夏霖的声音好像在耳边循环播放，只是一霎那，深厚的情绪就推倒了防线，冲击他的无人城堡，他在那一刻就清楚地知道，他迷恋夏霖只对着他一个人的注视，迷恋夏霖只对他一个人说的话。
「走吧，我跟你两个人在一组，你不喜欢玩游戏也没关系，我们就随便走走，来都来了是吧。」夏霖站了起来，伸出手去打算把魏琪川拉起来。
魏琪川还是出神地看着他，展露出犹豫不定的样子，他眼中的夏霖背对着从天边倾泻下来的月光，那么温柔干净，昏暗之中明明看不清楚他的笑容，但偏偏又感觉到他在笑。
粼粼波光在余光之处形成道道幻影，漆黑的天幕分裂成千万块暗紫暗红的碎片，魏琪川伸出了手。
所有人阐释魏琪川的時候都像是胡乱泼墨，留下一堆仓皇凌乱的痕迹，只有夏霖摊开了一张白纸，自与他相处的第一秒，从第一笔开始慢慢书写。
只是夏霖还不清楚，也许连魏琪川自己也并未意识到，当初的几句话，就引起后来许多无法说清的悲剧。
注定是因为一个瞬间，夏霖就跟他扣上一辈子的羁绊。
那一次过后，魏琪川和夏霖之间仿佛建立了某种特别的连结，那种连结是秘密的，那一夜的所有话语，都被森林的风带到幽谧的角落，锁在彼此记忆的魔盒里。
回到学校以后，他们没有再度交谈，但魏琪川总是收不住自己向夏霖投去的目光，他的注视甚至变得更加张狂，好像是心底的烈火升上来溢满眼眶，夏霖慢慢地也留意到了。
在课室里走廊上或者在学校的任何地方，夏霖总是觉得有什么依附在自己的背上，有一股专注力那么集中地落在那里，当他回头，角度好像被事先计算好，他总是刚刚好能对上魏琪川的目光。
魏琪川从来不掩饰自己的入迷，眼里流露出那么强烈的情绪，但那种东西依然是阴暗的，夏霖说过不害怕他，但总是不自觉有点畏缩，他们的对视每次都只延续两秒，中间总是相隔着人群。
两人第二次对话是在高中毕业的时候，最后一天上课，大家都沉浸在离别的气氛里，以各种方式诉说着不舍，夏霖作为班长，精心为班里所有人都准备了心意卡和小礼物。
那一天他一直那么忙碌，在课室里到处转着，与不同的朋友拍照留念，有满肚子的话要说，有满载的感情要传递，他一如既往绽放着笑脸，把礼物交到每个人手里，最后来到魏琪川的身边。
魏琪川依旧在那个角落，远离一切喧闹，夏霖站到他的跟前，双手拿着自己准备的礼物，郑重地递给魏琪川，他的身影被柔和的碎光勾勒，他的笑像清晨的阳光一样纯澈。
「毕业快乐。」夏霖的声音像是云间的风，他毫不费劲地展开灿烂动人的笑容，对魏琪川说道：「祝你前程似锦，一切顺遂，以后每一天都平安快乐，朝你的梦想进发。」
魏琪川愣了半秒，伸出手去接过他的礼物，感觉有电流传入他的指尖，那份礼物很小巧，包装得很漂亮，看来是下了一番心思，心意卡上面的字秀丽工整，也画了可爱的图案。
魏琪川在心里轻笑了一声，夏霖这个人就是这样，从自己第一眼看见他到现在也是贯彻始终，每一处都弄得那么完美，找不到瑕疵。
「谢谢，这应该是我收过最好的礼物。」魏琪川低声说道，他太不习惯向别人表达自己的情感，神情显得有点不自然，但平日里的冷漠似乎消退了。
夏霖愣了一下，随即笑得更高兴，别人向他释出善意，他总是会以更大的善意去回应，他坐到了魏琪川旁边，语调轻快地说：「对了，你毕业后有什么打算？打算去哪里上大学？」
「我的情况有点复杂，我只能跟从家里的安排，他们早就安排好我的路了。」魏琪川摇摇头，好像带上了一丝苦笑。
「这样啊......」夏霖见魏琪川好像有点失落，他知道魏琪川的家境不一般，处境肯定比平常人复杂，但还是想勉励他一下，于是说：「想要的东西是靠自己争取回来的，得不到的话就更加要坚定地争取。」
窗外的树梢把光点撒在夏霖的眼里，那一刻他仿佛浸在光明里，充满着青涩无畏的魅力，声音都那么明朗，说：「让自己强大起来，你想得到的就都会是你的。」
四周好像安静下来，只有夏霖的声音清晰地回响在耳边，魏琪川感到内心某道弦线在颤动，这句话打从此刻就印在他心里，他记住了很久。
「我知道我想得到什么。」魏琪川看向了夏霖，他的眼神是烫热的，声音沉了下去。
夏霖看见他的神情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心里觉得奇怪，不知该怎么反应，不过魏琪川本来就是那么难以理解，他没有当成一回事，舒展了眉目，说道：「知道就好，一定会如愿的。」
远处有同学在呼唤夏霖，于是他站了起来，向魏琪川微笑了一下，就离开了他的身边，到那边去了，魏琪川觉得他的笑容还漂浮在半空中，他真想把那个笑容收起来，放到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
那一天，魏琪川的目光没有离开过夏霖，幼稚的念头盘踞他的脑海，他不知自己对夏霖的感情到达什么地步，但他渴望时间永远停留在夏霖只凝望着他的那一刻。
夏霖被所有人观看，被所有人喜欢，也许他对着别人也说了一样的话，也展露了一样的笑容，夏霖对无数个人都这么好，他以后也还会对无数个人这么好，魏琪川越想越觉得郁闷。
现在他们毕业了，他会从夏霖完整的人生中走出去，不用多久夏霖就会把他忘掉，忘得一干二净。
他不可能容许自己如此窝囊地退场，魏琪川握紧了拳头，双眼渐渐变红了，心里升起一股巨大的不忿。
那一年他们十七岁，一切都在阳光之下生长，黑暗显得那样微不足道，但它还是无声无息地向光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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