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魏琪川记得，高中毕业以后的一段日子，是他一辈子里面最难熬的时候。
家里把他安排到了国外，他远离了原本的生活轨道，跟大部分的同学都再没有联系，身边的一切事物都像换了一个模样，在陌生的环境下，他的世界还在运转，但是齿轮慢慢发出疲惫的闷响。
毕业以后，他跟夏霖再也没有任何的交谈或接触，魏琪川意识到他们两人的世界已经断开了，而中间的裂缝也只会随着时日扩大，这让他感到强烈的焦虑。
异乡总是阴雨纷纷，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样，寂寞总是变得张狂。
魏琪川坐在大宅的落地窗前，窗户的框格在他身上烙下一道道阴暗的条纹，他的目光虚浮地落在窗外，看见绵密的雨丝从万里以外的远方蔓延而来，天地被染成一片幽蓝色，分不清是黑夜还是白昼。
又下了一天的细雨，外面烟雾弥漫，他的头轻靠着玻璃，感觉自己被雨雾包围在世界的中心，下坠的雨丝编织成一大块展示尘世的幕布。
大宅里寂静无声，雨却在发出悲怨的嘶鸣，像是一阙悠长无尽的歌，魏琪川在这个宽阔的空间当中，总感觉自己缩小成一个小点，四周都是没有温度的，空气飘来刺骨的凉意，肆意擦伤他的皮肤。
玻璃映照着他半边脸庞，上面的水珠代替他在哭泣。
魏琪川家里经营着一个商业王国，在社会上有头有脸，他的父亲魏闫只有两个儿子，魏琪川是小的那一个，从小他就被严格地培养，身边所有人都要求他把任何事情做到最优秀。
他被教会了用利益权衡一切，他学会了争抢，刚过了十九岁生日的他已经深深明白，像饿狼一样不择手段地争抢才能成为赢家，而只有赢家才有资格生存。
自从他出生开始，就有一股极强的力量迫使他不断前进，他不被准许停下来半秒，也不被准许回头看。
但无论他怎么做也无法达到他父亲的期望，他也永远比不上他那个完美的哥哥。
他静静观看着外面的景色，眸色淡如寒霜，嘴角勾起一抹冷冷的笑，有时候真想背弃世间一切，关上那扇通往外界的门，永远在割裂的时空里面独自徘徊。
他看着自己在玻璃上的倒影，那个笑容让他觉得心寒，他突然想起自己也曾经感受过热流在心头上流淌，但他再也触摸不到那种感觉了，他的心已经变得像石头一样僵硬麻木。
楼梯那边传来脚步声，魏琪川回头一看，只见是他的父亲下楼来了，他是一个壮硕的男人，此时穿着一身正式的西装，步伐急促，他的手里拿着一叠纸张，双眉皱紧，脸色黑沉沉，散发着一层森冷的气息。
魏闫走到魏琪川的跟前，魏琪川感到一阵怒气扑面而来，当下就知道形势不好，魏闫二话不说，把手里的一叠纸张甩到了魏琪川的脸上，纸张翻飞起来，然后减慢了速度，变成千片万片的雪向下降落。
纸张刮在脸上传来尖锐的疼痛，魏琪川的脸侧向一旁，脸上流露着惊讶，他伸手触碰自己的脸颊，半会儿，轻轻地笑了一声，目光缓缓向上爬去，直视着他父亲的眼睛，目中闪着时暗时明的火花。
「你自己看看这些都是什么！」魏闫愤怒得面容扭曲，瞪大着冒火的眼睛，张开嗓门向他喊道。
魏琪川看了看满地的纸张，有一些是照片，有一些是文件，上面满是密密麻麻的黑字，他一看就知道那是什么，他清楚自己惹了什么事情，却没想到律师函这么快就到了他父亲跟前。
一张照片里面，魏琪川在迷乱的烟雾和光影下搂着几个人，在他身旁的沙发上和地上都躺着一堆失去意识的人，有一张照片拍到了碎裂的酒瓶和流满一地的鲜血，另一张展示着两架相撞的名车，零件散落一地。
「你爱怎么玩我随你，你爱招惹什么人我也没兴趣管，但闹出来的烂摊子你自己要懂得收拾吧......」魏闫怒极反笑，指着满地的纸张说道：「嗑药，伤人，酒驾，任何一样都足够让你完蛋！」
「我真没想过你蠢到连这么点小事都不懂得处理，在他们说话之前，用钱塞着他们的嘴巴，这么简单的道理，不是还用我教你吧？」魏闫拉开了一个歪斜的笑容，眼里闪出凌厉的光芒。
「现在报导都出来了，那些人手里都拿着证据，排着队来告你！」他指着魏琪川，眉间凝聚着一片阴霾，他的手指没有碰在魏琪川的身上，但魏琪川仿佛感觉有一把透明的刀刺进心里。
魏闫没有停下来，怒火还在燃烧着，他继续吼道：「你知道这事有多影响公司的形象吗，今早股价掉了多少，公司面对着多大的损失，你有想过吗？」
尽管魏琪川已经习惯了他父亲的辱骂，他还是觉得耳朵传来一阵阵刺痛，他当然知道他这次惹的祸有多严重，事情发生了以后他一直很担心他父亲会知道，但到了此刻，他居然又一点也不害怕了。
「那又怎样？」他缓缓抬眸看向了他父亲，眸色变得极幽暗，嘴角拉起一丝笑，声音好像带着一丝轻蔑，说道：「事情都已经发生了，而且错的不是我。」
「你只顾着公司怎么样，你在意的只有公司的利益，你怎么不问问我做了什么？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要那样做？」他冷笑了一声，眼睛瞪大起来，眼眶发红。
「错的是他们，是他们先惹我的。」魏琪川紧紧盯着他父亲的眼睛，下巴微微挑起来，眼里红丝遍布，说道：「那群狗娘养的说我是魏淳的影子，是个无人在意的东西......」
「他们还说我没娘养，说妈是个妓女，没有了价值就被赶出去......」魏琪川的眼睛变得更红了，他想起那些人嘲讽的嘴脸，心里那股气就冲上来了。
「我忍不住才拿起了酒瓶，第一个开口的人跑了出去，我就开车去追，撞车只是一个意外......我一定要那样做，所有受伤的人我都觉得他们伤得太轻。」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报复心犹如毒焰盘踞在他的心里。
说完以后，他轻轻地喘着气，其实他很少这样顶撞他的父亲，他对于他的父亲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在外人面前无论他的气场怎么强势，在家里他也是低着头沉默忍受的那一个。
「每一次别人提起你妈你就发疯，从小到大多少次了，你这样能成什么大事？」魏闫的眉头仍旧紧皱着，低沉的声音在颤抖。
「是你妈丢下我们跑了，是她不想要你了，她根本就不在乎你，而且她以后再也不会出现了，你早就该把她忘掉。」魏闫用着不容否定的语气向魏琪川说道。
魏琪川记得在他只有五岁的时候，他妈妈突然离开了他，小时候他不懂，长大后他就明白了，是因为他妈妈并不是魏闫的妻子，她没有名分留在这个家中。
但他的记忆还是那么鲜明，他的母亲是个善良温柔的女人，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爱护他的人，他知道他父亲说的是谎话，是他父亲不让他母亲留下来，是他父亲把他在这个世界感受到的一点温暖夺去了。
外面的雨还在不断下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冲击着听觉，让人心情烦躁，阴冷的空气要把雨水切割成粉碎的雪，屋内的温度似乎又降低了，他们的身影披上一层忧郁的蓝，仿如浸在了看不见光的深海之中。
「你在这里没有任何的贡献，还给我惹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魏闫摇摇头，语气强硬而冰冷，脸上不带任何感情，说：「你还是别碰公司的事情了。」
魏琪川心里咯噔一声，脸色随即变了，他在最近那个项目上花了很大的心思，他很想干出一点成绩，证明给所有人看他是有能力的，他不能丧失那个机会。
「我可以去联络传媒，联络那些要告我的人，我会把事情都处理好的......再给我一次机会。」魏琪川连忙说道，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眼神有一点漂浮，心里的紧张都表露出来了。
「你能用什么身份让他们做什么，你能用什么手段让他们不做什么？」魏闫的眉头抽了一下，歪嘴一笑，用轻蔑的目光看着魏琪川，在这个游戏中魏琪川根本没有权力操控什么，他想得也过于简单了。
「丢人现眼的蠢货......」怒火沸腾起来，魏闫看着站在跟前的这个儿子，觉得他面目可憎，心里一阵厌恶，举起手来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
他又一次指着魏琪川，声音带着一股可怕的严厉，说：「你好好记住，如果我插手这件事情会让公司蒙受更大的损失，我不会保住你的。」
他说完这一句就转头离去了，魏琪川摸着发烫的半边脸，半秒以后才回过神来，他感到浑身发软，无力地蹲了下去，灰暗的乌云霸占了脑子里的每一寸空间，空气仿佛变成尖锐的碎片刺穿他的身体。
他低下头，手指插进头发里，崩溃地闭上了眼睛，他的胸口像是被堵住了似的，耳边是死亡一样的安静，他却仿佛听见了厉鬼在发出错乱的叫嚣，脑子撕裂成千万片，眼前的漆黑中闪过斑驳的色块。
他的双手在颤抖，几乎无法呼吸，感觉自己在一个雾茫茫的深渊中一直下堕，身体冷得好像所有血液都被抽干，眼里有流不出来的泪。
他突然觉得无比后悔，那时候他不应该那么冲动的，他的确没办法处理后果，这次闹出来的事情严重到足以毁掉他的前程，他没有任何的准备，也还没有那个能力去为自己的任性买单。
他不可以就这样失去他从父亲那里拿回来的一点权力，他早就告诉过自己要把应得的东西一点一点争夺过来，他的志向从来都不是跟那些富二代狗肉朋友沉沦在**的生活当中，他根本看不起那些人。
世界陷入恐怖的沉寂，就在这个时候，背后突然传来了一阵笑声。
那阵笑声断断续续的，仿佛是从石井里传上来的魔音，难听极了，魏琪川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来了，心里顿时涌上一阵反感，那是他哥魏淳，他刚才肯定一直躲在某处看热闹。
魏淳走了过去，表情充满着嘲讽的意味，他俯看着他的弟弟魏琪川，眉毛微微挑起，眼里流转着一丝阴冷的光，轻轻地吐出了一个字：「Loser。」
听见这话的魏琪川，脑袋里仿佛有火药霎时炸开，他最讨厌被人看不起，握成拳头的双手在发抖，他站了起来，用发红的眼睛瞪着魏淳。
「我失去了父亲的支持，你一定很开心吧......」他的眼里火光熊熊，气息都变得有点紊乱，说：「你给我听着，这个不是结局，我输了这一次，但我会赢回来的。」
魏淳眯了一下眼睛，挂上一丝轻蔑的笑，眼珠滚到一旁似乎是在回想什么事情，轻轻地说：「你有赢过我吗？」
魏琪川真想一拳打在跟前那人身上，怒火快要毁灭他的理智，但魏琪川知道他哥说的根本没有错，自己从来赢不过他。
他无法否认他的哥哥魏淳的确是完美的，找不到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读书的时候成绩是最拔尖的，奖牌奖杯堆满一屋，体育音乐每一样都精通，在公司工作几年就扩大了公司的版图，带来巨额的盈利。
他父亲总是期望他成为像他哥一样优秀的人，但无论魏琪川多么努力，他就是做不到，他下多少苦功也无法考到他哥的成绩，依他父亲所说，他就是及不上他哥的万分之一。
别人总是拿他和他哥比较，每一次他都无法理直气壮，每一次他都感到自卑。
也就是因为这样，他决心要成为所有人敬仰的胜利者，那是刻在他血液里的，迫使他走向极端的一个巨大的意志。
「从小到大父亲把所有资源都给了你，你轻而易举地得到一切机会，所有人都把专注力放在你身上，你当然是赢的那一个。」魏琪川说道，嘴上带着一丝奇异的笑。
「没有人看到过魏家的那个小儿子......」魏琪川冷笑了一声，下巴微微抬起了，说：「凭什么你走的是精心铺好的大路，我走的就是崎岖的弯路......」
他直视着魏淳的眼睛，酝酿了一会儿，又坚定地说：「不过没关系，我想要的我可以自己抢回来。」
魏淳冷笑着，他耸了一下肩，好像在表示他并不想把魏琪川放在眼里，不以为然地说道：「你就好好地活在你自恋的幻想里面吧，反正所有人都觉得你活在我的影子下。」
「其实你闹出这种事，也就是为了夺取父亲的注意吧？」魏淳的眼睛里刺出一丝寒光，咄咄逼人地说：「你就是想让父亲不得不出手处理你的事情，让他在意一下你的死活吧？」
「还是别那么把自己当一回事儿，你从来就只是一个没有人在乎的loser。」他歪着一边嘴角说道，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
魏琪川的气息变得极其粗重，他上前抓住了他哥的衣领，十指都在颤抖，尚显青涩的脸容上充满了仇恨，他的眼里凝聚了那么强烈的不甘，那不是他这个年纪的人应该有的。
「来啊，下手狠一点，把我打伤，真想知道多加了一条把我打伤的罪名，你要怎么翻身。」魏淳回望着他，挂着一丝浅笑，声音不重，却像钉子一样钉在人的头皮上。
魏琪川定住了两秒，怒火烧得他整个人都热起来，他差一点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冲动，但他当然明白利害，只得咬紧牙关，不忿地甩开了手。
魏淳整了整衣服，要越过魏琪川的身旁离去的时候，他拍了拍魏琪川的肩膀，拉起了一个大大的笑容，说：「祝你好运。」
魏淳离去后，魏琪川一拳打在了身旁的墙上，他低着头喘着气，脑子里满是烦乱的思绪，身体如火中烧，他完全感觉不到手上的疼痛，魏淳的话钻入他的耳朵，侵噬着他的神经。
他和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仿佛是天生的仇人，眼里都容不下对方，从小到大他哥总是嘲笑他，践踏他的价值，他把他哥恨到了骨子里。
这个家从来没有过轻松和愉快，他的父亲每当有什么不满意就会暴力地对待他，他的哥哥也总是一副看不起他的嘴脸。
魏淳的母亲是魏闫名正言顺的妻子，魏淳在这个家中理所当然地拥有一切，他的需求都可以得到满足，魏琪川的地位就是及不上他，永远都被当成多余的，永远都被当成一个失败者。
自他母亲离开以后，他就没有感受过家庭的温暖，围绕着他的只剩下无尽的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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