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时间，程沐秋跟着熊瑞童一起去集体食堂，和雨之塔内按时列队肃静用餐的规定相比，雪之塔并没有多规矩。
餐厅里坐满了穿着制服的年轻哨向，他们都在闹哄哄地吃饭闲聊。
江杭星放了三份餐在一张空桌，她坐下后没有享用自己的那份，而是等着另外两份餐的主人。
等待的过程中，经过的人会和她打招呼，并没有明显的的等级礼仪之分。
沿路的人们看到程沐秋身上那属于敌方的制服有的惊讶得差点喷饭，有的假装低头继续吃饭，事实上他们的眼睛早就从面前的饭碗挪到了程沐秋身上。
这位穿着黑色制服的敌人大大方方地走在他们的S级向导身边，甚至江首席还在等她们两个一起吃饭。
“我好像见过她……”人群中一个压低的声音吸引了附近好多双耳朵，“她是雨之塔的首席哨兵程沐秋，跟江队一样年纪轻轻就做了首席，我之前出任务碰到过，你们看她的肩章是金标的……”
同样身为哨兵，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躲不过程沐秋的耳朵，她微微侧头看了一眼，众人立马将打量的眼神都收了回去。
程沐秋看着地面，掌心蓦然传来属于熊瑞童的体温，熊瑞童拉住她的手走得近了些，侧头跟她说，“你别紧张，带你回来是秘密行动，他们不知道。”
“所以今天边境线武力冲突是不是跟她有关系？”
熊瑞童拉着程沐秋坐下，身后猜测的声音又冒了出来。
“你们刚刚看到了吗？熊瑞童牵了她的手啊！熊瑞童和江队关系这么好都没主动这么做。我的天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最后这句话程沐秋同样听进了耳朵，伴随着这句话，她浅笑着舀了一勺碗里的饭菜放进嘴里。
作为雨之塔的首席哨兵，程沐秋身在陌生的雪之塔里本该不安和警惕，但或许是因为江杭星对她都没有那种尖锐的敌意，又或许是熊瑞童一直陪在她身边，无声地安抚她的情绪，她现在竟然可以安心地坐下吃一顿饭，甚至有心思笑出来。
晚上休息时间，程沐秋仰面躺在床上，睁着眼再一次复盘这次边线行动后发生的事。
就像她之前推测出来的，江杭星没有离开，她的进攻不是临时营救，而是有计划的军事行动，救熊瑞童也不是主要目的，她才是她们的最终目标。
为什么为了带走她要设计得如此大费周章？程沐秋心里感到非常疑惑。
如果只是为了赢得战争，事实上只要想办法控制她进入雪之塔就可以。
这么做确实胜算很大，但中途会遇到的麻烦和风险也会变多，以熊瑞童和江杭星的能力，在边防驻点直接消灭她这个最强大的武器反而更加直接有效。
而且熊瑞童今天还告诉她，是自己先认识她的。
她先认识她的。
是什么时候？
程沐秋从来没有那么焦急迫切地想要找回一段记忆，回溯到服役前的圣所生活，再回溯到圣所前的生活。
可是她的大脑却如同丢失信号冒着雪花的电视屏幕一般，什么都找不到，什么都看不到。
十六岁进入圣所之前，她生过一场病。
可现在程沐秋连那场病都记不得，就弄丢了进入圣所之前的所有记忆，从此她的生活里挤满了严苛的训练内容。
她觉醒成为哨兵的时间非常短，完全觉醒之后，她经常被训练官暗示自己拥有极强的天赋和能力，被带去和身型年龄都大她一截的哨兵实战。
在圣所的第一年，几乎每个晚上，程沐秋的身上都少不了血迹、膏药和绷带，特别是四肢。
她那时候经常因为后背的伤疼得无法以正常的姿势入睡，残酷的伤痛是让她彻夜难眠的噩梦。
后来程沐秋的身高开始拔节，存在于训练官口中的惊人天赋在逼迫下迅速爆发，她的五感极其敏感，反应速度快得让其他哨兵望尘莫及，每一场实战都能把别人打得再起不能。
整个圣所都在传闻她已经被内定为新一任的首席哨兵。
这些冰冷极端的事情构成了她所有的记忆，就像长时间被浸没在漂浮着冰块的冷水里，起初让她痛得难以言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感官逐渐变得麻木，是死是活都难以分辨。
如果程沐秋在进入圣所之前认识熊瑞童，如果程沐秋的没有忘记那段时间，那她的人生，会不会变得比现在温暖一些？
……
给程沐秋定制的衣服在晚上熄灯之前被赶制出来，带着不能让她穿着制服睡觉的想法，熊瑞童抱着那堆衣服敲响了程沐秋的房门。
房门很快被打开，熊瑞童越过她看到床上的被子没被掀开，显然对方还没打算入睡。
“我来给你送衣服。”
程沐秋看到熊瑞童有些惊讶，眼神一直黏在她身上。
熊瑞童忽然有些后悔穿着睡衣披头散发地过来了，这不太体面。
她绕过程沐秋进了房间，把衣服放到床上，弯着腰将衣服按照常服和制服分开。
程沐秋走过来站在她身侧安静地看着她理衣服。
“谢谢你。”
熊瑞童垂在颊侧的碎发被她伸手撩起来别到了耳后，“你这样，我感觉很温柔。”
熊瑞童从前没有经历过精神结合，她并不知道结合带给两人的影响会这么大。
当时见到程沐秋，她将所有精力都放在了战争的斗智斗勇里，可精神结合就像一座在她们之间搭起的暧昧桥梁，总归让彼此变得有些不一样。
精神结合骗过了雨之塔也动摇了程沐秋的精神，这些都是出于任务需要。
只愿意和程沐秋一个人精神结合，是出于熊瑞童没有说出口的私心。
熊瑞童把衣服都收到一边的柜子里，在她身后，程沐秋坐在床边很认真地看着她，然后在她收拾好后，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让她坐过来。
“之前能狠心地把我逼到神游状态，为什么现在对我这么好？”程沐秋倾过身着看她，唇角微微勾起，笑容为她清冷的脸上带去了一丝生动。
“任务需要。”熊瑞童跟着她的动作往后移了一点，程沐秋的脸靠得太近，她有些呼吸不畅。
“那边防驻点呢？让我有可趁之机也是你故意的？”
她几乎全部猜到了，熊瑞童也不避讳，“我是一名训练有素的向导，是绝对不会因为受伤放松精神的。”
“为什么要设计这么多带我到雪之塔？”
“你可以问问你自己，为什么愿意跟我来？”
程沐秋忽然仰头看着天花板，她沉默半晌，才缓缓开口道：“如果只是出于战争的目的，在边防驻点的那晚这些事情都可以全部结束。杀了我，或者直接带我走，根本不需要你犯险进雨之塔，也不需要处理后面冲突带来的损失。”
“你让我跟你走的时候，通过精神图景，我能感受到你是真心的。”
熊瑞童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缓缓展开了精神图景，程沐秋同样感受到了她的动作，与她精神交融。
在图景里，熊瑞童慢慢用她所拥有的那份记忆，构建起可以让程沐秋再次看到的曾经。
六年前，帝国。
全国性的首相选举，前不久才刚刚落下帷幕。
新当选的首相的支持者们举着带着他名字的字牌走过街道，电视广播各处都宣告着新首相诞生的好消息，那个熟悉的名字正是熊瑞童的父亲。
因为要搬去指挥官府邸旁的首相府，熊瑞童告别了之前的许多朋友，那时候的她正值青春期，和父亲闹得很不愉快。
搬到首相府的那天下午，父母带着熊瑞童去住在隔壁的指挥官家里拜访。
可是熊瑞童无论如何都不想听父亲的话，她躲到了宅子后面那块空阔草地，一个人闷闷不乐。
她自小性格就要强，柔软怯懦的心事从来都是深深地藏在那副冷漠坚强的面具后面，即使忍不住想哭，也要找个地方躲起来，在里面悄悄进行。
因为夏日吵闹的蝉鸣会将啜泣遮住一大半。
“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外面很热的。”一道清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熊瑞童猛地擦了两把眼泪，顶着红透的眼睛愤愤地扭过头去。
然后她看见了一双像小鹿一样眼睛，里面写满了好奇。
是个很漂亮的小妹妹，看上去年纪比她小不少，熊瑞童似乎能看见阳光照在她的脸上轻细的容貌，额前乖顺的刘海被汗水几乎打湿，黏在了皮肤上。
熊瑞童正想开口请她离开，小姑娘忽然用手遮住了眼睛，乖乖地站在原地，“对不起，姐姐，我不知道你在哭。我爸爸说过，不会有人喜欢自己被别人看到哭泣的样子。”
“所以我刚才什么都没看到，姐姐可以整理好再允许我看。”
听到她的话，被人看见自己流泪的尴尬和恼怒顿时消退了大半，熊瑞童被她的善解人意吓了一跳，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是低闷地嗯了一声。
阳光明媚，蝉鸣喧闹，温度热烈，小姑娘始终举着手等待她的允许。
“可以了，你一直举着手难道不会感到酸吗……”熊瑞童擦干净脸上的泪痕，心情比来时好了许多。
“我想邀请姐姐今天去我家里吃晚餐，可以吗？”
后来熊瑞童才知道，这个小姑娘是指挥官府上的女儿，叫程沐秋。
如沐春风，明察秋毫。
是个很好听，也很像她的一个名字。
父母去指挥官府上拜访时提了一嘴她跑去草地玩的事情，小姑娘就担心外面太阳毒辣和蚊虫叮咬，而特意来找她。
父亲也不敢相信，沉默着好几天不开心的她，竟然被这位第一天认识的小小姐给哄好了。
认识程沐秋后，熊瑞童的性格没变，但从那以后，她只会在程沐秋面前流眼泪。
熊瑞童一直闭着眼用精神力塑造这些场景，将这些回忆能够像电影一样在图景里出现。
回忆到这里时，她睁开眼缓了口气，正好看见程沐秋脸上划过一滴眼泪。
程沐秋盈着泪的眼里亮着光点，茫然又伤心的眼神使熊瑞童心里绞着疼。
明明她才是姐姐，可以前却是小姑娘包容着她好多好多的泪水。
现在，她头一次见到小姑娘哭。
不知道离开帝国的那一天，她是不是流尽了很多很多年的眼泪。
熊瑞童终于能回答她刚刚提出的问题，她说：
“因为我想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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