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称是刘秘书的男人递上一张名片。
刚回到家的少年斜背着双肩包，三步并作两步跑上狭窄的楼道，冲进家门。身上还带着打工餐馆的油烟味。
“小庾回来了。”刘秘书笑道，手搭在了床榻上瘫痪着的中年男子肩上，“你受了言老先生那么多年的资助，现在是时候该回报他的恩情了。”
被亲昵称作“小庾”的少年定定地站在那里，没有立刻回答，背包的带子顺着他的肩膀慢慢滑下。他的母亲战战兢兢地缩在窗边，而父亲只是用鱼目一般的眼珠子死死地瞪着他。
“言老先生需要你来照顾他的孙子，也就是现在的言总。”刘秘书继而说道，“就像他当年如何帮助你们渡过难关一样，还有你在外留学的妹妹。”
“如果你不愿意的话，后果将会很严重哦。”他平静的声音听起来异常恐怖。
——
“您需要一个男朋友。”
许助理一本正经地说道，拿出平板电脑向自家老板展示资料。司机转了下方向盘，车子缓慢地驶离晚高峰的车流，拐进了柳河堤的无人路道里。
司机第一次来，不熟悉路，所以开得温吞，给了许助理充足的时间把加载好的高清图片送到言伽面前，旁边是一些个人信息。
男，二十三岁，身高——
言伽拧着眉头，斜靠在汽车后座，西服的下摆因为坐姿变得皱皱巴巴。他困到头疼，什么话都不想听，脑袋像浆糊一样。暖气扑在他的脸颊上，有些发闷。
“谁说的？”他叹气。
许助理回答：“言老先生说的，让我务必……”
“不见。”
言伽斩钉截铁地拒绝，掌心揉着脸颊，对抗倦意。
许助理心中腹诽道，这可是老太爷的命令，您不得不从啊。
夜里六点。
说是不见，最终还是来见了。毕竟这个家里，谁能拗得过老太爷的意思呢。与其让事情不快，不如敷衍过去。
言伽在车里浅眯了一会，才上去参加酒会。许助理担忧地跟在后头，递过来一件长风衣，害怕他着凉。
言伽慢悠悠地穿上，出了电梯，走进装修华丽的包间。
晚宴的大包间里鱼龙混杂，又有人点烟，空气熏蒸得紧。言伽没胃口吃东西，有不长眼的来劝酒，他浅饮两口，就兴致乏乏地不再接受搭话。
大致是烟味令人反胃，他中途退了席，站在走廊尽头的窗边吹冷气，醒醒神。
见大老板出去透风，众人心下都揣测不定，到底是什么意思。组这个局的王仲雄连忙起身领着庾声来拜会言总，他公司新签的人。
——这人就是言老太爷精挑细选择中的可人儿，背景清清白白的，样貌也是一等一的，非常符合言总的审美。言总早些年受了情伤，一直没有安定下来，叫家里的长辈可是很担心呢。
王仲雄受了言老太爷的意，一定要把这小年轻引荐给言伽，好好相看一番。此番便也是今天这个局的真实目的，酒桌上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现在言总似乎打算走了，他必须上去把任务完成。
秋日的夜晚萧索，月明星稀。
言伽闭着眼，倚在窗边，轻声打了个哈欠，但动作做到一半便被打断了。
“您好……”
戴着黑色口罩的青年向他鞠躬致意，声音平稳，却不免夹着初入社会的青涩感，讲话的时候好像有些畏首畏尾。
言伽抬眼，温雅地同他打招呼。
他平日里并不需要和王仲雄这种集团下面的副线娱乐公司的老板联络感情。不过是因为王仲雄和言老太爷关系打得好，言老太爷事先强调了要他过来，他才卖了个面子，过来吃席。
“你叫什么名字？”言伽停顿了一下，转而打起精神来浅浅笑道，语调很客气，更像是职场前辈在关心新人。
“庾声，声乐的‘声’。”他的语调清朗。
言伽“嗯”了一声，听不出来是什么意思，不屑多问几句。
青年礼貌地躬身，伸出手来同他握手。言伽没有驳他的面子，虚礼握上他的掌心，一阵冰凉的触感掠过指尖。
眉眼半藏在额前的头发下，腰弯的弧度很漂亮、很尊敬，言伽骤然觉得他看起来很眼熟，却说不出来为什么。
＊
数月以前。
“你也快三十岁的人了，该稳定下来了吧。你父亲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你都有棵发财树那么高了。你这般像阿晚，怎么没学到她半点呢？”
家宴之上，言老太爷问到言伽的近况时，这样说道。重新提起父辈的事情，让气氛凝滞住了。在这个家里，只有他有权力提起这个名字，仿佛神圣不可侵犯一般。
老太爷的过于关心令言伽颇为头疼。曾经就说过不会结婚，老太爷气了许久，后来转而给他筹谋安排各色人等的枕边人，希望能有合适能好好照顾他。
他此前拒绝了许多次，但现在这个情况，老太爷似乎非常坚持，看来没法再推诿多久了。
言伽正想要张口。
堂弟言成却突然插嘴道：“阿爷，伽哥的风流韵事，在我们家里不是人尽皆知吗？您还问这个做什么。”
“我问什么，用得着你插嘴？”言老太爷呵斥道，盛怒之下一片鸦雀无声。
言成有意挑起事端，但言伽毫不在乎。言成仗着老太爷宠他，非要抓住话头嘲讽起来，说了一大通从前的事，描述得绘声绘色，仿佛自己是当事人一样。他是孙辈当中比较年幼的一个，一直养在老太爷身边，所以有些被惯坏了。
“听说以前伽哥在A国的时候，也不去上课，天天就和那家伙浪呢！”言成酸酸地说道。
“你这家伙，别再说了，丢不丢脸啊。”瘦得像根竹竿的老实人言鼎开口了，他为自己没有教养好小孩而感到羞愧。
婶母叶薇霜反唇相讥：“事情难道不都是自己干出的吗？还有，你怎么叫你表哥的啊？放尊重点。”
“是——我的好好先生叶表哥。”
面对叶薇霜的叱责，言成倒是唯唯诺诺起来了。言伽不知叶薇霜对自己这个风流浪荡的侄子作何感想，但他们一家对自己在集团的这个位置可确实是虎视眈眈。
言伽看戏式地笑了。
众人好似都觉得这种事上不了台面，怎么可以堂而皇之地拿出来讨论。豪门秘辛，那也是人言中的传闻罢了，不是酒桌上的谈资。
不过都是些陈年往事了。
那家伙啊......
“所以，叶家那个小子，现在怎么样了？”言老爷爷回过来继续追问，似乎意有所指。
言伽被点了一下，回过神来，神色无异地回答：“哦，他要结婚了。”
“真是可惜。”言老爷爷感慨道，“他还算是个不错的。”
言伽知道，言老太爷在明知故问，叶家与言家关系如此亲密，他不可能不清楚叶家的继承人什么时候结婚这种大事。
虽然一场宴席由许多没有意义的闲言碎语组成，但事情以一个意味深长的结局中断。
——言老太爷夸赞了言伽今日选的餐厅、菜式颇为完满，令他回忆起了往昔在A国从餐厅洗碗工开始，白手起家创造如今产业的艰辛故事。
上个世纪后半叶，他单枪匹马在远洋闯出了一番名堂，一路壮大产业，直至多年以后回到国内。他自己娶了郑家大小姐做继妻，长子与宫家的联姻，通过建立姻亲关系，最终将产业成功本地化，一举跃升为国际产业鳌头，如今依旧在不断扩展，算是一番传奇了。
作为长子唯一留下的孩子，言伽是毋庸置疑的接班人，即便环绕他的流言蜚语沸沸扬扬。
夜里七点。
王仲雄努力地向言伽推荐庾声，拍着他的背指示他摘了口罩说话，庾声照做。这个男孩看起来入行还没有多久，做事尚且十分拘谨。
然而言伽始终兴致乏乏，他仅仅是扫了一眼庾声的脸，也没有做什么评价，随意和王仲雄攀谈了几句。
他的态度自始至终保持着一种距离感恰到好处的客气，谁都摸不准他到底内心是“肯”还是“否”。
许助理在旁边见到气氛僵持，便打算上前一步打个圆场。他有任务在身，比谁都着急。
言伽却抬手拦了拦许助理的气势，然后摸了一下自己的西装口袋，淡淡地说道：
“哎呀......我把车钥匙忘了呢。”
电梯就在走廊这处，说话的时候正好到了，叮咚一下非常响。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他便离了窗口，转身进去摁了楼层键，没留下任何转圜的余裕。
言伽虽然为人处世似乎非常温和，但到底气场压得后头的人惶悚不安。
王仲雄可不敢去追，许助理闷哼了一声，急急忙按旁边的电梯按钮。等另一边电梯过来，已经过了好久。王仲雄识趣，让庾声一起进去，结果被许助理狠狠地一瞪。
两个人打了个照面，立在轿厢两端。少年暗暗揣摩着，这许助理是何许人也，又为什么要瞪自己一眼。他心里亦是揣着自己的心思，因为他怕说错话、做错事，惹人不快，始终没多言语几分。
电梯开始缓慢运作，轻微的失重感袭来。许助理瞥了眼金属门反射出来的人影，闷闷不乐地质问道：
“言老先生叫你到言总身边来做事，你不情愿？”
本来万分拘束着的年轻人摇了摇头，倒影扭曲，看不真切他的神情。
许助理叹气：“那你好歹主动一点吧。”
庾声默道“是”，借着电梯门的反光同样观察着对方。
“我知道，您是正经出身，不想委屈自己，但是既然应了这事，不就得做好吗？”许助理苦口婆心地劝说，意思仍旧模糊，没有点明。
“言老先生的命令，我们都不敢违背。你既已经上了这条船，就退不得了，必须学会自己抓住机会。”许助理又转了话锋。
“那……”庾声试探性地问道，“我该怎么做，您有什么建议吗？”
“呃，言总脾气有些难琢磨，这件事也难办。”许助理顿了顿，“总之您记住一句话，见机行事。”
许助理指点道。他虽然看着年轻，但跟了言总好几年了，从董办的小文员开始做起，后来承蒙言老先生赏识，从此在生活助理的岗位上勤勤恳恳地干着。
所以言老先生交代给他的任务，他感念恩情，必然要好好完成。他的出身决定了他所能依仗的只有在这处儿出人头地。
电梯叮了一声，刚好到达地下停车库。
言伽已然乘坐电梯来到了地下停车场，带着潮湿与生锈的气味让他感到一阵清爽，然而疲倦之意仍像潮水一般奔涌在血管之中。
他慢慢走近自己的车，衣摆在灯影下摇曳，皮鞋底踏下的每一步都踩在了夜晚的节律上，飘荡在黑暗的空气中，回声悠长。
或许这个时候应该从风衣的兜里掏出一支香烟，立在空无一人的车道旁，一个人忧郁地燃起烟，远远露出惆怅的背影。
但是言伽不抽香烟，更讨厌香烟的味道，和与之勾连的人心诡谲。
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靠着车门看了起来，聊天记录停留在那两个黯淡的灰色小字“已读”处。
叶经年发过来的订婚邀请函他还没打开看。言成没事就在老太爷面前说些风言风语，惹得事情麻烦。王仲雄又是个没本事，只会靠在老太爷面前谄媚捞好处，替老太爷来当牵线人。
老太爷极力要给他介绍个好对象，怕自己还沉迷于那家伙吗？
真是有点过于有趣了，他是得寻个好方法解决这个问题。正想着呢，头又细细碎碎地疼了起来，绵绵不绝。
——他在宴席上陪喝了一两口酒，已经给了最大的面子。然而正是这两口酒，让他的头痛愈发严重。
这天气真是冷得人心寒。
庾声按照许助理的指示，从后面悄悄跟过来，犹豫地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他清楚自己的任务，也自然猜到了言总大概一下接受他。
他瞧见言伽低头，额角的半长碎发一道随着垂下来，遮住了半张脸，尤其是眼眉的地方，让人看不清神情。
晦暗的光线下，他脚尖点着地，半懒地倚着车门在手机上打字，似乎很是疲惫劳倦的样子。
这和刚刚在生意场上给人的感觉有细微的差别，庾声心想。他尚且在思考接下来的动作和自己究竟该如何做。
但言伽已经抬起了头，像是静水无波一般地朝着他的方向说道：
“既然都下来了，过来说说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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