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声快步走过来问好，一副乖巧听话的样子。
停车场里几乎没有行人，他的脚步声并不响，然而在对比之下如同平地惊雷，回荡在平旷的空间里。他有些分不清到底是自己的心跳更响，还是脚步声更响。
言伽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眼尾一挑，直截了当地问道：
“所以，告诉我，你和言老太爷之间是存在着什么有趣的关系吗？”
——他能让你来和我攀亲道故。
庾声心下一沉，没有立刻回答。言伽打量着他的面孔，还是觉得非常熟悉，然而实在想不起来为何。
“如果没有想好的话。”言伽礼节性地浅笑了一下，“改日再说吧。”
他的笑总是让人琢磨不透，似是包含了诸多含义，神色流转之际，好像有什么想说却偏偏没说出来的东西。
“我……”那个少年脑中转得飞快，好像打算说些什么挽回局面，可是同样没讲出来。
言伽舌尖顶着口腔上壁，忽然心底划过一丝恶趣味。
他朝庾声勾勾手，示意其靠过来说话，对方听话弯下身来，凑近了。呼吸的起伏声在寂静的空间中清晰可闻，没有言语，却有什么呼之欲出。
“你......”
言伽的手指搭上他胸前的位置，阻止他继续前倾。这力量很小，点到为止。少年不敢再动，躬身在那里。
将要发生什么——
他的手指轻轻点了点，似是在拍打什么旋律，又似是不像。沉闷地、意有所指地、拨云撩雨地在说些什么。
“如果你想另寻主顾，可以来为我做事。”言伽在他的耳旁用一种极尽缱绻的语调说道。
许助理突然跑过来打断了这光景。
“言总，要不让庾先生送送您？”许助理讪讪发问。
“嗯，我可以的。”庾声只好如此接话，不懂许助理故意干涉是出于什么目的。
许助理脸上挂笑，但是言伽早就拉开门坐进了车里，摇下车窗，用一种悠远绵长的语气对着许助理和庾声说：
“今天时间到了，我已经下班了，你也该下班了。”
＊
八点整，布谷鸟啼鸣。
言总下班了，许助理可以下班了，但是司机不能下班，他几乎归心似箭，渴盼大睡一场。
这个点路况平和，可他心中竟然莫名地产生了一种隐秘的不安。幸好言总靠着车窗在副驾驶睡着了，他稍松了一口气。
明明才十月的天气，车载暖气已经开得很足，以至于司机感到热得有点太闷了，甚至有汗淌下来。
司机名叫李田生，是个从别市过来讨生活的，在此处寻了个老婆，生了孩子。早年招工程序不严谨，他靠着亲戚的关系混进来当了司机，驾照都是后来考出来的。
他本来不该负责接送言总，但是下午他们要出发时，言总的私人司机忽然拉肚子了。当时其他司机全部出外勤了，所以他临时顶了班。
路口的绿灯迅速闪成了红灯，他被卡在了白线前，烦躁地拨着空调系统的按键，上下调着温度。
他平时游手好闲惯了，见到老板上去喝酒吃饭，自己则必须枯坐在车上等着，心下多少不太平衡。
此时恰好有人敲他车窗，说组局的那位请他也上去喝点小酒，吃点小菜，他便欣然跟着去了。
李田生自认为仅仅喝了几杯，还算完全清醒着，然而又担心突然来了任务，便拒了剩下的劝酒，迅速溜回车上。
结果胃里头正反酸呢，言总就来了。他心底庆幸自己及时回来了，没被发现擅离职守，不然估计要遭开除。他若是没了工作，家里小孩老婆也要没得饭吃了。
红灯闪啊闪，亮得他发懵。
言总回来叫他开车的时候，他确实心虚得很，僵直了背假装无事。不过巧的是，现在言总睡着了，于是他开车重新变得粗枝大叶起来。
绿灯猛不丁跳了跳，这个点城市高级住宅区那片的路上空空荡荡的，他直接一脚油门起步。
他大幅度打了方向盘转弯过去，然而眼角忽然掠过了一大片红色。
哪里来的后车，跟得那般紧？！
“哗！”
陡然一阵失重感，他好像整个人都翻滚了起来，胸口血气汹涌澎湃，五脏六腑被逼到了喉咙口。
明亮的白光蓦然刺穿他的眼瞳。
等等……等等！
“刺啦——”
他分明看见了那辆车，但身体竟然不受控制地僵住了，无法做出任何动作，动不了。
面前的景色如同慢动作一样播放，没有声音，一切都寂静了，他好像看见死亡朝他笔直扑来。
不，不，不！
他在心中狂喊。
他的脑子以为自己踩下了刹车，打了方向盘，用尽了所有力气。然而现实中的他做出反应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他们被侧擦而过的红色大货车直直挤出去，在对面车道转了好几圈，撞到了河堤岸的栏杆。
只差几寸，就滑下去了。
庾声还回味着刚刚言总贴着他的耳侧说的那些话，心口的触感仿佛久久未散，让他有一些彷徨不定。热气喷在耳朵里，那样叫他发痒。
许助理在窗边接了个电话，神色慌张起来，听他意思，原来出了大事，天大的大事。
言总走后，王仲雄佯又邀请他们上去喝几杯酒，实则是拜托许助理多向言总美言几句，保举一下庾声。
许助理明白事理，他既为言伽做事，又得时时顺言老太爷的意，夹在其中自然要谨慎筹谋，把握好度。
他正和王仲雄热络攀谈，乍一接到医院负责联络伤者家属的人打过来说：言先生在外面出了车祸，路过的行人叫了救护车，送进他们医院，正在急诊室抢救。
——车祸？怎么会突然发生车祸？
许助理大惊失色。他的资历条件并不出众，能进集团总部本就是走了大运，后来得到老先生赏识，才有了晋升，一路走来太艰辛。如果这时候顶头上司出了事，他不仅难辞其咎，恐怕仕途也会一起完蛋。
不过话是这样说，他马上叫车要去医院。庾声本在旁观，却突然上前一步，请许助理带上他一起。
不知为何，他一改刚刚的拘谨，变得主动了起来。
＊
夜间时刻，九点半。
他们在急诊室的门诊厅堂里转了一圈，没找到人。医院并不会因为夜晚的降临，就变得安静平和。抢救室的门来回开关着，把夜色隔断。
于是询问了相关的医护人员，终于得知被送去抢救的是司机李田生，大松一口气。李田生的妻子带了孩子已经赶过来了，正在外头焦急等待抢救的结果。而另一位伤者不过轻伤，在输液区治疗感冒引起的高烧，没什么大碍。
许助理简单关怀了一下他们，立马抽身继续去找言伽。他当然不在乎司机的安危，最后如何划分事故责任，公司该出的钱肯定会出。
庾声站在一侧注视着他们，记忆翻涌，回忆起以前自己拉着母亲的手立在抢救室听医生讲述病情的场景。那是一个暴雨之夜，一切好像都雾蒙蒙的。
瘦弱的女人不哭不喊，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而小孩子害怕，不停地闹腾，母亲亦已懵住了，分不出心来照拂。
庾声扯了扯口罩，默默离开。
另一边，许助理在夜间输液区找到了正在挂水的言伽。他的右手的擦伤经过处理，包扎起来了，所以吊瓶的针打在了左手处。
事发之时，他在副驾驶座，虽然被后车挤压到了，但非常幸运，仅仅右手处受了一点伤。输液是为了治疗感冒引起的发烧，他发烧挺多时了，之前自己倒是完全没察觉到。
许助理忙不迭和其他各方同步消息。他捂着电话，对庾声招手，示意他快点进来陪言总。
庾声压了压鸭舌帽的帽檐，跟着走进了输液区。他斜背着双肩包，泯然在医院杂乱的人流里，就像普通人一般，身上还带着一股浓重的学生感。
“啊，你们来了。”
言伽用一种极其疲倦的声音说道，气息微弱。他先是瞧见许助理，接着目光落在后进来的庾声身上，似有些许不悦。然而这种情绪立刻被他压制了下去，没再显露出来。
庾声想到了什么，于是不声不响地离开输液区，去便利店买了水和粥。这儿的所有人都为着家属、亲戚、爱人，在深夜的医院、炽热的白光灯下奔忙，没有人有空关注到他的行动。
他回来的途中，特意绕了下路，把水分了两瓶给司机的妻子和小孩。他们并不认识庾声，所以瘦弱的女子怔怔地望着他说了感谢。
夜晚漫长而昏沉，望不见尽头。
庾声提着塑料袋回来，言伽在询问许助理一些事故的详细信息。他踱步走到远处，没有去听具体的内容，因为他觉得这不是他应该听的。
许助理先问，不如现在转去某某私立医院检查一下，言伽说不必麻烦了，已经在挂水了，留下来更方便些。他的余光望见庾声在角落踌躇不定，思索了一番，最终让许助理叫他过来坐。
言伽肯定深谙与人交锋的手段，他是何种意思，不同的人自然有不同的揣度，而真正的本意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了。
庾声乖乖走回来，按照许助理指示乖乖地坐在了言伽旁边，礼貌问候：“言总晚上好。”
言伽点头默允。
许助理接下来汇报：“目前的调查结果显示，两车同时左转弯，后面的红色大货车违章超了您的车，导致碰撞发生。”
庾声把矿泉水瓶拧开，插了吸管，送到言伽嘴边。但言伽并没有立刻喝，他在听许助理复述事情经过。
“不过……”
言伽猛咳了好几声。
庾声眼疾手快地撤走水，幸好没撒到对方身上。许助理关切想来帮忙，但发现庾声已经递上了纸巾，识相地收回了伸出的手。
“许助理。”言伽用捂住嘴，又咳了几声，然后说道，“你待会先去调查一下红色大货车司机的身份，看看情况。”
他咳完觉得喉咙难受，想喝水，庾声恰到好处地扶着吸管递过来。言伽瞥了他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浅浅饮了两口水。
“好，我这就去办。”许助理速答，“老板您好好休息。”
许助理退了出去，立刻去处理事故相关的问题。他走了之后，言伽硬提起来的一口气立刻就松了。
像是提线木偶的吊绳被剪断了一般，他整个人难受得很，在下级的面前纯属硬撑着，不想让人看出来罢了。
庾声瞧见他慢慢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静静呼吸着，好像还在消化着全身上下的疼痛。这样的疼痛如绵密的细丝扎在肉里，看不清、拔不掉，便只能学会忍耐，与其共生。
“下班吧……”
言伽呢喃念着，不知是在对谁说话，紧跟着轻叹一声。
庾声的目光垂下来，正好落在言伽的脸上。以这样奇异的角度，他几乎可以看清对方在白光灯冰冷光线下的每一寸细节，包括微微颤动的睫毛，还有面颊的……
头顶的白炽灯发出平缓的嗡嗡声，像是在为漫漫长夜添加一些色彩。
庾声盯得入神，冷不丁被抓包了。
言伽虽然闭着眼睛，却也能敏锐地感受到他不加掩饰的视线，刻意咳了一声提醒。
庾声挪开目光。
“你……不走？”言伽依旧闭着眼睛，半是觉得无奈半是觉得好笑地问道，“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庾声不假思索，轻声应着：“我想留下来陪您。”
他尽量让自己听起来极为诚恳，温良无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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