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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重生

时值隆冬,跪在金銮殿玉阶前的华服女子只着一袭单衫,钗环散了遍地。来往宫人向她投射去探询的目光,但她似乎毫不在意,只是疯了一般地以头抢地,额头早已见了血,顺着她秀美的脸颊流淌而下。

殿外侍奉的内监十分不忍,终于举步上前劝说:“皇后娘娘,程家犯的可是谋逆大罪,您再怎么求见皇上也是无用。这天寒地冻的,您伤了身子就不好了,还是回去吧。”

“臣妾只求见皇上一面,求皇上恩准,此后生死不怨。皇上若执意不见,臣妾只有血溅五步!”程渊柔抬起脸,声嘶力竭地呐喊着,希冀能让屋内那个铁石心肠的男人满足她此生也许是最后一个心愿。

内监总管徐全顺望着她那张血泪纵横的脸,不由得凛然一惊。

皇上本就在气头上,她出言激怒只能让事态恶化。

但他随即了然,皇上是先帝最不受宠的皇子之一,能登上皇位程家助力不少。皇后仰仗着家族势力,还从来没有向任何人低下过那高贵的头颅呢。

殿门打开,一个小内监恭敬地走出来,向着徐全顺耳语几句。

“娘娘,皇上召您进去呢。”徐全顺不敢怠慢,步下玉阶躬身对程氏道,“奴才先让人取绢子给您擦下脸吧。”

他顾虑程渊柔平时最注重端庄体面,从不在皇上与众嫔妃面前失态。但家人命悬一线,她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皇上不会等我,程家也等不了我。”

她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进殿内,跪伏在地,叩头不已:“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求皇上看在程家世代为国的份上,放过程家一家老小吧!”

皇帝冷哼一声:“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又是‘血溅五步’,又是‘世代为国’,到底是威胁还是拿程家历代功勋压朕,你心里清楚!朕放过他们,他们可会放过朕?”

程渊柔抬头定定地望向齐询:“皇上,程家谋逆之罪是遭人构陷,臣妾以项上人头担保绝无此事。臣妾知道皇上因阮氏之死记恨了臣妾多年,但那只是臣妾一己之过,与程家无关,求皇上开恩!”

齐询怔忡片刻,记忆中明媚的少女容颜忽地涌上心头。那年阮氏一介小官庶女以第一才女之名震动京城,除了她那个趋炎附势的父亲四处献媚的功劳,就是他这个忠诚的仰慕者逢人便宣扬之功。

只是他不知道,名声在外给阮令仪带来的不是无上的荣耀,而是无边的嫉恨和针对。

“是,你为了占有我而害死了她,你无耻!但你以为朕是那等公报私仇之人吗?你哥哥私自购买甲盾,朕更于其私邸内搜到诋毁朕的谶语及巫蛊人偶无数,你以为程家是全然无辜的吗?”

“是有人故意陷害,哥哥决不会做出这种事!”程渊柔心里一阵刺痛,垂下眼眸,语声不自觉地低了下去。

因齐询多年来和她只有夫妻之名,没有夫妻之实,哥哥早有怨怼之心,几次三番声称要替她讨回公道,难道他真的想废帝自立?

不,哥哥虽然一直很疼爱她,但决不会做乱臣贼子,她相信家人决不会傻到这种程度。

但是所谓的证据又是怎么回事?是谁要害程家?她又实在没有头绪。

茫然之下,程渊柔掩面嚎啕大哭,却让齐询更确信她对此事知情,目光如寒霜般罩向她:“实话告诉你,当你在殿前心存侥幸的时候,程家满门已于今日午时抄斩了。没人告诉你吧?”

程渊柔震惊地看着那张俊美无俦的脸露出残酷的神色,不敢置信她曾倾心恋慕的夫君竟像对待折子戏里的丑角一样耍弄她。

“这么多年夫妻情分,皇上对臣妾竟无半丝真心吗?若不是程家助你登基,皇上怎能像如今这般施展抱负?”

她的心瞬间萎靡,如秋后的枝叶零落成泥,连树根都腐朽在地底。她不敢相信,他竟是这样忘恩负义的人。从前种种一往情深,竟是她看错了人,还搭上程家满门忠烈的性命,她简直百死莫赎!

“皇后言重了,从前的厌弃是真的,现在想废了你也是真的,朕对你明明从未作假啊?”看着程渊柔绝望的神色,他竟能从容地挤出一抹笑意,恨不能把她打入地狱永不翻身,“何况皇后以为,没有程家,朕就不能登基吗?未免太狂妄了!”

“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程渊柔的脑海里走马灯般闪过自及笄后校场初次见他,到为嫁给他向宫中皇后宠妃献媚积累人脉资本,再到将父兄的战功归因于他的指挥有道,一步步走来都是为他,他竟然用一句轻飘飘的“没有你也行”就抹杀了她全部的功劳?

就算是她害死阮氏之恨蒙蔽了齐询的心,这样自私凉薄的男人又值得她这么多年的付出吗?

“我真希望我从未爱过你。”

“这也是朕的期望。”

程渊柔连告退都忘记了,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奔了出去,只觉眼前天旋地转,她的世界就此被黑暗笼罩。

她以为昏过去就再也醒不来,但朦胧的意识还是提醒她要面对黑暗的现实。接下来的几天,她一直被软禁在寝宫中,任由泪流不干般地淹没了自己,直到一个不认识的小内监端着三尺白绫和毒酒来到紫微宫。

“娘娘,皇上让您选一样。”

程渊柔瞥见托盘上还有一封信,虽然早已心如死灰,但残存的希冀还是亮起余烬。

读着读着,她的面容又渐渐变得灰败。

“他真是恨毒了我,竟然连女子最珍贵的清白都要夺走!我若是与老四有私,有他这个不得宠的皇子什么事?”

程渊柔发起狠来把信撕得粉碎,取过毒酒一饮而尽。

她以前听人说,用白绫自尽只是一瞬间的事,窒息的时候不会痛苦,反而有飘飘然的感觉。所以她宁愿选择更难承受的方式,这样下辈子她就会记住,不要爱上他,有机会一定要杀了他。

撕心裂肺的痛侵袭了她的四肢百骸,但再强烈的痛也会麻木,在失去意识的最后时刻,她甚至庆幸自己终于要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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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闹的声音传入耳畔,她动了动僵硬的手指,诧异于死亡的不真实感。透过半睁半闭的眼帘,她还能看见布料粗糙的帐顶,显见不是身处于什么大富之家。

程渊柔一阵糊涂,一阵明白;一忽儿庆幸被人救了,一忽儿了然眼前只是临终时的幻象,一忽儿潜意识自动开始朗诵各类诗词。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灵台如此日以继夜地辛勤了许久,忽地一个沉重的物体压在她的手上,她轻轻“哼”了一声,一把稚嫩的童声贴着她的耳际炸响,她才更清醒了些。

“三姐姐没有死!我去告诉娘!”

女孩“噔噔噔”地跑远了,程渊柔正要埋头继续睡,一个男孩的大眼睛又凑上来贴着她看,扒拉着她的眼皮子念念有词:“嗯,前面忘了,中间忘了,脉象沉稳有力,多半是回光返照。”

程渊柔忍俊不禁,语声从齿缝中逸出:“什么啊...”

男孩听见她出声,吓得后退一步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愣了会儿才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边跑边叫:“三姐姐活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慢慢恢复意识,活动僵硬的脖颈环顾四周。

“你醒了,头还疼吗?”面前一个美貌的中年妇人正掩面恸哭,见她醒来,马上转忧为喜。

程渊柔吐出不连贯的字句:“你...是...谁?”

妇人笑容顿歇,哭得更伤心了。

又过了许久,程渊柔已能扶着床坐直身子,下地走路,妇人急忙搀住她,生怕她摔了。

她含笑道谢,妇人浑身一震:“阿令,咱们娘儿两个,不用这么生分。”

程渊柔顿感不妙:“你说你是我的什么人?”

妇人心中又是一恸,但随即想起以前听说人摔了脑袋会暂时失忆,帮她回忆一下就好了,便放下心来:“阿令,你的闺名叫做阮令仪,父亲是吏部令史。你在书库读书的时候从架子上摔了下来...”

听到这里,程渊柔脑子里已经连炸了好几响。虽然二十多年没听过这个名字,但那个女人叫什么她从来不曾忘记。

她冲到镜子前仔细端详那张楚楚可怜的脸,每当她与齐询意见相左,便会想起的那双欲语还休的眼睛,此时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她再也不是程渊柔,而是前世她最恨、最瞧不上、最不愿想起的女人——阮令仪。

她恨那个女人的温柔小意,把她衬得不解风情;恨那个女人状似不经意间夺走了齐询的所有注意,连死了也要让她活在阴影之下长达二十年。

但今生,她就是“那个女人”。

程家人此时在哪里呢?

她犹恐是梦,把胳膊掐得青一块紫一块,实实在在的痛告诉她,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妇人被她的举动吓呆了,惊惶地上前拦阻,却被程渊柔一把推开:“滚出去!”

程渊柔气急败坏地把妇人推出门外,狠狠闩上了门,似乎这样就能隔绝造化的安排。但直到夜晚的黑幕笼罩了整个屋子,她都没等来期待的转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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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只顾自怨自艾时,有小丫鬟来送了两次饭。掌灯时分那小丫鬟见中午的餐食没动,索性把晚上的饭也一起拿回去了。

“爱吃不吃,吃了也白吃,都省给我吃才好呢!”

听她边不满地嘟囔边往外走,程渊柔更伤心了:前世只有她打骂丫鬟的份,打死打残、随意发卖都是常事,要是哪个不长眼的小蹄子胆敢顶撞她,那真是死一百次都不解她心头之恨。

程渊柔怒气上涌,趁肚子适时“咕咕”叫起来,一把推开门冲着远去的小丫鬟大喊:“你给我回来,对,就是你!”

那丫鬟也不是善茬,拎着食盒远远地回身骂道:“你不是不吃了吗?”

程渊柔气得咬牙切齿:“狗都不吃的东西你拿来给我,我当然要拿去喂狗了!”

小丫鬟柳眉倒竖,旋即冷笑道:“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也就配跟狗吃一样的了。”

程渊柔再也忍不住,冲上去就是一巴掌把小丫鬟打倒在地。小丫鬟本也揎拳捋袖,但程渊柔从小耳濡目染,于武学上颇有一番造诣。这时虽然换了副身体,又饿得头晕眼花,但是底子不差,小丫鬟哪里是她的对手?只能任由程渊柔骑在她身上左一拳右一拳地施为。

程渊柔打够了,得意洋洋地起身,听着小丫鬟骂骂咧咧的威胁,浑没在意。

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她天不怕地不怕,还怕一个吏部令师的家奴?更何况本就是小丫鬟欺负她在先。

但到了晚上,她才知道自己错了。

她不再是靖国公府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千金大小姐,而是小官家最不得宠的庶女,连被丫鬟欺辱了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当一群家仆挤进她的院子,一拥而上把她捆成了个粽子送到阮令史面前时,她还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阮令史身旁一个面容冷肃的妇人沉声吩咐:“家法伺候。”

板子上下飞舞,程渊柔强运内力对抗,但看那妇人分明没有叫停的意思,家丁又十分卖力,过了一会儿她便痛得昏了过去。

那妇人叫人把程渊柔泼醒,还要再打。

“够了!”阮令仪的母亲扑到程渊柔身上,痛哭失声,“夫人,令仪知错了,别再打了,再打要打死人的。”

“阮令仪,你知错了吗?”阮家主母冷冷地转向程渊柔。

程渊柔牙关紧锁,不肯叫痛,唯恐令在场众人感到痛快:“我哪里错了?”

“我让小丫鬟给你送饭,你不知感恩,出言侮辱,此为一错;不顾体面,与丫鬟争执,虐待家奴,此为二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简直颠倒黑白,是她挑逗我在先的!”渊柔大声辩驳,每句话都牵动得身上的伤口撕心裂肺地痛。

“初珑,她所言属实吗?”

初珑捂着脸哭哭啼啼地控诉:“我只是埋怨她不珍惜夫人的好意罢了,谁想她说夫人给的都是狗食,然后就冲上来打我。初珑怎敢欺负三小姐啊?”

“太放肆了!”阮令史怒吼,“我以为你饱读诗书,没想到会做出这么失礼的事,真是太令为父失望了!你母亲是怎么教导你的?快给夫人道歉。”

渊柔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只是梗着脖子一言不发。

令仪生母柳珠弦膝行到阮令史身前,磕头如捣蒜:“致修,你以前是最疼爱这孩子的,就绕过她这一回吧!我回去一定严加管教她。而且过两日她要出席诗会,三皇子看到了问起来她又该如何回答呢?”

渊柔心头剧震,不仅为齐询,还为了母亲那卑微到尘土里的姿态,和她前世雪中求情的样子实在太像了。

她环顾四周,每张面孔都充满了鄙夷,父亲不爱她,主母轻视她,只有这个女人是她名副其实的家人,她们也许便是彼此唯一的依靠了。

阮令史微露迟疑之色,轻声请示身旁的主母:“阿影,孩子从架子上摔下来,许是受惊了。你就当她摔坏了脑袋,饶她这回吧。”

吴秋影无奈叹气,只得给了丈夫这个面子,沉声向渊柔道:“这次就算了,下次再犯,绝不姑息。回去抄《女诫》五十遍,不抄完不许睡觉。”

众人散去,柳珠弦给两个家丁塞了些银钱,他们才不情不愿地抬了把藤屉子春凳抬渊柔回了屋,扶她趴在床上休息。

渊柔当众受辱,只觉世间无可留恋,不如死了好,但又不甘心令仇者快。前世她只嫉妒阮令仪赢得齐询青睐,宁愿不要靖国公府的富贵也要和阮令仪交换一下人生。如今看来,阮家简直是人间地狱,不如靖国公府百倍。

泪水扑簌簌落下,她从未如此想念过父母和哥哥,甚至向来严厉的祖父在此刻也像天神一样让她心向往之。正神游天外时,她火辣辣的伤口蓦地一凉,竟是柳珠弦在替她上药。

“我找主母求来的金创药,据说好得快。”

靖国公府也有许多得不到丈夫宠爱的妾室,但就渊柔目前见到的情形来推测,恐怕柳珠弦的日子要难过得多。能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中活下来,必有她以前从未见识过的坚韧品格。她的心慢慢软下来,对柳珠弦油然生出几分敬佩之情。

上完药,柳珠弦轻抚着渊柔的头,唱着摇篮曲哄她入睡,那柔软的触感差点让她掉下泪来。

如果不能回到靖国公府,为了柳珠弦,她愿意好好做她的阮令仪。

半梦半醒中,她看见朦胧的灯光中柳珠弦伏案奋笔疾书的身影,才想起还有五十遍《女诫》没抄。

“我就不抄,我就睡,你能把我怎么样?”阮令仪嘟囔着,再次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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