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身上伤口总是疼痛欲裂,阮令仪醒得很早。见她醒来,柳珠弦睁着一双明显是一夜没睡的眼睛,强打精神对她笑:“你醒了?饿不饿?我叫人给你送饭来。”
阮令仪乖巧地点了点头:“你一夜没睡吗?”
“没有,我刚醒。”边说着,柳珠弦边打了个哈欠,收起桌上字迹密密麻麻的宣纸,“吃完饭,我叫人给你熬药喝,你卧床休息几天,伤就好了。”
阮令仪强忍泪意,并不戳破,别过脸去没有言语。
在床上趴了几天,阮令仪渐渐想得明白:如果改变不了现实,那就适应环境。上天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必不是让她浪掷时光的。
晚上她常常梦见父母和哥哥,但是梦醒时分他们却会瞬间消失在虚空中。想起从前利用他们的付出为那个男人前程铺路的理所当然,她恨得直敲自己的脑袋。
过了半个月,她的伤好得差不多了,阮家的人也认识了个大概。阮家主母有二子一女,长子阮令昭正在备考科举,不常踏出书房的门;次子阮令曜和长女阮令佳都比她小,她从昏迷中醒来那天在她屋里玩的两个小孩就是他们,后来两人有事没事也喜欢到她的院子里大吵大闹。
她还有个侍女叫慧舟,因前两天感了风热,主母怕慧舟过了病气给阮家人,就叫她挪到最外围的倒座房里住了。诗会的日子近了,令仪和慧舟身子好得差不离,主母便叫慧舟回令仪院子里伺候,省得外人嘲笑阮家苛待庶女,连个侍女都不给。
诗会这天早上,令仪被慧舟叫醒,被主母派来的另外两个侍女围起来梳妆打扮。令仪的头皮被扯得剧痛,她瞧那侍女面色不善,疼得直翻白眼。
片刻装扮停当,令仪到正厅辞别阮令史和吴秋影。阮令史一改前次的威严,笑容满面地叮嘱:“去吧!那些子弟地位尊崇,你万不可和他们红了脸。”
令仪暗暗冷笑:若是我在外面受了委屈,你难道还能给我撑腰吗?与其说是诗会,不如说是给那些皇室贵胄取乐的,因为我身上有乐子瞧,所以他们才非要我去不可。
令仪上了马车,慧舟坐在她身旁,小声嘟囔:“以前咱们出门都是不坐马车的,这次老爷倒大方。”
令仪见慧舟的几次,慧舟无一例外不是在偷偷议论主人的行事方式,一点不避忌令仪,看来很信任她。令仪笑了几声,想起她挨打那日阮令史的嘴脸,又把一肚子牢骚咽了下去。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络子的花样时,一阵扰攘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传入令仪耳畔。她心念一动,掀开帘子向外望去,登时喜出望外,叫停了马车,迎着那匹疾驰的骏马跑去。
还有谁能这么潇洒飞扬地在喧嚣的通衢大道上打马呢?见到了哥哥,令仪完全没注意到身后慧舟的惊呼声,也浑然未发现那骏马丝毫没有驻足的意思。
程远扬见有人直直地撞上来,浓眉紧皱,一甩鞭子,把令仪编了一早上的发髻抽散了。她惊呼一声,身不由主地往后便倒,又差点撞上他身后那辆马车,几个转身才有惊无险地扑倒在道旁的地上。
马车前套的马受惊扬起前蹄,车夫紧紧拉住马缰,安抚了它好一会儿才让它安静下来。程远扬策马回转身子,向着马车内扬声问:“渊柔,你还好吗?”
令仪心头巨震,不敢置信地望向那辆像是用万千锦绣堆积成的马车。车内女子掀开帘子,纤纤玉手宛若柔荑,却像利爪般把她的心撕得粉碎。
“哥哥,我没事,你去看看地上这个女孩子吧。”女子甜甜的声音传来,对令仪来说却不啻雷鸣。
是你吗?阮令仪。
程远扬用鞭子指向趴在地上神思不属的令仪,冷声呵斥:“算你命大,小爷这次不计较。以后再敢来街上碰瓷,皮不扒了你的!”
令仪含泪大喊:“哥哥,是我啊!我才是渊柔。”
程远扬似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嘲弄地笑道:“哪来的疯子来冒充我妹妹,当爷是瞎子吗?快滚!不然有你好受的。”言罢策马而去。
看热闹的人渐渐散了,慧舟扶起泪流满面的令仪,替她重整发髻:“天哪,这可怎么办好?那些人看见你衣衫不整的样子,都要笑话的。”
令仪心神俱碎,早没了赴诗会的兴致:“我能不去吗?”
慧舟摇头:“失约可比这样去赴约更失体统。”
“失约也好,这样去赴约也好,阮家又能怎样待我,再打我一顿?”
慧舟诚恳地回答:“说句不好听的,没人愿意结交咱们,您和姨娘在阮家就更没有存在的价值了。”
令仪心下茫然:“那咱们回去再换一套?”
慧舟犹疑道:“目下只能这样了,迟到一会儿也没办法。”
令仪慢慢起身,在慧舟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往回走。正要登车,一个熟悉的声音忽地传来:“阮妹妹。”
冤家呀冤家!她上辈子做的孽,今天算是都偿还了吧。
若说她对阮令仪还有那么一丝愧疚,对齐询就是全然的心灰意冷。他杀死程家满门,污蔑她与四皇子有私,赐她自尽,桩桩件件都让她无法原谅。
她正待不理,慧舟却上前行礼,恭声道:“三皇子万安,可是去赴诗会?”
齐询笑道:“是呀,今天我做东。”
他绕过慧舟,走到令仪面前:“阮妹妹,发生什么事了?”
令仪恨得咬牙切齿,他就这样没一点眼色,偏偏在她最狼狈的时候撞上来,她偏要做一回“硬妹妹”。
“我掉粪坑里了,今天怕是去不了了。”
齐询好奇地问:“哪有粪坑?”
“就是你。”
慧舟见令仪出言无状,吓得捂住了嘴。齐询却丝毫不以为忤,大大咧咧地笑了:“阮妹妹真会说笑,可是因上次之事还在怨我?福瑞这小子向来放肆,我回去已说了他一顿,他以后不会再打扰你了。”
慧舟怕令仪又出言讥刺,抢过话头道:“姑娘差点被马撞到,衣服脏了,发髻也散了,这样去有失您的颜面。您有什么办法挽回一下吗?”
齐询道:“这个无妨,我有办法,咱们到地方再说。”
令仪全身都在抗拒,但一想起满怀期待的柳珠弦,又不忍心让她失望,只好不情不愿地上车跟在齐询车后走了。
前世他对自己从未这么温柔过,但她知道此生齐询对自己温言软语,也不过是因为她是“那个女人”罢了。
马车越走越偏,竟是走进一片茂林修竹。齐询的车停在一幢楼后,引令仪和慧舟进入屋中。屋中布置十分雅致,桌上放着一套妆奁,柜子里还有几套女子的衣裙。
令仪不屑地讥嘲:“原来三皇子在这金屋藏娇呢。”
她话音刚落,慧舟却先羞红了脸,摆弄钗环替她上妆。
“我和妹妹以前来过这里,我便替妹妹准备下了。”
令仪瞪大了眼睛,诧异于彼此之间关系进展之快:“你的意思是,我以前在这里住过,和你?”
笑了人家半天,原来“娇”是我自己。
齐询忙摆手:“不,我们没在这里住过。我们只来过一次,在那边的亭子里品茗。妹妹怎么忘了?我只是怕妹妹有朝一日需要,所以有所准备罢了,妹妹千万别误会,我对妹妹并无所图。”
好一个“无所图”!若不是令仪知道齐询心机深沉,她还真信了他这么温柔体贴只是因为“人好”。
前世她对齐询一往情深,却不料他和前世的“令仪”已有了这么多过往。她早就输了,还一厢情愿那么多年,真是蠢透了。
令仪一挑唇角,语调悲凉:“三皇子出去吧,我要换衣服了。”
片刻令仪出来,齐询眼前一亮,她却恍若未觉,自顾自登车而去:“为免旁人说闲话,咱们一前一后到场吧,我先走。”
令仪到亭前下车,宾客正三三两两围在一起聊天,见她来,都笑着打趣:“大才女,怎么来得这么晚,等会儿可要自罚三杯。”
令仪冷眼打量而去,到场众人皆是京中家世显赫的纨绔子弟和贵女,前世都是奉承她唯恐不及的,这辈子倒风水轮流转了,也难怪阮令史这么重视。
“好,喝酒我可从来没怕过。”令仪爽朗地大笑,见众人神色尴尬,不安地愣住。幸好齐询此时赶到,才稍稍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
人人坐定,一个男子朗声道:“来迟的人自罚三杯,刚才阮姑娘可答应了。”
齐询瞥了令仪一眼,命人斟满酒,端起酒杯道:“阮姑娘不会喝酒,我替她喝吧。”
那男子又道:“阮姑娘说她不怕。”
令仪面色如常,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三皇子不必替我,我也不必旁人代劳。”
齐询一愣,笑着把杯中酒喝完:“阮姑娘海量。”
有人敏锐地察觉到二人之间气氛尴尬,打趣道:“你们吵架了?”
令仪抢着答道:“我竟不知道我们有那么多话说,还能吵起来?”
一人又道:“三皇子总是赞你博学多才,今日才知京城第一才女性子如此爽快。”
不就是捧杀吗?你们若是失望了,就怪吹牛的人,可别怪我!
令仪嗤笑一声,起身敛衽一礼:“三皇子过誉了,令仪当不起这个名号,还望收回成命吧!”
令仪几句话驳斥得齐询面上无光,人人侧目打量齐询反应,不料齐询只是大喇喇地笑道:“是我错了,我这就给阮姑娘赔礼。”说罢又饮尽了杯中酒。
令仪正期待他大发雷霆,没料到他竟轻飘飘地把这一篇揭过了,顿时好生没趣。一时侍女将盛了酒的觞放在溪中,人人注目于酒觞,便也没人计较方才的争端了。
觞由上游徐徐而下,停于令仪面前打起转,众人起哄道:“作诗!作诗!”
令仪虽恶补了几天诗词歌赋,但此时若是做得不好,未免丢人。慧舟见她神情怏怏的,高声解释:“我们小姐最近大病一场,恐怕做不了诗了。”
齐询嘴角浮起一丝懒洋洋的笑意:“没关系,做得不好,便在我身上。”
“这可是你说的!”令仪起身一礼,“光是作诗,岂不无聊?谁有剑,我一边作诗,一边舞剑,新奇有趣,如何?”
众人纷纷叫好,取来一把剑,递给令仪。
令仪拔出剑,吟道:“长亭古道柳丝绵,落日余晖映客船。此去蓬山途尚远,相离无由伴君还。”
她每念一句诗,旋身间便逼近齐询一分,念到最后一句,手中长剑的寒芒直取齐询面庞。
齐询双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剑身,身子并无半分晃动。令仪隔着一泓秋水般的剑与齐询相望,真恨自己不能立时取了他性命,为前世被杀的全家报仇。
蓦然,一双含泪的双眼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她心中一恸,还剑入鞘,回到了座位上。她还想活着,也不想连累阮家人,尤其是对她还算不错的柳珠弦。
齐询鼓掌叫好,其他人也从怔忡中回过神来,为令仪喝彩。
酒至酣处,人们推杯换盏,作诗的,跳舞的,都自得其乐。宴罢,回城的宝马香车塞满路,齐询远远地望着令仪,似是有所期待。令仪却视若无睹,登车而去。
“以前小姐参加这种聚会,除作诗和鼓琴,一句话都不多说。别人有什么问题,都是三皇子代答,所以这次大家会这么奇怪。”慧舟解释道。
令仪心想:那倒真算是以一己孤立所有人了,不过我这种谁也不讨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个性,恐怕产生的效果也是一样的吧?
她正默默想着,忽听窗外有人叫她,不探头看也知道是谁,便闭上眼睛假寐。慧舟怕冷落了齐询,越过令仪掀开帘子答谢:“方才多谢三皇子包涵。”
“没事,想是我哪里唐突了阮妹妹,所以妹妹生气。妹妹诗中的怨怼与离别之意,是对我抒发的吗?”
令仪大怒:“我哪里配做您的妹妹,更别提对您言说离别了!”说完掀起车帘,夺过车夫手中的马鞭,把他赶到后面坐了。在令仪狠狠的抽打下,马车飞快地小跑起来,远远地甩开了齐询的马车。
到了阮家门口,车夫和慧舟一下车,就弯着身子跑到道旁呕吐起来。令仪连瞧也没多瞧他们一眼,敲开大门就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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