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在天际积压了一天的浓云终于化作瓢泼大雨,泼洒在土地上。齐瑛听着宫外骇人的雨声,寒意顺着她的脊梁袭上心头,秀眉不禁蹙得更紧了。
贴身宫女知夏缓缓走进殿内,给她披了件衣服,柔声劝说:“殿下,天色不早了,早点安歇吧。”
齐瑛低头看着桌上的书,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抬头看着知夏,目光中流露出哀切之意:“本宫怎么睡得着——父皇已经下令了吗?”
知夏眸色一暗:“皇上择定明年三月十五为您和程将军完婚,还封程将军为振威将军,婚后在兵部协理京营戎政;赐您封号宣城公主,赏宣城县三百户给您做食邑。”
齐瑛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虽然我和渊柔关系不错,但是程大哥原来可是京城有名的纨绔。他立了功是不假,可是十几年的脾性会在三四年间通通改变吗?”
知夏迟疑着道:“皇上已经下令了,公主可不能抗旨啊。”
齐瑛一拍桌子,语气中满是愤懑:“不行,我明天要去找母后,找三哥和四哥,他们一定会帮我的。”
次日早上雨刚停,她便踏着满地雨水赶到紫微宫求见皇后。齐谌上完早朝,顺道来给皇后请安,母子俩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听人通报齐瑛来求见,立即住了口。
齐瑛慌忙跑进正殿,泥点子溅上裙摆,把她的裙子浸得透湿,但她仿佛一无所觉,向皇后跪了下去:“母后,阿瑛不想嫁。”
皇后瞥了齐谌一眼,见他仍是一脸冷漠,微微叹了口气,向齐瑛道:“起来说话。你和程家人的关系不是挺好的吗,为什么不想嫁给振威将军?”
齐瑛缓缓起身,坐在齐谌对面的太师椅上:“他就算立了功,也只是个莽夫而已,终非良人。”
皇后眼中精光一闪而逝:“皇上已经下旨了,你总不能抗旨吧,再说程家不会亏待你的。”
陈复行给程家父子下蛊的事,齐谌心知肚明。此举意在引起两国争端,但是只要能除掉程家父子,他其实不在乎后果会有多严重。
两个男人死了,程家就只剩下孤儿寡妇,拿捏令仪再轻易不过。令他失望的是,父子俩就这样躲过一劫,阮令昭还为此受了赏赐。
所以当阮家下狱时,他甚至有些幸灾乐祸。阮令昭帮了程家又能怎样?令仪不会因此放过阮家,他始终逃不过。
听罢齐瑛的哭诉,齐谌微微冷笑:“嫁给这等少年英雄,你们定会成就一段佳话的,你和三哥也能亲上加亲了,这难道不是好事吗?本王劝妹妹也别太不知足了。”
齐瑛听出他话中的讥诮之意,心里一片冰凉:“三哥真的要娶阮家那个庶女?”
果真如此,齐询一定也会站在令仪的立场上,劝她嫁给程远扬了。
齐谌压抑着内心的愤怒,冷冷地回答:“程家已经认她做义女了,他们可真是了不得,皇子妃和驸马都有了,谁家能大过他们?本王真是嫉妒啊。”
齐瑛定了定神,继续哀求皇后:“母后真的没有法子了吗?”
皇后叹了口气,眼神闪烁:“办法也不是没有,不过手段并不光明,看你是不是真的那么不想嫁给他了。”
齐瑛一怔:“什么手段?”
皇后迟疑着回答:“程家从岭南寄回那些珍奇宝物,没有孝敬过宫中一星半点。皇上看在他们立功的份上,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倘若有证据证明他们在岭南残害百姓、搜刮民脂民膏...”
齐瑛猛地站起身:“阿瑛虽然不想嫁给程大哥,可是还不会不择手段置他们于死地。”
她寸步不停地向外走,心底越发失望。如果不是亲耳听见,她不会相信这番话是出自于一向慈眉善目的皇后之口。
即使皇后因柳家诗案受罚,她也从来没有此刻这么心寒。她在皇后膝下长大,可是算盘还是毫不留情地打到了她身上。难道皇后这么多年的抚育,只是为了利用她吗?
更令人细思极恐的是,对面齐谌见怪不怪的神情。
也许当初渊柔的话是对的,是她被表象蒙蔽,忽视了他笑里藏刀的实质。
看着齐瑛匆匆离去的身影,齐谌的嘴角浮起一丝轻蔑的笑意:“真没想到,离风暴的漩涡这么近,她竟然还能这么天真。看来母后没有倾囊相授啊!”
皇后在衣袖下攥紧了双拳,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本宫是你的母后!你是看本宫不忍心动你,所以才这样肆无忌惮吗?”
齐谌的笑意慢慢消失,他从未见过母亲发怒,戴着面具的人突然褪下了伪装,短暂的不适应过后,留下的却是诡计得逞的快感。
皇后盯着他的脸,继续逼问他:“到底是为什么?本宫今天是否能得到一个答案。”
齐谌的眉眼耷拉着,带上了一丝久违的哀伤:“那母后可曾知道儿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既然母后都不看重本王,我一味依赖母后,不是自取其辱吗?”
皇后忽然觉得眼前的齐谌那样不可理喻:“本宫做的一切都是为你铺路,你竟然觉得本宫不看重你?”
齐谌眸中一片幽深:“苏家已经不如以前了,又如何为本王铺路?本王能走到这一步,靠的都是自己的努力!”
皇后静静地看着他,明明至亲之人近在眼前,她却觉得与他的心相隔千里。
当初她待齐让十分严苛,连逃难途中也逼他温习功课,他才会躲到林静姝车里,从此下落不明。所以齐谌出生后,她已经尽量放松了约束,没想到他仍越发疏离。
深深的无力感袭上心头,她已经无言可辩,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齐瑛踉跄着跑出紫微宫,宫墙夹道间的穿堂风掀起她湿透的裙裾,带上了一抹寒意。
她忽然脚下一跘,摔倒在地上,疼得直不起身。在那一刻,她只觉平生任何时候都没有现在这样丢人,头埋在胸前,生怕有人认出她来。
这天早些时候,令仪亦呈上令牌求见公主。
赵健离京后,新上任的侍卫总管深夜喝酒赌钱,不堪大用,他便凭着在柳州帮助齐询的经历顺势官复原职,因此并没有为难令仪,让侍卫领着她进宫了。
令仪特意绕过明华宫门外,看齐询有没有起床。玉衡打开门,一眼见到她,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姑娘来了,殿下已经起来了。”
令仪拎起裙摆,以免被雨水打湿,道:“没事,就是顺道来看看他,我这就走。”
她正欲转身,齐询的声音就传了出来:“既然是‘顺道’来见我,没见到我怎么就走了?”
令仪笑着转过身,他身上的桂子香气已携着雨后的潮湿水汽包围上来。
他抱住了她,在她耳边问:“你进宫是为了做什么的?”
令仪道明来意,齐询想了想,道:“以她的脾气,大概不会答应的。看你那天的反应,我猜你也不愿意她成为你未来嫂子,为什么转眼又想劝她接受?”
令仪不能直陈利害,毕竟那些是程家的事,齐询未必会懂,便向他道:“我开始是想让她能有决定嫁给谁的自由,后来我又觉得程家毕竟知根知底,我母亲待她也不错。对她来说,也许这已经很好了。”
齐询低头沉思,陪着她向齐瑛居住的宫殿走去,正好遇见了浑身湿透、正站在甬道中间哭泣的齐瑛。
“阿瑛,没事吧?”
听到齐询的声音,齐瑛抬起头,恨不能钻进地缝里去:“我没事。”
她抵不过膝盖上的疼痛,腿一弯,又倒了下去。
齐询扶起她,左右打量了一番:“知夏呢,她怎么没跟着你?”
齐瑛朝后看了一眼:“大概是我跑得太快了,她没跟上来。”
齐询微微一笑:“那我扶你回去吧。”
齐瑛看了一眼他身侧,这才发现令仪的存在,顿时恼羞成怒,甩开了齐询的胳膊:“放开我,我要去找父皇,求他收回成命!”
令仪淡淡一笑,并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去吧。”
齐瑛气不过,转身便走,只听令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想怎么求皇上,是一哭二闹三上吊,还是死缠烂打?我相信无论你用哪种办法,皇上都不会答应,还会更加厌恶你。”
齐瑛停住了脚步,冷笑道:“你敢妄自揣测圣意?”
令仪反问道:“宫里谁不是在揣测圣意?你头脑不清醒,哪天怎么掉的脑袋都不知道。无忧无虑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你不赶紧打起精神,以后只有遭人算计的份!”
齐瑛胸膛起伏,心知她所言不错,可是一直以来的骄傲不容许她低头。令仪看着她脸憋得通红的窘迫样子,忍俊不禁。
前世她们也是这么吵吵闹闹的,她们的性格都一样目中无人,但齐瑛因久居宫中太过孤寂,总是试探着给她个台阶下,她就大方受了,直到她们双双出嫁。
再次相见时,她们已过了而立之年,生活的磨炼已经让她们无力争吵,只能苦中作乐,怀念当年那些虽聒噪却充满欢声笑语的时光。
眼前齐瑛那饱满的脸颊与记忆里满脸沧桑的面容重合,令仪不禁伸手捏住,喃喃道:“那时我就想,如果我能回到过去救你就好了。可是我回来了,你却不认得我了。”
“你竟然敢捏我的脸!”齐瑛杏眼圆睁,刚想打掉她的手,又怕自己脸疼,恨恨地道,“有话就说,这样算怎么回事?”
令仪回过神,松开了手,笑容里带上了一丝恍惚:“公主可以不喜欢我,但是不要跟自己过不去。何况金明池刺杀当天,我哥哥还救过你,你忘了?”
齐瑛依稀记起四年前的金明池,一把把刀剑从四面八方向她头顶劈上来,程远扬却挡在她身前,生生受了刺客一剑。
他的鲜血那样刺目,他不顾一切守护她的姿态又那样英勇,她确实悠然神往了一阵,可是随即又抛到了脑后。
齐瑛嗤之以鼻:“他救了我,我就要以身相许吗?他这样的纨绔,不知有多少相好。”
令仪道:“如果他有那么多红颜知己,早就闹得满城风雨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总要给他一个机会。”
齐瑛脑海中浮现出程远扬的军功传回京中的振动,内心有些动摇。
身后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知夏气喘吁吁地赶上前,向齐询和令仪行了一礼,关心地打量着齐瑛:“公主没受伤吧?”
齐询答道:“她刚才跌倒了,回去给她上活血止痛的药,休息一阵子就好了。”
说罢,令仪和齐询便一左一右地搀扶齐瑛回寝宫。
齐瑛换了身干净衣服,一边看着知夏给她上药,一边听令仪说话:“生在皇室,公主的婚姻向来不由自己,说是享天下之养,无非是皇上用来牵制各方势力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我所能承诺公主的,便是护您周全。”
这句话触动了齐瑛的心事,但她的语气中仍充满了不屑:“程家怎么护本宫周全?”
“实际上,程家已经不止一次保护过公主了。去年边境作乱,若是哥哥没有抓到乱党,你以为两国会交战,还是和亲止息干戈?”
齐瑛昂然回答:“大周国力昌盛,蕞尔小国,何足挂齿,当然是应战了!”
令仪摇摇头:“大周不占理,应战不过是落人口实。就算打得过,叛军也会趁机生事,大周腹背受敌。你觉得他会先平内乱,还是先解决南诏的争端?”
大周开国不到五十年,根基未稳。这种情形下,齐烜确实会息事宁人,先攘外,后安内。
令仪见她面色慢慢黯淡,乘胜追击:“依皇后的性子,您以为皇后会派谁和亲,是为天下所养的你,还是弱小无辜的宫女?”
齐瑛的眼神渐渐变得清明,皇后和齐谌都是靠不住的,她留在宫中,也只会沦为另一场棋局中的棋子。
相比之下,程家或许会成为她的避风港,起码这里有她最熟悉的人。
齐瑛没有想到令仪会这样为自己着想,初时的偏见渐渐散去,对她介入渊柔友情的愤恨也消解了不少。
她抬眸望向令仪,声音像悬在空中一样轻:“我明白了,你回去吧,我答应就是。”
齐询正站在廊下,见令仪出来,便与她并肩而行,问道:“你已经说服她了,怎么还是闷闷不乐?”
令仪苦笑道:“我只是感慨,为何重活一世,她还不能自己做主。我劝她的那些话,何尝不是在劝我自己接受命运的安排?”
齐询拉着她的手,道:“不要怕,命运无论如何安排,我们都会在一起渡过难关的。”
令仪看着他认真的面容,脸上绽放出一丝温柔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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