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烜挑眉问:“是阮家暴乱案中给你作证的那个人吗?”
齐询点头道:“是。他被收监之后,有人几次下手杀他,幸亏狱卒把他收入死囚牢中,他才捡回一条命。”
片刻后,狱卒押解军师赶到。皇帝嘉奖了狱卒保护关键证人的敏锐,对方喜上眉梢,紧紧扣住了军师的臂膀,以防他暴起袭击。
齐询施施然转向军师,问道:“你曾说过,二十三年前的春天并没有发生洪灾,是吗?”
军师冷笑一声:“没错,反而是二十四年前发生了蝗灾,田里颗粒无收,我的亲人饿死了,但是朝廷等了半年才开仓放粮。”
齐询问道:“发现朝廷没有反应,地方长官难道不会多上几道折子吗?”
军师眼中喷出一道灼人的怒火:“他们哪敢催朝廷办事,又哪里懂得百姓的苦?开始知府还敷衍说已经上过折子,马上就会放粮。后来我们再催,他们就没动静了。”
齐询转身面向齐烜,朗声禀奏:“儿臣在主持编修律历典籍时,曾让其他大臣去通政司文库整理查阅当年各地请求赈灾的折子,请父皇派人去取。”
齐烜点点头,让李成去通政司拿证物匣子。
少时李成回来,打开匣子,里面是几本二十三年前的奏折。封皮已经在岁月的侵蚀下褪去了颜色,边角还有些磨损,可是那股慑人的气势却丝毫未改。
齐烜打开一看,上面的贴黄仍在,自己的朱批墨迹宛然,旁边有苏澄的印信,表示这封奏折可以呈递到御前,另有一行小字,标注着呈递的日期,正是泰和元年四月。
见齐烜的面色越发凝重,苏沅才从刚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拱手争辩:“皇上,乡野匹夫的话何足为信?大哥决不会如此大胆,做出这种欺君罔上的事的。”
军师眼中寒光骤然射向苏沅:“这位大人说得好轻巧,当时死了多少人,你轻飘飘一句‘不可能’就能抹杀掉那么多无辜百姓的性命吗?”
他闭了闭眼睛,仿佛看见那年焦黑的稻秆间无数肿胀的尸体。远处土灶旁,两家人沉默着架起铁锅,沸腾的水汽里浮起孩童青白的手臂。
苏沅气得胡子都微微发颤:“折子压了半年,你们早该闹起来了,朝廷怎么可能一点消息都没听到?”
齐烜脑海中灵光闪现,那年春天,各地确实发生了不少暴乱。
如果灾害刚刚发生,朝廷就很快响应了,他们决不至于反应这么大。因饥寒交迫了半年忍无可忍才奋起反击,确实更说得通。
他颤抖着手慢慢揭开贴黄,下面的字迹已经模糊,可是依稀能辨认出是一个“蝗”字。
书吏写错字时,常常会剪出一个小纸片,把修改后正确的字贴在错字上,这是非常正常的事。而且上面有各地官员的押缝钤印,表示不是私改,所以他根本没有怀疑。
但令他始料未及的是,苏家竟然敢在这么关键的事上做文章。
他又从匣子中取出其他奏折翻看,二十三年前春季呈上来、请求朝廷赈灾的奏折,几乎都贴着这种贴黄。他一一抠开来看,每个贴黄的后面都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字眼。
原本冬季的雪灾被改成了次年春季的寒潮,秋季的瘟疫也被改到了半年后。
“那么多人的押缝钤印,苏澄是从何处得来的,难道这些人和苏家都有勾结?”
齐询缓缓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苏家才能知道了。”
齐烜身上冷汗直冒,原来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受苏家兄弟的蒙蔽。他的手按在褪色的奏折上,像是摸到了一道陈年的疤。
香炉的烟霭漫过眼前,四十年前的风雪声忽地穿透岁月,重回他耳边。那时他还在随父亲打天下,他是苏沅的妹夫,彼此也是心照不宣的朋友。
苏沅喜欢研究天象,在作战时给了他战略上的帮助;苏澄则因为人谨慎,负责押运粮草。
“陛下,苏澄苏大人率三千民夫押运粮车,已到白狼山口!”卫兵跪在雪地里禀报,漫天大雪扑在他身上,他的话语模糊得近乎听不清了。
齐烜愁眉不展:“等雪停了,咱们还可搏一搏冲出重围,现在可怎么办?”
苏沅看着天空的眼神蓦地一亮:“雪马上会停,那时候咱们就冲出去,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不久,雪果然停了。他和苏沅对视一眼,带领着精锐冲出了山口。
“杀啊!”那震彻山谷的喊声,至今仿佛还响彻他耳际。
记忆中默契的同伴与眼前瑟缩的人影重合,他欲哭无泪。
“好个苏门双璧!”皇帝突然抓起折子,摔到了苏沅面前,声音中透着不可遏制的愤怒,“你说不可能,那就帮你哥哥解释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苏沅低头翻看着奏折,额头现出涔涔冷汗。
奏折呈给皇帝批阅后,由通政司起草文书、加盖玉玺传递到各地,这份折子就被封存在了通政司的文库里。
本来苏澄有心销毁证物,可是后来皇后在城外搭棚施粥,他也自请去外地“赈灾”平乱,等到回京,已经是一年以后了。
皇帝念在他有功,升他做了从二品河南布政使,等他回京,掌管文库的人在程家麾下,且通政司的保密措施更加严密,苏家一直没有机会销毁证物,东西才会落入齐询手中。
苏沅的手垂了下去,一个没拿稳,奏折就落到了地上。他面如死灰,眼中却仍流露出一丝渺茫的希望:“请皇上召苏澄大人进宫,他会禀明实情的。”
齐烜一摆手:“不必了,有话就让他和御林军去说吧!”
皇后得到消息,刚冲到御书房门口,就听到皇帝一声令下:“让御林军去苏家搜搜。”
她如遭雷击,愣在了原地,连齐烜什么时候出来的都不知道。
“皇后怎么来了,难道朕的身边都逃不过皇后的布置?”齐烜的话像一把利刃刺穿了她的心,痛得她喘不上气。
“皇上,我父兄当初一直陪着你打天下,你不能...”意识到他已经起了杀心,她的话语戛然而止。
齐烜一言不发,冷哼一声,再也没看她一眼,径直从她身旁走了过去。
风卷过御书房前的石阶,皇后身子像是飘摇的落叶,摇摇欲倒。她稳住身形,狠狠瞪着紧随齐烜出门的齐询,眼底泛着血丝:“你恨我,何至于牵连苏家满门?”
齐询闭了闭眼,再开口时嗓音冷硬如铁:“娘娘可知道,奏折的贴黄底下掩埋了多少人命?让儿臣承受多年骂名的,难道不是苏家的人吗!”
苏沅无力地看了她一眼,离去的背影佝偻着,流露出一股气数将尽的意味。
所有人都离开了,只有皇后还站在原地。绣着金丝凤穿牡丹纹样的裙摆扬起,那鲜明的花样仿佛也在风的侵袭下失去了光彩。
她决不会坐以待毙的。
在纷繁的思绪中,她茫然地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此时唯一的希望。
齐谌刚刚下朝,正准备在府内小憩,茗绣就急匆匆上门求见。
他熏了香,换了衣服,耽搁了好久,才让华妍唤她进来。
因为王府没有女主人,皇后已经催了他很多次,每次都要拿朝中贵女的画像来请他相看,可他总觉得没一个配得上自己,正不胜其烦,料想母亲这次的目的应该也是如此。
但茗绣的来意却大出他意料之外。他只知齐询正在主持编修典籍,但因并不关心当年苏家做了什么,也没猜到齐询是为了调查身世。
当得知苏家很可能因此获罪时,他的神情也没有多大变化:“事已至此,想什么办法也晚了。母后不如和苏家断绝关系,还能保住自己。”
茗绣不可置信地看着齐谌:“血浓于水的关系,皇后娘娘怎会那么容易撇清自己?苏家设计害三殿下,也是为了给您扫清障碍,殿下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是本王让他们这么做的吗?就算没有那档子事,本王照样可以赢过他。费了那么大劲,现在不还是引火烧身,反倒带累了本王!”
他话语中的凉薄之意,比萧瑟的风更让她胆寒。
茗绣定了定神:“殿下是打定主意不管了吗?”
齐谌嫌恶地转开了脸:“没错。”
茗绣站起身,腿打着颤,一步步向外挪,竟忘了向齐谌行礼告退。
齐谌眉头一皱,喝道:“站住!”
茗绣的眼中又燃起一丝希望,转过身听他的下文:“钦天监那场火灾,是你们派人放的吗?”
茗绣点头应道:“是,娘娘为了除掉三殿下身边的亲信福瑞,扶持咱们的眼线小顺子上位特意做的。”
齐谌一拍大腿,看上去十分遗憾:“糊涂啊,你们怎么不把三哥直接烧死?要是他死了,还用培养眼线做什么!”
茗绣一愣:“那是皇子啊,我们怎么敢?”
齐询洗清了不祥的名声,此后恐怕更加如鱼得水,齐谌不能不早做准备。
他沉吟道:“罢了,事已至此,只能这样了。”说着便招手唤茗绣上前,向她耳语几句。
听完他的话,茗绣的神情更凝重了:“殿下所言当真?”
“姑姑若不信,以后不必再来找本王!”
听他说得决绝,茗绣只得回去禀明了皇后。皇后听着窗外呼呼风声,叹了口气,既然没有其他法子,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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