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并肩走了很久,长街的灯火一盏接一盏熄灭,人群慢慢散尽,只有月光在青石板上流淌,代他们诉说着内心的悸动。
他们的话不多,内容也很平淡,可是淡如流水的话语中,却饱含了最深沉的默契。
至国公府朱门前,她指尖刚敲响铜环,却鬼使神差地回过了头。
苏文卿仍站在原地,身影在月色下显得那么清瘦。他见她回头,眼底倏然浮起星火般的光,却又在她开口前转身离去。
她呆呆地看了半晌,终于扭过头,消失在大门后。
一片浓云飘来掩住了月光,国公府门前的石狮子便骤然陷入了阴影中。
墙边暗处,陈复行鹰一般犀利的双眼闪烁着阴狠的光。他看着苏文卿远去的身影,发出了一声短促的轻笑。
叛军节节败退,令仪又破坏了他在土匪中的布置,他一直忙着四处招兵买马,刚刚抽出时间回京看望渊柔,映入他眼底的竟是这样一幅场景。
既然她已经放下了,他又有什么理由不放手?
但是他不甘心。
“你想和姓苏的双宿双栖?别做梦了!”他眉间的狠戾之色慢慢化为痛彻心扉的嘲弄,“你能得到的,只有他的尸首。”
他下定了决心,身影没入无边的幽暗里,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渊柔回屋时,令仪已经躺在床上,想起灯会上二人的柔情蜜意,慢慢进入了梦乡。
姐妹三人在观赏焰火时,齐询一眼在人群中瞧见了她,示意渊柔和齐瑛噤声,便蹑手蹑脚地靠近,悄无声息地从背后抱住了她。
令仪脊背僵直,试图掰开他的手:“大家都在看呢。”
她想了想,悄声道:“福瑞回京了,现在住在公主府。你若是想他,可以偷偷去看他。等哥哥成婚后,我再把他藏到程家。”
齐询故意将下颌抵在她肩胛骨处轻蹭,胳膊箍得她更紧了:“好啊,我正好去问问他,为什么帮着你瞒我。”
令仪扁扁嘴:“后来我不是让小顺子告诉你了?我还以为我们心意相通,原来殿下会为这种事不痛快,过去半年了还这么在意。”
齐询靠近她,声音如羽毛般轻轻抚过她耳畔:“算了,别管他。父皇要召靖国公回京参加六妹的婚礼,你还是想想怎么教我讨好老丈人吧。”
漫天流火突然炸开,齐询浑身一颤,怀中的令仪便像一尾滑溜的鱼,趁机挣脱了他的怀抱。
她转过身,语气中带着一丝狡黠:“你抓到我,我才教你。不然,他生气我可不管。”
话音未落,她已转身跑开,裙摆在夜色中划出一道弧线。
他低笑一声,带着势在必得的意味:“别跑!”
两人在人声鼎沸的街上笑闹着,虽然累得气喘吁吁,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畅快,仿佛一切危机都已不存在了。
从那天起,渊柔便常常想起苏文卿。苏文卿与程远扬的马车在街上相逢时,他也会顺便问候渊柔安否。虽然二人不常见面,可是对方从未远离内心的方寸之间。
月底,张太医依约来给浣柔请平安脉。他一脸疲惫地坐在浣柔床边的椅子上,隔着帘子让她伸出手给自己诊脉。
浣柔目露寒光,定定地注视着他:“听说大人要告老还乡了?那本宫这一胎该怎么办。”
张太医捋着长须,语气淡然得像是在诉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娘娘放心,皇上让微臣等娘娘生产之后再离开,太医院没人敢接娘娘这个烫手山芋。”
浣柔直起身子,逼视着他:“皇上发现我假孕,你必死无疑。你就不能帮本宫一把,就当是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搏一搏?”
张太医冷冷地道:“皇后害死贵妃那副药就是微臣开的,虽然茗绣死前没有透露,但是皇上早晚会查到微臣身上。”
“自从微臣跟着皇后害死贵妃开始,就已经把头别在腰带上了。娘娘以为微臣帮娘娘逃过此劫,就能逃过皇上的制裁吗?”
浣柔下意识地护住平坦的小腹,那里只有层层绸缎作伪装。每次皇帝将耳朵贴上来倾听那根本不存在的胎动时,她都感觉自己离万丈深渊又近了一步。
她不是没有想过办法。
刚怀孕时,她四处游走,希望能借到哪个侍卫的种;后来又盼着哪个嫔妃撞上她,趁机营造流产的假象。可是所有人都对她避如蛇蝎,她根本找不到机会。
后来她求助于父母,打算以陪产的借口求皇上让母亲入宫,把孩子装进篮子里带进来装样子。可是侍卫不可能不搜查她的东西,何况孩子路上要是哭了就会露馅。
开始她总觉得任何办法都不稳妥,月份上去后,她平日里用假肚子骗人,晚上却再也不敢侍寝,生怕没有显怀被皇上看穿。
“没有其他办法了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本宫若死,你也休想独活!本宫临死前,定要拉你垫背,告发你毒杀贵妃之事!”
张太医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嘲讽:“娘娘还不明白吗?您以为,皇上为何至今没有动我,又为何没有动您?”
浣柔瞳孔猛地一缩:“你什么意思?”
张太医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意思就是,皇上或许早就知道了。”
“不可能!”浣柔失声尖叫,“他若知道,为何还让你来请脉?”
“因为皇上要的,从来就不是一个孩子。”张太医的目光锐利起来,“他要的是一个足以让所有心怀不轨之人都暴露出来的结果。”
“您假孕争宠,是罪一;试图混淆皇室血脉,是罪二。背后指使的皇后,是他真正想置于死地的人。而我,毒杀贵妃的帮凶,更是罪无可赦。皇上在等,等您‘生产’之日一网打尽。”
浣柔眼前忽地闪过皇帝聆听胎动后脸上冷酷的神情,她本来奇怪皇帝为何没有即将做父亲的喜悦,现在已明白过来,皇帝此举根本就是在试探她。
他看着浣柔瞬间失去血色的脸,继续道:“皇上重视娘娘这一胎,就一定会派侍卫把守,不让娘娘出门。您现在举动自由,恰恰证明了娘娘一举一动都在皇上掌控之中。”
浣柔只觉浑身冰冷,连指尖都在颤抖。她精心编织的谎言,她日夜承受的恐惧,原来在皇帝眼中,不过是一场早已看透的闹剧。
“不会的。”她喃喃自语,仿佛临死前的挣扎。
张太医不再看她,躬身行礼:“为了不连累家人,微臣已经休妻弃子,坐以待毙。与其负隅顽抗,娘娘不如想个法子保全自己的家人吧。”
说罢,他便转过身,步履沉重地走向门口,背影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死气。
浣柔瘫倒在床上,望着帐顶繁复的绣花,眼中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
张太医说的恐怕就是真相。她完了,她的家族也完了。而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正坐在龙椅上,冷漠地等待着收网的时刻。
殿内死寂一片,只有她沉重的呼吸声,证明她此刻还活着。可惜当一切都结束的时候,这微弱的声响也会随之消失了。
当浣柔在深宫中绝望度日时,皇宫的另一角却已经为一场盛大的婚礼忙碌起来。
转眼到了三月十五这天,暖意融融,五更天未明,从齐瑛居住的长阳宫到通向宫外的甬道上次第亮起宫灯,灯火荧煌,恍似霞光照彻云海,蔚为壮观。
齐瑛在众侍女的服侍下穿上绯色云锦嫁衣,跪在景和殿冰凉的青玉砖上,金丝绣成的百子千孙纹在烛火中流转生辉,越发衬得她整个人艳如桃李。
齐烜端坐于御座上,缓缓开口:“你此去便是程家妇了,万事都要听从婆母和丈夫的教诲,不得自专。”
离别之际,齐瑛本有满腹言语想要倾诉,但听了齐烜不带一丝感情的训诫,她生生把话咽了下去。
“是。”齐瑛低头恭声回答,把眼角将落未落的泪珠憋了回去。
她正要起身离开,忽听尹德妃唤她:“公主请近前来。”
齐瑛走上前去,满怀期待地等待对方发话。
尹德妃一探身,把一支簪子簪在她发髻上,深吸一口气压下哽咽:“这是太后所赠白玉孔雀簪,本宫现在转赠给公主,祝公主与驸马白头偕老。”
齐瑛抚摸着头上的孔雀簪,苦苦压抑着的泪水终于喷薄而出。
“大喜的日子,哭什么?快走吧,不然就错过吉时了。”她顿了一顿,又道,“驸马若是欺负了你,就回宫看看母亲,母亲给你做主。”
齐瑛点点头,擦干泪水,一步三回头地出了景和殿,走到正在那里等候的翟车旁。
尹耀贞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眼神慢慢黯淡下来。到了出嫁这一天,她想念了将近二十年的女儿还是没有叫她一声“母亲”。
程远扬已身着绛色公服在景和殿外亲迎,见她出来,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坐上翟车,向宫门外行去。
“母亲。”齐瑛喃喃自语着,回头望着景和殿离她越来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
尹耀贞远远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任由泪水滴滴滑落,也无心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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