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滔天的大火蔓延整座王城。
硝烟味、肉焦味、血腥味盘旋于整个韩国。
韩王战死于沙场,满身血窟窿,金城失守。
韩姬自马背回望故国,目睹韩后于护高墙仰面下落,金丝织成的华美衣袍在空中充盈宛若扑火飞蛾,下落瞬间便被漫天火光吞噬。
那天,是韩姬刚满六岁诞辰,她却被吓到只会哭泣。
不知渡过多少河流,不知走过多少阡道,只听得身后传来宫女呼号:“殿下快跑!”
跑,快跑。
韩姬不断跌倒,不断流血,不断爬起。
“殿下……”
女子发出最后的呼唤,一柄长剑自她后背捅入,粉色宫衣被染成鲜红,剩下的话语被永远掩埋。
衣袖被人拉动,楚栖乐趔趄了下。
“别怕。”拉她衣袖的是个小女孩,弯着眼睛咧开嘴角朝她笑,“我的护卫们可厉害了,马上就能打跑那些坏人。”
女孩将她拉到一旁灌木丛,远离战局。
兵器交接的刺耳尖锐、刀剑刺入血肉的钝声、尖叫声怒号声迭起。
忽然,一柄染血长剑越过重重护卫,朝她而来,却刺入身旁女孩胸腔。
好心相助的小女孩因她丧命。
女孩红眼迷蒙、口吐鲜血的画面,烙印在韩姬瞳孔。
自此,韩姬失语,口不能言。
直到她遇见神殿里的那个人。
“韩姬殿下,您的命是栖乐殿下救来的,是王上的,是整个楚国的,唯独不是您自己的!”
日月转轮的占星高台上,帝师霍乱遥望星辰,漠然声音清晰回荡在空旷的球形望天楼。虽然用词恭敬至极,却没有半分敬畏。
霍乱话音刚落,黑影不断放大,无边无际的黑暗,如潮水般朝韩姬袭来。
冰凉而黏腻,是黑暗实体化的真实触感。
每挣扎一分,缠绕在周身的无形压力便束紧十分。
她沉溺于黑潮,束缚于巨蟒,困顿于囚笼,发出声嘶力竭的呐喊。
楚栖乐惊醒,这里不是帝师阴暗空旷的占星台,而是她的寝殿朝阳殿。
说来讽刺,朝阳殿名唤朝阳,却终日背阴。
“殿下,你可终于醒了。”贴身侍女阿蛮道。
看着眼前死在自己怀中的阿蛮安好无恙,熟悉的宫殿布置未曾变化,楚栖乐愣怔良久,才惊觉自己竟是重生了,霎时感慨万千,过往记忆愁绪随梦境涌现脑海。
她本是韩国王女,家国覆灭遭敌军追杀流离至楚境,幸得在边境驻行的楚王姬楚栖乐相救,然而一柄本要刺向她的剑却刺向了身边楚姬。
后来楚军至,她误被当做楚王姬带回宫中。
然而,帝师霍乱明知她并非真楚王姬,却将错就错,小韩姬还以为自己悲惨逃亡流离生活结束,未曾想是噩梦开始。
霍乱擅医术喜饲毒物,偶然得知小韩姬血对毒物有特殊抵抗力后,便拿她试各种毒物……
往事不堪回首,这次,定然不会如蛇蝎心肠的霍乱所愿,她的命运当由自己主宰!
“今日是何时,霍乱呢?”楚栖乐急切问道。
阿蛮看向屋外,见无人后舒出口气:“殿下慎言,当心隔墙有耳。今日初三,马上就要举行祭天仪式,帝师刚出发去天阙了。”
“殿下,您总算可以歇息几日。”阿蛮拿起紫韵瓷瓶,倾倒出药粉,抹在楚栖乐被毒蜘蛛咬噬的手腕处。
这些可怖毒物制造的伤口瘆人,谁能想到白衣无暇名满天下的帝师霍乱,竟豢养大量毒物,而万金之躯的楚国王姬却便是伤痕呢?
祭天仪式?
楚栖乐想起来了,霍乱此番前去天阙不光是与周天子商讨祭天仪式,还向天子请求赐婚,把她嫁给纨绔不堪、只知饮酒作乐的燕世子。
前世楚栖乐以为去和亲就能脱离帝师霍乱控制,花心思搜集燕世子喜好,想着就算不能举案齐眉至少能不惹其厌烦。
未曾想联姻是幌子,霍乱从始至终将她当做棋子。利用和亲公主死在途中事端,挑起战事才是他所谋!
如今得重活一世,她绝不要死在寒冷孤寂无人烟的联姻古道上!
“阿蛮,收拾包袱,今夜是出宫良机。”楚栖乐当机立断道。
霍乱向来谨慎,定会携暗卫护送,禁军也会被调配大部分,没有比今日更适合逃离这吃人楚宫。
*
孤月高悬,寒星寂寥。密林深处,两个衣衫破损的女子穿梭于林间。
耳畔不断传来枝头墨鸦叫唤声、野兽四窜声,楚栖乐心中涌起不安,不由得加快脚步。
“啊!”
楚栖乐听到贴身阿蛮的惊呼声,顿住脚步回头。
只见色如枯枝融入落叶,竖瞳冒着幽幽绿光的毒蛇,“嘶嘶”地朝入侵领地之人发出警告。
林间微风浮动,蕨类苦涩与泥土的腥气交杂,两人一蛇陷入僵持。
眼前的蛇与霍乱豢养的蟒纹大蛇重叠,在玄武雕花地上逶迤,昂起粗大的蛇头。随玉箫声迅速蜿蜒而来,粗壮蛇身将她包裹。
强烈的窒息错觉感袭来,肋骨悉数折断、浑身浴血的痛楚再度降临……
该死,头疾癔症居然在此刻发!
楚栖乐眉头拧紧冷汗岑岑,颤抖的手握紧匕首。
“殿下。”阿蛮虚弱地低呼。
蛇毒入体,阿蛮脸上满是痛苦,可心更疼公主。
殿下以身开路不断被蛇虫鼠蚁咬噬,接连积累的毒素,已然疲倦不堪,此刻像是旧疾复发。
阿蛮的呼唤,令楚栖乐回过神来,低喝“孽畜”当即将匕首快准狠地掷至毒蛇七寸。
毒蛇剧烈扭动挣扎一番后彻底不动。
见蛇彻底断生气,楚栖乐全身力气像是被抽走,瘫倒在树下喘息不止。
阿蛮拖着早已肿胀不堪的伤腿,挣扎着爬向楚栖乐。从怀里掏出陶瓷瓶,倒出粒碧绿药丸,艰难地塞到楚栖乐口中。
“殿下……”阿蛮声音发颤,泪珠不自觉落下。
“你哭作甚?我只是小憩片刻罢了。”楚栖乐缓过神来,微笑着擦干阿蛮脸上泪珠道。
眼泪无法抑制得流下,阿蛮哭得愈发凶。
无论伤得多重,无论身上多痛,殿下总是这般淡风轻。
楚栖乐不知阿蛮为何突然嚎啕大哭,只道是因蛇毒所累伤及要害、痛得难以自持。撕开阿蛮脚踝处的布料后,发觉伤口已然肿胀发黑。
她熟练地用撕下来衣布束在伤口上方,然后俯首去吸脚踝处的毒素。
“殿下不要!”阿蛮推开楚栖乐,不想让殿下沾染未知毒蛇的毒素。
虽新的毒素在殿下身上会被同化会,可过程痛楚异常。她不是心如蛇蝎的帝师,不愿将公主推入满是痛楚地狱。
楚栖乐一把按住她的腿,命令道:“别动。”
长久的日夜兼程以及刚从旧疾恢复,楚栖乐嗓音有些沙哑。不同往日里波澜不惊,语调间满是急切,还有难以掩饰的惊慌。
阿蛮望向公主殿下,只见她眸微垂,黑压压的长睫在眼睑处投下阴影,瓷白没有血色的肌肤在暗光下愈加苍凉。
阿蛮喉咙发紧,不觉哽咽:“殿下……”
楚栖乐拇指与食指轻捻银针,施在血液流通关键穴位上,抬头问:“弄疼你了?”
阿蛮摇摇头,未等她开口,两位不速之客骤降。
周遭的空气骤然凝滞,连翕动着潮湿土腥味的林中风都戛然静止。
“臣等奉帝师之命,请殿下回郢都。”
两个黑衣蒙面身披玄色软甲的兵卫悄然而至,手按腰间双刃微垂首道。
楚栖乐将捏着银针的手紧紧握住,直至针尖刺破肌肤沁出黑血,刺痛让因毒素昏聩的大脑清明不少,嘴角不由得泛起一抹自嘲苦笑。
“呵——”
忽然,楚栖乐笑出声来,声音逐渐放肆高扬。
“霍乱不愧是乾卦算古今照亮千古长夜的霍夫子!连我改道东芝林都能算到!”
透过高耸入云的榕树缝隙,锐利如镰的新月光发出微弱光,明明迎着月光就能逃离霍乱管控的地界……
好不容易趁霍乱赴周天子邀约之际,百番周折谋求的路线,竟是场笑话!
素来寡言少语性格温顺楚姬此刻的狂笑,让两个玄兵卫有些无措。
其中一人道:“殿下,不该直呼帝师名讳,请跟卑职回郢都。”
“放肆,怎么敢如此对公主殿下!”阿蛮将对面摸刀的举动看在眼里,跛着脚张开双臂护在楚栖乐前。
楚栖乐在阿蛮后面抽出腰间短刃,由上好云锦缠绕的刀柄此刻竟有些硌手。
四面都是布下的暗网,八方都是霍乱的玄兵卫,她们无路可走、逃无可逃。
反正都是死,无论如何,死之前也要要搏一搏。
站在前端的黑衣人将楚栖乐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再次正声道:“公主殿下,请归。”
虽是恭敬的话语,靠在刀柄处上的手却没有离开分毫。
林间风起,裹挟着细碎的朝晨雨,使得剑拔弩张的气氛愈加僵持。
在玄兵卫有更进一步举动前,阿蛮冲上去抱住前方那个黑衣人,大喊:“殿下,快走!”
另一个黑衣人见同伴被缠住,上前一步作势要用武力押解楚栖乐回郢都。
楚栖乐将匕首握于手中,早在静默时便找准了黑衣人软甲交叠间隙,试图一击刺中。
“殿下,得罪了。”黑衣人将楚栖乐的小动作均看在眼里,他灵活侧身,楚栖乐扑了个空,随后大手握住楚栖乐手腕迫使她丢下手中匕首。
楚栖乐嘴微勾,这么明显的愚蠢杀招怎么可能刺中万里挑一的玄兵卫?
左手中的银针趁玄兵卫夺手中匕首时,扎刺向颈侧没有护甲的脆弱肌肤。
玄兵卫不可置信地摸上脖子拔下银针,针头沾染黑色污血,上面竟淬了毒!
剧痛自脖颈蔓延,四肢百骸苦痛不堪。
“殿下……好狠的……”
他吐出大口黑红毒血,话未说完便轰然倒地,身体与泥泞土体碰撞的沉闷声,清晰传达于每个人耳侧。
原本绵密的细雨下得急促起来,每个人头上都是如蛛丝的细碎雨珠。
“阿光!”被阿蛮抱住的黑衣人低吼。
随即突然发力,挣脱阿蛮死抱,俯身去探同伴鼻息。
阿蛮被黑衣人的惨状吓得一激灵,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是木讷地看向扶树,不住喘息的楚栖乐。
楚栖乐胸腔剧烈起伏,呼吸灼烧喉咙,血腥味充满鼻腔。
她瞥向左手,那只握银针的手不住颤抖。
原来杀人竟是这般感觉。
指下的脉搏不再跳动,多年同行战友已死。
黑衣人狭长眼眸染上怒意,却仍是副恭敬的模样:一字一顿:“殿下,请归。”
见黑衣人要动真格,阿蛮瘸着腿猛然往前一扑,将黑衣人扑得一踉跄:“殿下快走,快走啊!”
“放手!”黑衣人冷道。
帝师说的是带公主安然回郢都,可没说这个臭丫头也要安然回郢都。
黑衣人用刀后刺,伤口迅速沁出鲜血,阿蛮吐出鲜血,艰难道:“走……”
“阿蛮!”楚栖乐大喊,瞳孔倒映阿蛮颓然倒地的样子。
“殿下,请归。”黑衣人生冷道。
见楚栖乐像失了魂,上前架着她走。
没想到走出几步,楚栖乐突然奋力挣扎。好在有所防备只是踉跄了下,并没让她将淬毒银针近身,可这一踉跄脚下却传来剧痛——
与枯叶浑然一色的被斩首的毒蛇正咬在靴上,原来她是佯装要用银针攻击,地上张嘴毒蛇獠牙才是她必杀器!
身后再次传来沉闷倒地声,楚栖乐嘴角勾起抹残酷冷笑,跌跌撞撞地朝幽林涌现天光的出口处走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