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牧稷笑容当即僵住，无辜地望向楚栖乐，再看向捧着的香炉。
鸽子是长鸣打的，炖是他亲自炖的，也没加其他辅料，怎么可能有毒？
难道是这蘑菇有毒？不至于啊，灰不溜秋的草菇味美增鲜，又不是色彩鲜艳的毒蘑菇！
“草菇伞盖正圆，死帽蕈偏扁且伞盖下有白色斑点，毒素都集聚在伞下。”像是察觉他心中所想，女子解释道。
燕牧稷俯身取柴堆旁的蘑菇，翻看背面，果真如女子所言，伞盖下有十数颗小白点，顶端如欲绽花苞，裂开一道小缝。
默默放下手中蘑菇，还将脚旁边的香炉踢远了些：“多谢姑娘出言提醒。”
“举手之劳，公子若是非要道谢，稍微给些银两意思下即可。”楚栖乐视线不经意扫过放在地上的钱袋道。
“哈，那是自然！”
如今这世道没银钱寸步难行，救人就到底。
燕牧稷正欲分点银子给女子，却不料对方水灵灵地拿走掌上钱袋，还装模作样道：
“没想到公子竟如此大方，小女子恭敬不如从命！”
燕牧稷：“…………”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女子。
鸽子汤是特意为她熬的，说里面有毒蘑菇倒还卖了她个人情，念她孤苦落魄讨要银钱便也给了，没想到直接当面抢钱啊！
真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只见女子看向破庙外，眉间涌上愁绪，若非刚才被夺取全身家当，还真会被她单薄可怜样蒙骗了去。
天际灰朦，细雨停驻。
西边是望不到尽头的密林，东方是延绵不绝阡陌。
她逃楚宫已有数日，猛然想起就快到郑伯递消息的节点，要是得不到她传出消息……
前世，楚栖乐只想安然度日，几番拒绝韩国旧部反抗军的救助，到头来反抗军为了拯救她这个韩王唯一遗留血脉，全被霍乱捉住，被用来炼制毒药操练死士。
得快点去阻止他们送楚宫传消息！
“山高水长就此别过。”楚栖乐道。
“阿蛮姑娘要往何处去，说不定我们同路呢。”燕牧稷道。
楚栖乐闻声对上男子灿若桃花双眸时，脑海想起醉剑公子轻佻浪荡流言，顿时心底涌上厌恶：
“请问公子要道往何处？”
“长风街。”燕牧稷道。
“真是可惜，小女子要去墟市。”楚栖乐惋惜道，“公子是外乡人吧，可知长风街在何处？沿密林东直走就能见到。”
燕牧稷随楚栖乐指的方向看去，狐疑道：“长风街不是在西边吗，姑娘怎么指的方向跟我听说的不一样？”
“诶，我从小生长于此，对这里熟悉得很，公子按照我说的方向走定然不会错。”楚栖乐笃定道。
燕牧稷愣住：“……”
这姑娘不得了。张嘴瞎话就来，不仅抢救命恩人钱，还给指反路！
与燕牧稷分别，楚栖乐加快脚程，几番辗转终于来到长风街。
外边长街一片明媚，三秋月的阳光灼目。
楚栖乐常年困囿于背光的朝阳殿，此刻竟难以适应日光，不由得微眯双眸，放慢脚步。
耳边不时传来小贩与买客讨价声、店家叫卖声、纷杂脚步声……
突然，迎面来了个手持木制风车的小男孩，将她撞得一趔趄。
“嘻嘻。”小男孩不仅没有歉意，反而还转过身对着她吹风车，嘲笑之情溢于言表。
楚栖乐瞥见男孩衣袖中有抹熟悉的布料，是她钱袋。
看来男童是个老手，专挑她这种弱女子下手呢。
“小鬼，姐姐给你买糖葫芦吃好不好。”楚栖乐快步上前，搭在男孩肩膀。
男孩愣了下，这年头难得有这种蠢女人，被偷了钱还要请他吃糖葫芦，真是愚蠢可笑！
有白食吃固然好，可如今她还没自己有钱呢，拒绝道：“阿娘说不能随便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那你阿娘有没有告诉你，偷东西是不对的？”楚栖乐另一只扯出钱袋，在手中掂了掂。
“这是我的！”男孩双手去够钱袋，捏在手中的风车跌落于地。
“乖孩子是不该说谎的，你阿娘也没有讲过吗？”楚栖乐压在男孩肩膀的手用力，平静的双眸倒映出男孩害怕模样，“坏小孩是会受到惩罚——”
“会变成哑巴。”
楚栖乐直起身子，扬长而去。
男孩欲张口破骂，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捂着嗓子哭得惨烈，身旁地上的风车被人踩得粉碎。
临街茶楼厢房，燕牧稷将此尽收眼底。
他面前摆了张画有奇怪枝叶的图纸，旁敲侧击、花重金从贩卖消息老者得知，只有楚国王女才能将天佑枝纹在左后肩。
而先楚君子嗣不多，只有傀儡楚王与其双生胞妹。
燕牧稷望着栖乐远去背影，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
郑氏杂货虽临街而设，招牌却早在风吹雨淋中破烂不堪，楚栖乐若非几番问询路人，定然会与之擦肩而过。
店肆前有位葛巾缠头的老者，正拿布擦拭陈列的竹编器物。
楚栖乐再次抬头望向旁边被岁月雕蚀出破洞，字迹模糊暗淡的幡布，上面毅然写着郑氏杂货遒劲四字，确认无误后，道：“郑伯。”
“未过巳时不开张，姑娘难道不知？”老者徐徐擦着手中木制长剑，“斯是陋肆，却有不成文陈规，姑娘是第一次来吧。”
楚栖乐也不催，就站在台阶之下静静等候。
白城是楚地与赵国接壤之地，长风街更是当地有名集市，往来异客攘攘、旅者熙熙。
昔日的韩国王都金城，也是这般繁华，马车不断、灯火绝夜。
待老者擦拭完毕，才回头看向不识礼数新客。
只见女子衣着朴素，但仅是立于檐下便掩矜贵之气，淡然双眸迎着清晨光辉透出浅淡紫意。
老者喜惊于色：“殿……女公子可算是来了。老朽总是等来了这一天！”
“老朽怠慢了，女公子里面请。”
郑伯将木门虚掩，将楚栖乐领入内室。
换好男装的楚栖乐，将手伸向通体雪白眉心一点红的小蛇，小蛇立马张开口咬了上去。原本白色的身躯变得粉红，吸走毒食饱之后，懒洋洋地窝在楚栖乐手心。
“殿下受苦了。”郑伯眼眶含泪，呢喃道。
他蒙受韩王后恩惠，四处飘荡就为找寻流离的韩王遗孤。好不容易得知王女捡回条命，以为得苍天庇佑能安然度过此生。未曾想帝师霍乱歹毒至极，将王女作为试毒容器，以治生患绝症楚王。
“郑伯可知接舆如今云游何方？”楚栖乐问。
接舆与霍乱师出同门，定然知道霍乱陈年往事与命门，加上又是真正楚栖乐的师父，若是得知霍乱这些年所为，想必会出手相助。
楚栖乐简单将自己想法讲述后，郑仙园因公主终于愿意承担大任感到欣慰，铿锵有力道：“老朽愿为公主鞠躬尽瘁！”
*
郑氏杂货门外传来喧扰：“郑老安在？”“我进来了！”
郑仙园让楚栖乐在内室稍作等候后，立即起身，未踏出内门便扬声：“店规张贴于门口，小友怕莫不是不识字？”
燕牧稷笑道：“一天不见，郑老还是规矩重重。”
“我当是谁，原来又是醉剑公子。”郑仙园不耐烦道，“又想问些消息，还是淘些奇珍异宝？”
昨日，燕牧稷硬拉他谈论楚地风情、祭祀典要，说心仪女子是楚地贵族，想要多些共同语言了解民风民俗，若非钱给的多早就轰出去了。
“燕某想向郑老打听一人。”
郑仙园捋胡笑道：“哦，能让醉剑公子挂念的，想必是回眸倾城的绝色美人，可我老郑只搜罗江湖逸闻、武器秘籍，从不做牵红线之事。”
“郑老说笑，燕某刚被佳人所拒，伤心不已，如今只是想拜访接舆大师，询问剑道罢！”
“接舆来无影去无踪，常年浪迹列国，教我何处去寻？”郑仙园语气不佳道。
燕牧稷头微侧，矢意当即会意，拿出锭金子交给郑仙园。
“……他又不是剑师，是个癫人罢了。”郑仙园看见金子，语气语气不似先前生硬。
“欸，郑老此言差矣。”
“接舆与楚地圣人霍夫子师出同门，一个是声名煊赫精通乾卦的帝师，一个是精通奇经八门擅武的江湖浪人，怎么能说他癫呢？”
“没想到醉剑公子知道的不少，公子这般厉害，又何必找老朽问路！”郑仙园没有收金子。燕牧稷滑头，又与公主同找接舆。他开铺子赚钱是一回事，可太浑的水趟不得。
“我只听说郑老收做事麻利，收多少钱办多少事，这一锭金子是定金，待我寻得接舆定当有重谢。”
郑仙园嘴角堆着笑意，接过沉甸甸的钱袋，反正接舆来无影去无踪，给个大致方向差不多得了。
“醉剑公子当真豪爽，老朽这就找地图，给你标记接舆常去的地。”
燕牧稷趁郑仙园在找寻列国地图的时候，灵活溜入内室。
狭长的小道上堆满了杂物，走到尽头，见有个男子装束的人坐于桌前，顿时眉梢舒展嘴角泛起笑意。
楚栖乐反应极快，见除郑伯之外的人进来，迅速将能盘踞在桌小白收进衣袖。
男子墨发高挽束，肌肤白到病态，眼眸冷淡。
若非始终派人盯着“阿蛮”，郑氏杂货除她之外再无人进入，这高超的乔装险些把他也骗了。
燕牧稷拉开凳子，“啪”地打开折扇，素净白底扇面写着‘风姿无双’，目光灼灼道：“在下燕单字無，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楚栖乐额角青筋微跳，那炙热目光让她难以招架，燕牧稷难道不分场合、不分男女随时放浪吗？
微末好感顿时消失殆尽，冷冷道：“公子不请自来，可有事？”
“与仁兄一见如故，想交个朋友。”燕牧稷诚恳道。
楚栖乐揶揄道：“醉剑公子与传闻别无二致，果真风流倜傥，在下久仰大名。”
“既然你对我仰慕已久，那么正好——”
燕牧稷刚要与扮成男装的楚栖乐套下近乎，被人打断。
“公子不请自进，这生意没法做了，您换个人找接舆吧！”
郑仙园找到地图做好标记，却没见着燕牧稷，回来见到楚栖乐与燕牧稷在内室相对而坐，不由得怒道。
燕牧稷：“…………”
“醉剑公子也要寻接舆？”楚栖乐问。
这个‘也’字令燕牧稷眸色亮了亮，看来他猜对了，眨眼间立即恢复吊儿郎当样：“是啊，仁兄同找的话正好可以结伴。”末了补充道，“郑伯的消息由燕某买单。”
良久的沉默在狭小的空间蔓延。
郑仙园看看自家公主再看看燕牧稷，正要开口之际，却听楚栖乐道：“那就劳燕兄费心了。”
反抗军的人四处分散隐藏，短期内无法抽调出武力高强的护卫任自己差遣。恰逢携带暗卫武艺还不错的燕牧稷也找接舆，不管他心存何意，却是眼下最好盟友。
楚栖乐向郑伯颔首，一张圈出接舆常游历之地标记的图纸徐徐展开。俩人商议后，决定西行至离此地最近的凉城寺碰碰运气。
外边晴空朗日，楚栖乐不适地微眯双眸，抬手遮蔽刺眼阳光。
突然，马鸣嘶哑、沉重脚步声响起。
披甲胄的卫兵霸道占据主干道，整齐有序地分散开来。
或在大街小巷张贴通缉告示，或往城门方向走严格盘查出入百姓，剩下的则随机抓取“可疑路人”逐个查问。
楚栖乐见到自己画像瞬间，心顿时沉了下去，懊悔不已。
若是拿了地图就走，此刻怕是早已出城。
眼下她既没有通关文书，也没有准备能证明身份的鱼袋，看来得另想出关法子。
正欲往回走从长计议时，盔檐呈深红的指挥兵朝他们而来，厉声道：“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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