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船飘到岸边，宋边声小心翼翼地把视线从窗户中挤出。
两个年轻男人下水把船拉了上去，一个中年男人提刀站在岸边，死死盯着船舱。
中年人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个年轻人登上了船。
宋边声飞快地钻出来，一口咬断了那人的颈动脉，血花四溅，把岸上的沙砾浸得通红。
宋边声马上变成人形，捡起那人的刀就与冲上来的二人打斗，三下五除二就杀了他们。
“呸！呸！真脏！”宋边声狠狠吐掉嘴里的血，又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脖子上全是血的尸体。
这三人同样训练有素，没留下什么信息，甚至连淡紫色手帕都没有。好在他们三个穿的都是平民穿的衣服，宋边声脱下他们中最高的人的衣服穿上，以便伪装自己。
看着从家乡带来的昂贵服饰，宋边声有些不舍，但还是将它们埋了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
问题是，怎么去长安？又不认路，又没交通工具，也不知道距离目的地还有多远，而且还要防备敌人，这着实很棘手。
宋边声听到远处传来人声，还有许多人走路的声音，遂躲到树后观察。
那是两个带着匕首的人牙子，用极粗的绳索牵着一队人。那二十多个人皆是双手被绑在身后，颈上绕着麻绳，他们大多是小孩和年轻女人，无不衣衫褴褛、愁眉苦脸，低着头一声不吭地走。
人贩子交流起来，其中一个问另一个：“叔，这趟真的能买这么多钱吗？会不会有危险啊？”
“小子，你懂什么！买卖本朝人口是大罪，可是买卖别国的奴隶，很多官吏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的。只要说他们是真腊、南诏这些地方来我们这儿赚钱的人，不就行啦？况且，我们这次是直接卖到卢府，你想想，能赚多少钱！”
“可这理由……真的有人信吗？”他依旧对理由的合理性耿耿于怀。
“那当然！还真有些外国人来我们都城赚钱呢！”
“诶，叔，你说……那树下是不是坐着个人？”
两人上前一看，一个极其高大壮硕的年轻男人——甚至可以说是少年，坐在树下睡觉。他一头棕色卷发，乱蓬蓬的；肤色是小麦色，充满了健康和野性的气息；脸相当英俊，五官一看就是混了胡人血统的；肌肉非常发达，可能长期干体力活。
他身上脏兮兮的，衣服因为尘土而斑驳，穿的鞋也很普通，鞋底全是黄土。
“诶，醒醒，醒醒！”年长的男人把英俊少年喊醒。那少年睁开眼睛，绿色的眼眸里透露出天真和幼稚，让男人觉得他的年纪可能比看起来还小。
“你为什么坐在这里啊？是不是和亲人走散了？”男人笑起来，漏出残缺的门牙。
“唔，”少年揉了揉眼睛，用西北方言回答，“我和父亲来长安城，走到这里天色晚了，父亲让我先休息，他去旁边河里打水给我喝。怎么现在还没回来？”
少年惊恐和忧虑地四处张望，想找到父亲的身影，可是无济于事。
“啊，你父亲刚刚才走的，他跟我们说他去长安了，托我们带你去找他。”男人觉得这少年恐怕是西北边疆哪个小村落里来的，社会经验太少，又不了解汉人的大城市，所以看起来困惑又无助。他父亲怕是掉进河里淹死了，自己还不如带着这个愚蠢的小孩进城，买给卢家当苦力。
“你们是谁啊？为什么父亲托你们带我？”少年终于有些戒备。
“小弟弟，外族人进长安城一定要由汉人带领；特别是外族小孩，可不能在没有成年人陪同的情况下进城。你难道不知道吗？”年轻的男人反应过来，加入了哄骗的队伍。
“我不是小孩！我都快十七岁了！”少年大声反驳。
“哎呀，小兄弟，你就相信我们吧，我们会照顾你的。”
少年看了看被穿在一起的奴隶们，问：“我也要被绑手吗？”
“是呀，要不然不让进城。”
“那……那好吧，麻烦你们了。”少年乖顺地伸出他充满肌肉的胳膊，让男人用比绑其他人更粗的绳索牢牢捆住他的手腕。
看着低头向前走的奴隶队伍，年长的男人对弟弟说：“看吧，真有这种例子。我们现在有胡人了。”
步行到长安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路上不断有人喊累，被人贩子打；有几个人因为长期赶路患病，还没到长安就被低价买掉；有几个人病重去世，被就地掩埋。
宋边声的身上多了无数细小伤口；双脚都被鞋子反复磨破，又反复长好；手腕被绳子磨出一道痕迹，有几处还不断渗血。
他厌倦了如此血腥和痛苦的被俘虏之路，但他为了进城，为了迷惑小魏家和可能对他有恶意的卢察微，不能暴露，只能继续装模作样，在人贩子给他加固绑手的绳子的时候装装委屈，挨对方几拳。
但好在，他真的走到了这天下最伟大的城市。即使人牙子们故意带着他们绕路，从东南面的启夏门进城，但算了一算，比可能坐船来的魏苓还要早。
那个年长的人贩子肯定是老手，他很麻利地完成了蒙混过关带他们进城的程序。
长安城的规划十分整齐，坊市被分隔得清晰明了，仿佛神仙在天上一挥大笔，划出不可逾越的线，把这座宏伟壮观的城市分成壮美大气的几十份。
队伍一路向西，像一只目的明确的老鼠，俯首穿梭于谷仓之中。队伍横穿朱雀大街，又一头扎进没那么宽阔的小路和阴暗的巷道，躲进帝都宏伟身影投下的阴影中。
不知走到了哪里，狭窄的街道旁逐渐出现一些小摊，买的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有的卖**，有的摆着各种迷药和毒药，有的陈列着高山深海中的奇异生物，有的甚至挂着妖精身上扒下来的皮毛。
宋边声早就听闻长安城隐藏着很多见不得人的黑市，因此从一进来就提心吊胆，偷偷用法力把身上的麻绳解开，暗自观察周边各式各样的小摊和来来往往的行人。
在阴影处下手，比在亮处方便，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是小魏家或者卢察微的人。
队伍路过一个裁缝铺，那看似是整个黑市里最正常的一家店铺，但宋边声并未掉以轻心。铺里坐着一个中年男子，他相貌普通但衣着考究，腰间甚至佩戴了织工精细的香囊。
年长的人牙子和他简单交谈了两句，便带着奴隶们往北边走去。
重回阳光下，又前进了好一会儿，才到达了卢府大院的侧门。
“富甲天下”，真是名副其实。光是仆人进出的小门，建筑材料的高端和工艺的精进就不是普通富人能够比拟的。可宋边声并无心思欣赏，他只是继续观察着，准备着应对潜在的袭击。
转过一个转角，便看到一个老年男人站立着。即使站得笔直，神情严肃而有精气神，他脸上龟裂的老树皮一样的皱纹依然难以掩盖。
“跟我来。”老人慢慢走过每一个奴隶，用毒辣的目光把他们全都打量一边，然后示意一旁的小仆从把一袋银子丢给年长的人牙子，大步向前，领着他们进入内院。
“站这儿别动！”仆从把他们丢在一旁，走进一间很大的厢房。不一会儿，一个衣着华贵、相貌英俊的公子便径直走来。
宋边声简直不敢相信，一个男人的皮肤怎么能这么白皙细腻，白到像天山上的雪，在日光下也泛着清澈的寒意。乌黑的直发不成规矩地披着。
他的眉眼也长得好，桃花眼眼尾一弯，盈盈笑意盛也盛不住，春水一般漏出来。鼻梁不像西域的胡人那么高挺，但挺翘成了一条灵动却不纤细、肉感又不笨重的曲线，简直要把宋边声的心勾了去。嘴唇不薄，是淡淡的粉色，与并不干瘦的脸颊打了个很好的配合，给他偶尔透露出媚意的双眼送来了一抹清纯。
他的个子不高，矮了宋边声将近一个头。身材倒是极好，少一分寡淡，多一分又肥腻，有一种健康而匀称的美，像母亲曾经讲给他听的大秦雕塑。衣服的深蓝色衬得他更白，但似乎少了几分艳丽，若是让宋边声给他选，会选一件紫红色的，让他的娇艳散发出来……
宋边声突然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太没规矩了，于是赶紧低下头，看着地上跑来跑去的小蚂蚁。
公子慢悠悠地绕着新奴仆们走了几圈，拍了拍宋边声的肩膀，笑着对仆从说：“我只要最高的这个，其他的你带走。”
“小公子，这个……不考虑让他去干点儿粗活吗？”
“我就要他，你快走。”看他带人走了，小公子转头对一个侍女说：“香儿，你下去吧。”侍女行了一礼，低着头匆匆离开。
“你多大？”
“呃，啊？”宋边声有些震惊。
“听不懂官话吗？”公子眯了眯眼。
“没、没有。我十八岁。”
公子拍了拍宋边声的肩膀，转头走回厢房门口，转身冲着他笑：“进来，帮我梳头。”
房里朴素得过分，甚至连他家张六的房间都不如。长长的书案上，突兀地摆放着一把银制匕首。
宋边声一下子就清醒了。
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乖乖地梳着卢察微的长发。卢察微可能刚刚沐浴过，头发虽然几乎被晒干，但仍然带着水汽。他身上传来皂角淡淡的、朴素的香气，和他艳丽的容貌形成鲜明对比。
“你会法术？”戴好发冠，卢察微把视线从铜镜上移开，盯着身后的男人英俊的脸。
宋边声不语。
几乎在一瞬间，卢察微站了起来，转过身，一把捏住他的喉咙，但不巧把他推到书案边。
宋边声立马抽出银匕首，抵着主人的肋骨，又在匕首上灌注了灵力，一下把他掀翻到地上，狠狠踩在脚下。
“你干什么！”卢察微的声音因为胸腔被压迫而变小。
“是你先动手的！”
“我……咳咳……只是试试你……”
宋边声像拎小鸡一样拎起他，把他按倒墙上，用匕首抵住脖子：“试什么？”
“你有没有背叛我……”
宋边声放开了他：“我要背叛你你早就死十次了。”
卢察微笑了：“是啊，所以你没有。我也没有背叛你。”
“怎么证明？”
“如果我要杀你，你一进城就死了，何必再出钱买你？”
两人相顾无言，各自找了个地方坐下来。
卢察微打破了沉默：“宋先生，伪装是好，可你伪装得也太过了吧？”
“……我弟弟在哪里？”
“我妹妹找到他了，还活着呢，也没受伤。他们正一起回家。飞鸽传书说明日晚上就到。”
宋边声感觉这么多天来的忧愁一瞬间消散了，他长长地呼了口气。
“对了，你的价格是十六人里最高的，这笔钱扣在报酬上。”
宋边声管他报酬不报酬的，把他经历的事全都讲给卢察微听。
“小魏家？就是魏家那个分支？”宋边声休息到，卢察微的笑容似乎裹挟了一些高傲和冷漠，就像正高高在上地欣赏讨厌的人丑态百出，“有些讨厌，竟然要阻止我寻宝。”
宋边声觉得他笑得有点邪性，心里有点别扭，但还是问：“公子要找的是什么？”
“找一把剑。”
“想必非常宝贵，值得公子出重金寻找。”
卢察微还是神秘地笑：“一点也不宝贵，只是我需要而已。”
“公子……真是脱俗啊。”宋边声汗颜。
卢察微见让香儿准备的热水和膏药到位了，就让出自己专属的浴室给宋边声洗澡，又亲自帮他上药包扎，算是赔礼道歉。
“公子，没必要你亲自来的。”宋边声脸红红的，有些不好意思，他父母都没这样对他。
“没事，以后还要一起寻宝，把我当哥哥看就好。”
“哥哥要亲自寻宝？”
“是，这对我来说很重要。还有，我不太会武功，还得麻烦你照顾照顾我。”说罢，卢察微走出了浴室，让宋边声自己更衣。
宋边声一边穿卢府准备的昂贵的缃色衣袍，一边思考卢察微说的话。他始终觉得，这个男人有些古怪，似乎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但又不介意在宋边声问他的时候隐晦地说出些来——也就是说，他大大方方地隐藏秘密。
这种别扭的感觉，让宋边声觉得卢察微魅惑的形象，多了一些神秘。
“果然一表人才、玉树临风。”卢察微很不端庄地靠在门上，打量了一下宋边声。
把脸上的灰土洗干净，宋边声变帅了不止一点。绿色的眼睛很吸引卢察微的注意，就像暗夜里施展妖术的狐狸精，碧绿的双眼如同飘在空中的鬼火。他眼窝深邃，鼻梁很高窄，嘴唇薄，下巴微微上翘，整张脸上都有异域的痕迹。
卢察微从没想过六尺二是什么概念，现在这么高，又十分健壮的宋边声站在他面前，他终于理解了。他猛地想起许多年前自己在东北见过的虎，只需定定地站在那儿，就让人怕到喘不过气。
可惜宋边声一头卷发，贴近额头的地方还长出了许多卷卷的小绒毛，看起来就像没出生多久的小鸡。卢察微看着这个壮硕的年轻人偶尔透露出的稚气，心里发笑。
“那是你准备的衣服合身。”话一出口，宋边声突然反应过来，卢察微需要知道自己的体格和喜好，否则无法为六尺多的自己准备合适的衣服。
“哈哈，实际上，在你接这个活计前，我找了很多高手的资料，其中包括你，所以才知道你的身高。”
宋边声有些惊恐，这个男人简直像他肚子里的蛔虫一样，结合他不经意间说出来的话和思考时的表情，就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如果有冒犯，还请兄弟见谅。”
宋边声笑笑，表示没事，但心里仍然觉得有些不舒服。
卢察微给宋边声找的房间很好，比宋边声远在西域的房间差不了多少。卢察微很贴心地陪着宋边声在房间里喝茶、聊天，又适时地离开，吩咐下人给宋先生送饭。
似乎是卢察微特意叮嘱过，侍女香儿在宋边声就寝前提醒他晚上不要乱跑，老爷和夫人不喜欢这样。
久违地能躺在床上睡觉，宋边声心里百感交集。像许多年轻人一样，他对自己即将踏上的寻宝之路感到兴奋；牵挂还在奔波路上的魏苓；思念忙于处理西北妖族事务的父亲和不知道在哪里游玩着的母亲。
他甚至想起了小时候草原上闲庭信步的马群和漫过人膝的青草，想起了远方湛蓝的天空时不时传出的几声鹰啸。
可这些情绪背后，是死水一样的平静。他似乎在不知不觉中被强制接受了让他暴怒的“麻烦”们，然后又无奈地消化掉，装出大人的模样“游刃有余”地应对。
父亲的话没错，他长大了，在几千里的路途中，在西部阳光的曝晒下，在一次次与敌人的交锋中，学到了十八年安逸生活里学不到的东西。
一股奇怪的味道打断了这年轻男子的伤怀。宋边声已经不想再闻到任何奇怪的味道了，可是灵敏的鼻子不像嘴一样可以闭上，他只能任凭这气味钻进他的鼻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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