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荫城民大多居住在东半城,若不逢四时八节,白日里只能见着三三两两的百姓。因着西城外有兰弦河存在,故而官道修在了东城门处,便更少有人从西城门外出了。
城墙下方两扇陈旧大门开了一半,其上遍布风雨刻痕,便是哪一日它突然倒了,江兰弦也不觉得奇怪。
这段时间几乎每一日都要从这儿经过,江兰弦已然无感。但今日不同,这一去不知是否有归期,他不知这个决定是否是正确。
但现在——他看着身旁驾车的应暄,这把能解开他所有困惑的钥匙,究竟会在何时启用,江兰弦正在探索。
应暄驾驭马车坐在江兰弦右侧执辔静坐,秋风微寒,他好似不觉冷意穿着单薄,半晌都一语不发。
“若此番还无法脱困,那该如何?”
“回去,继续开医馆。”江兰弦不假思索。
应暄微不可查的笑了一声:“那哥哥猜猜,我会怎么做?”
江兰弦认真的瞧着他,摇头道:“我猜不透你,这句话,你又要告诉我什么吗?”
这是实话,应暄是他见过最会伪装的人,将自我掩藏在弯弯绕绕的话中、笑中,除非他愿意,否则谁也无法参透他的想法。
这几日那些不经意间显露的焦虑,逼问之下的坦白,恐怕都是应暄故意为之,他牢牢掌控与江兰弦之间的相处之度,在最合适的时机表现最合适的情绪。
江兰弦只是想想便觉得劳累。
然而对于应暄的事,他无从置喙。
云泽沦陷,亲人离去,朝廷混乱,又遇刺杀,应暄大难不死,后又被不明力量囚困于此,哪一件单拎出来都是能将人击溃的大事,而应暄仍旧冷静,已是难得。
“只是觉得哥哥好像什么都看得出来,故而一问罢了。”应暄柔声道,“毕竟我也尚在犹豫,或许能给你打个下手?那时哥哥别嫌弃我。”
一口一个哥哥,偏生他说的顺畅又自然,不让江兰弦觉得不适。
江兰弦道:“你莫要乱想了,此次定能出去。”
应暄闻言但笑不语,余光瞥见江兰弦维持同个姿势一动不动,从初见起,应暄便觉得江兰弦的身上有一种不属于人世的超然,游离在生老病死之外,没有七情六欲。
可他又会在凡人落入深渊时,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江兰弦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真的是人吗?还是妖、魔、鬼、怪,亦或是其他?
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
在虚虚假假的现实之前,是什么又有何意义?
应暄并不在意。
“这样啊,”应暄拽紧了手中的缰绳,马车慢悠悠驶过城门,视野之中是连绵起伏的丘陵,零散的树木叶子凋落大半。天地之间风声微弱几近于无,隐约可闻潺潺的流水声。
他看着眼前的兰弦河,虽然不算宽,却并非车马能够通行之地,想到了一个问题:“既然哥哥这么笃定,那我们为何不从东城门走官道,这条河,”
应暄指着前方幽深的兰弦河,“我们该如何渡过去?”
河面上只有一座仅能容一人过去的独木桥,两人一车显然无法通过。
他不说,江兰弦还真不曾意识到这一点,他看了看车架上的两包行李,以及才坐上的马车,总不能弃车轻装简行吧。
江兰弦默默思考,也无甚头绪,但心底并不觉得是困扰,他选择相信自己:“应是有方法的,先去试试吧。”
说到此处他还礼貌的询问一句应暄的想法:“你觉得先这样可以吗?”
这礼貌大可不必。
应暄无言,看江兰弦的样子显然没有想过应暄会说不可以,毕竟只要能离开,他们大不了回头走东城门。
不过浪费一点时间罢了,稍作耽误,应暄并不介意,他也想看看是否还会有其他什么意外出现。
“哥哥既然开口,我自然没有异议,不过,”应暄话音一转,他们走得匆忙,有些必要之事不得不问,“我们出去之后……怎么了?”
江兰弦定定望向前方,一缕青丝落在他秀美的侧脸。那一刻应暄好像看见了闪烁的灵光环绕在江兰弦身侧,青衣似云雾流纱垂坠,万分神秘。
“江兰弦。”
“怎么了?”江兰弦方才回过神,惊讶地看着他惊变的面容,眼中盈满了不解。
应暄眨了眨眼,眼前并无异常,仿佛方才那一幕只是错觉,他目光微动,敛眸道:
“无事,我们到了。”
马车停在河岸边,他拉住缰绳,率先跳了下去。
江兰弦困惑地看着他的背影,对应暄莫名其妙的举动摇了摇头,也跟着下车。
腕上图腾毫无动静,他瞥了一眼便收拢袖口。
江兰弦曾多次来此,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了如指掌,兰弦河自始至终蜿蜒流淌,那条跨不过去的小桥就在眼前。
日暮时分,万丈霞光辉映天穹。
江兰弦回首,淮山重影叠叠,秋风吹来静水清寒,只余鸟鸣声一二。
啾
啾啾
并非幻觉,江兰弦无比真切的听见了鸟叫声。
怎会如此熟悉,是在什么时候听过,好像就在不久前,就在——
琴声轻轻浅浅在他耳畔响起,声音化作乐符自唇边流淌而出,穿林渡水行过九重天千万年光阴来到此处。
“忘却一切,顺应天命。若将一切交于规则演变,天道不可信。天地轮转一载,明月升起之时,吾随月升解封,归来。”
“凡人寿数短暂,转眼沧海桑田,虽有亲灵者却非此行目标,万一徒增变数,可否多些时日。”
“吾与大气运者冥冥之中似有相连,此行借他因果更添紧密,停留过久势必乱他命途。”
“那便不用他,设段状记忆,至定点恢复一段,若遇急情,可直接解封!至于如何紧急,您自己寻个度。”
“因果相交,天命所归。除却六十年之期,便以——”
长风自东吹过,带来潮湿水汽落在发梢眉间,江兰弦下意识回头,万丈天穹之上,一方瀑布如天汉一注倾泻至淮山山顶,水汽凝成雾气逐渐散开,整座淮山几乎成为了天池!
兰弦河的水流在静止时光中停滞,他看见一点荧光从水面上徐徐升起,继而荧光满川,星辉耀目。
那瞬间,江兰弦的眼中再不见其他,只有——
轰隆!!!
天分为二,云空杳冥,深渊乍然显现其间,黑紫惊雷劈开万里晴空,巨大裂缝中闪烁无数雷光,雷光无算震电烨烨!
日月同辉,阴阳相交。江兰弦站在逐渐吞噬光芒的深渊之下,身形无比渺小,惊雷声忽大忽小,由远及近炸响在他耳畔,似是对他扬起利爪挑衅。
江兰弦凝视深渊,手腕上,青色的飞鸟图腾正微微闪烁,他缓缓抬起手,蓦然紧握!
青色灵光冲天而起,破开黑暗,万千凶祟在青光之下沦为泡影浮光。一时间只听惨烈哀嚎,如丧家之犬四处逃窜!
待余烬燃尽,天光重现,雷光如幻境一瞬消散,仿佛只是错觉。
蓝天白云,静水平流。
江兰弦站在原地,神情迷茫而复杂,视线转向手上,掌心依稀残留炽热余温,突然,他目光一定。
那块图腾,好像张开了羽翼。
江兰弦从记忆乱流中醒来,便见应暄站在前方,目光复杂的看着他。
“你还好吗?”
应暄有想过会出现世外之事,却没有料到如此惊天动地的场面。
人在这种力量面前,渺小的不可思议。
江兰弦不清楚方才那一幕究竟是现实还是虚幻,手心冰凉,方才的灼热不过是错觉。
可应暄这副样子……
他不问,应暄也不答。
“现在我们应该可以出去了。”江兰弦下意识朝着河对岸看去,结果突然发现四周景色不对,独木桥依旧在河上,可兰弦河已经却在右手边。
这是,到对岸了?
应暄冷静道:“方才,我见你抬手,天色暗了下来,飞来一只青色巨鸟,将我们包裹在光里……再然后,我们便过来了。”
青色巨鸟,看来那真是他的记忆。
除却六十年之期,便以——
便以什么?江兰弦没有听见,想来是还不到时候。
“这样吗?”江兰弦喃喃道。
应暄纵有许多疑问,譬如你到底是什么,这种力量真的是人能拥有的吗?譬如,江兰弦恢复记忆了吗?
然而只归于沉默。
江兰弦不知该如何解释,纷乱的记忆愈发扑朔迷离,他设局就是要将自己困住,以至于现在……
身周只闻风声,就这么持续了一小会的安静后,江兰弦道:“抱歉,我真的不知道。”
说不上失望或是其他,应暄垂眼,淡淡道:“没什么可抱歉的。”
或是氛围趋于尴尬,江兰弦微微偏头,道:“我们既以成功,那现在该去何处?”
话题转的生硬,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应暄并未拆台,回道:“我……”
他有些迟疑,真到了这个时候,先前下好的决定突然又有些不确定了。
应暄要做的事风险极大,若江兰弦无牵无挂便罢了,但他是江珩安的弟子,江珩安将一切都告诉了江兰弦,显然是真的把他当自己人看待。
距离出事已经过去了半月,各地情形未知,二人的牵扯随着时间会愈深,但他不知是好是坏。
“原先我就在想,与其同我一路波折,不如,”不如去上京找江珩安,若是顺利,在结束后自然会有时间弄清一切。
他的话未说完便被江兰弦打断:“你不愿带着我,为什么?我们先前不是说好了,我会和你一道,为何现在又要改变主意?”
江兰弦洞悉了应暄的意图,但不能理解:“你讨厌我?”
应暄很佩服江兰弦只听了一个字便能品出着九曲十八弯的意思,最后扯到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结果上去,但他很清楚不能由着江兰弦发散他神奇的想象力。
“哥哥,”他无奈轻叹,短促的笑了一声,凤眼如幽泉深不见底,“我没有讨厌你,只是跟我一起太过危险,我给不了任何保证。”
“我可以自保,你无需为我忧心。”江兰弦接受了这个说法,但毫不退让,江兰弦在凡间的一切都和应暄这个大气运者息息相关,离开是不可能的,“况且,说不定你还需要我的帮助。”
应暄其实很讨厌现在的自己,做事瞻前顾后,有万般的理由不坚定,他看着好似从不会迟疑的江兰弦,有些逃避的想,江兰弦怎会懂得他们这些凡人的困扰?
他真的不懂吗?
江兰弦真的不懂吗?
“你真的不懂吗?”
“应暄,你怎么了?”方才江兰弦突然看见了应暄身上出现一根根细如发丝的金线,原本交错缠绕在他身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金线有一瞬黯淡。
江兰弦轻皱眉头,他不知应暄所思所想,对这情形更是无解:“应暄,你别怕。”
应暄叹了口气,突然笑了:“我不怕,还有很多事要做呢,我们走吧。”
.
此行他们要从淮荫赶去北方的凌州观月城,需得跨越三大州,途经一座上城,两座中城以及数座下城。
应暄不担心其他,唯有那座旭王苏景潇的封地——上城扶州雪湘城。
为了逼宫苏景潇已将主力军队调至上京郊外,但雪湘城终究是他的大本营,其留守势力亦不可小觑。
天诏六年,苏景潇跟随一干宗室子弟入京选储,苏景潇其行在众王子中并不出众,能入选全因其祖父魏王为大楚立下过汗马功劳,战功赫赫。
魏王独子壮年离世,这一脉只余孤老以及苏景潇和庶妹三人。陛下念其可怜,不仅序齿排九,且将魏王嫡部编成雪湘卫允他掌兵。
苏景潇资质平平,小小年纪飞扬跋扈,行事无所顾忌。
天诏十年,魏王旧伤复发离世,苏景潇返回雪湘城,统领雪湘卫再未回去上京。
如今已是天诏十六年,当年序齿的九位皇子中四皇子苏景漠缠绵病榻,除苏景潇之外其余七位皆因各种缘故身死退场。
前不久,平江王应珏及世子应旸落败外域天狼族,应珏战死沙场,应旸失踪。大楚上下无不震惊,那可是战无不胜的平江王啊!若他都不敌,还有谁能抵挡天狼族?
一时间满朝上下人心惶惶。
后战报传来上京,言朝中有内奸将凌北军内部攻防图以及大楚军中重器黑火器的解构图纸泄露给了天狼族,天狼族由此寻到黑火器的弱点加以针对,设下陷阱,于是惨剧发生。
陛下震怒,刑部同大理寺彻查后一切线索指向了睿王苏景潇,在王府中查出通敌叛国的铁证。
满朝文武百官惊愕不已,睿王为人礼贤下士,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储君人选,怎么会做出这般自毁前程的事?
可他被捕后竟然认了罪!
罪状称苏景潇深恶平江王功高震主,为人自命不凡,而天狼族恰好联系上他,于是有了这一出。
苏景潇被关入宗人府终身囚禁,第二日便自尽了,应暄连他一面都没有见到,更无从去问这个可笑的结果。
援军千里迢迢赶去云泽城,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
天狼族赶尽杀绝,血洗云泽城,平江王妃赵语吟殉城。城民大半死在铁蹄刀剑之下,余下沦为奴隶生不如死。
平江王及王妃的头颅被悬于城门之上,碾碎尸骸被天狼族巫师封在水银罐中并施加诅咒,言永世不得超生!
“永世,不得超生,”
应暄双眼深不见底,血海深仇化为熊熊烈火无时无刻不在灼烧他的血肉,
直至燃尽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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