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从蓬莱灵阁毕业的叶盛一应该还意识不到,他生来便是这因果人情巨网上的困兽,网丝缠身却连心,牵一发而痛全身,柔如蚂蚁在周身游走,烈如肝肠断筋脉绝。而多年以后,当他真切地发现这网时,忽有百般人影走马灯式在他脑海里晃过,纵有万言千怨,最终只得冷啧一声:“淦他大爷的。”
不过现在他还是在蓬莱灵阁里争做满分的好学生,一心想成为惩妖除魔的灵师。
不似别人有些天赋能耐便自视甚高,叶盛一每日勤奋读书,刻苦习武,心存敬畏,勤勤恳恳。只是生来灵力确实是差了些。
这也没什么,灵力虽是天生不可进修,但胖老师说,每个人的天赋若是都相同了,这世间未免也太无聊了些。
叶盛一很信胖老师,甚至是无脑信赖。
虽然他整日宿醉,挺着一个孕妇般的大肚子,通红着脸疯疯癫癫的,但叶盛一觉得胖老师是他活了十二年以来见过最有智慧的长辈。
此时这位智慧的长辈正在自己的讲经课堂上撑着头打瞌睡,底下的学生齐诵完了他指定的经文他也浑然不知。尴尬的沉默中藏着底下小滑头们若有似无的嬉笑——真是不忍打断胖老师的梦乡!
突然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打破了这份窸窸窣窣的安静:“涂老师,我们齐诵完了。”
说话的人马尾高束,白袍校服给本就英气的脸添得有几分清爽,若用“玉树临风”来描述此女也是担得住的。她是文家独女文晴玉,也是这届灵师的班长。
文家世代为官清流,在明枪暗箭的朝堂上能立柱脚靠得是为生民立的命和为人纯臣的忠心。令人发愁的是,文家到这一代只得晴玉一独女,而女子根本不可入仕。
幸得文晴玉生来有些灵力,修灵师为百姓斩妖除魔也是承了文家风气。
同时,在蓬莱灵阁里修灵师的大多也是世家子弟,文家人的名声在此也被认可的。除开文晴玉本人文武双全、灵力天赋也不低外,认文家女做班长这件事里里外外想都是顺理成章的。
叶盛一虽没什么家世背景,但对文姐他也是佩服地五体投地。
只有一点他不懂,文姐这样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子,怎会和江煜安那样的顽劣是青梅竹马?
十四岁的叶盛一此时还不懂山下的那些弯弯绕绕。这时他明白的是,即使胖老师在自己的课上睡着了,他也不会趁机抖一下小孩的机灵。
文晴玉的话打断了讲课人的梦,红脸上缓慢睁开的眼皮确实是比二斤柿饼更重些。
“涂老师,经文齐诵完了。”文晴玉耐心地重复一遍。
“哦,完啦,好,那看下一篇……”带有鼻音的话还没从嘴里说完,下课的钟铃就已经响起。
“好吧,那我们明天再讲下一篇。”语气听着有些无奈,但语速实在轻快,着实不明白他究竟是略有遗憾还是开心。
“胖老师”名叫涂毅,实在是因为身形太有特点,得了学生们这一爱称。他知道学生们私底下的叫法,倒是没什么介意的。
涂毅也是叶盛一的直系教导老师,全权负责他所在的灵师小组,陪着他们从入学到最后出师毕业,看着一群乳臭未干的小儿长成颇有担当的灵师。
所谓灵师,就是运化万物之灵为己所用,官方认证能除魔降妖、抗灾避祸的通灵师傅。不仅行业稳定,社会地位高,还有巨型隐藏福利——免除徭役赋税。
此等美事大家自是趋之若鹜,小家求利,大家图名。
况且天生灵力也是千万分之一的难得,谁家要是有个能入蓬莱的孩子,家门口的鞭炮可以连放一整月,这孩子的名字可以在菜市口的八卦里活一整年。
蓬莱灵阁就是培养有灵力的小孩成为灵师的地方,入学的小孩们都会被分成小组,分配教导老师一手培养。除开通修课程所有人一起上外,其余均由各自教导老师安排。
因为惩妖除魔根本不能依靠个人力量,团队协作才是最优解。
这是灵师存在百年得出的经验,也是人类偶尔胜天的法宝。所以为了培养默契,同组的人起居住处也是在一块的。
故而叶盛一站在经堂外,呆望着远山娟然如拭,等胖老师一同回他们的院落去。
其实一路同回的还应有文晴玉,只不过他们组只得两个女孩子,另一个年龄还大些,名为宋尔雅。
她虽灵力天赋拉满,但天生一个药罐子,无力诵经更不用提习武。在山下是宋家小姐有奴仆照看,入蓬莱后照顾的任务就自然落到文晴玉头上,今日下学便急走去取药了。
回去的路上伴着胖老师身上经年的酒香,师徒二人辗转在蓬莱山的小路上。
天景随着植被的疏密时隐时现,也许是听见了林间叽喳的麻雀,胖老师突然想起什么问到:“今日怎么阿瑜和小敬也没来听经课啊?”
“大哥说昨日看到春笋长起来,今早天没亮就拉着小敬去蹶笋子了。我觉得大哥肯定会用他开年带上山的腊肉加和笋子焖在一起,估计等我们回去那笋汤的时间正正好。”
叶盛一是好吃的嘴,业余最大的爱好就是跟着他冯大哥冯瑜一起研究吃食。此刻说起来仿佛那锅鲜笋汤已经在眼前冒着热气,语气里的期待早已溢出和那些麻雀声混在一起。
“嗯,那应该还不错,我们快些走。”
其实没来听经课的还有一人,只不过他基本上没去上过什么课,整个蓬莱山上有名的冥顽不灵,仗着自己的天赋从不知勤奋努力为何物。若不是遇上涂毅这个脾气好的,他在蓬莱灵阁除不除名不好说,膝盖首先会跪烂。
此人就是江煜安,当师徒二人即将行至院落门口时,他正猴一样的蹲在门口树杈上向两人招手。
叶盛一看到树上人影内心颇有无语,对涂毅道:
“老师,您真的任由他这么自由散漫么?他这样什么都不学拖得我们最后不能出师怎么办?”
“小叶!为师平日怎么和你说的!同门之间不得心生厌弃!个人缘法各自偿,你追求上进却也不能鄙视他人随遇而安,大家都是自困在自我狭隘眼界里蛙,若对人不是包容而非要挣个什么高下,那才是永远跳不出心中的井啊!”
叶盛一有些云里雾里,但出于习得性礼貌还是回了句:“学生明白了。”
其实他也没有很明白,只是知道老师的意思是即使看不惯江煜安的做派自己也要忍着。
胖老师讲的这些道理就像经书中的文字一样,在现在的叶盛一脑中只是落了个形,多数话语未能解其中意。
叶盛一在面对江煜安的心情一直很复杂。
他一直瞧不上江煜安懒散的行为做派,但又很羡慕他的天赋。虽已入学几年,但叶盛一仍记得入学首日测灵时初见江煜安的场景。
蓬莱灵阁的学生都是五湖四海举荐过来的天才,入学当日自是要测一测每人天赋的大小,也好平衡分组。
用于评判灵力的是一种灵矿,而灵矿是皇家垄断掌控的,普通臣民鲜有机会面见此物,除非皇室嫡亲子弟才能接触到。不过皇家子弟本身也不会自讨没趣的当灵师玩,开采也管控严格,外加上下各种恐吓,故连黑市都难觅其踪影。
这种灵矿会根据灵力大小显出不同亮度的不同颜色。赤橙黄绿蓝靛紫,从浅红到深紫,多数学生的灵力都成色在暖系的区间,偶有几个到达绿色青色的便会引发一阵赞叹。
测灵人数过了大半时,轮到一位清秀的小子,**岁模样,人还未触碰,灵矿就开始显色。
他身着浅青长袍,红色珊瑚珠串垂挂于颈,纯粹如血凝在一整片干净上。鼻骨虽未发育成熟但初有模样,投下的阴影在清秀里增添些许俊朗,眉如清溪,眼如桃花,笑意盈盈。
这人走向灵矿时步伐轻快,简直像来逛庙会游玩的。而当他真实触碰到灵矿的一刹那——紫得发黑!
在场所有人已经发不出任何赞叹,全被这位来逛街的小子吓得倒吸凉气——什么气氛都被吓没了,空气都被凝固,只剩这小子自己独自轻松。
那串红珊瑚珠子太过耀眼,叶盛一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嫉妒还是羡慕。
仰头看着树上嬉皮笑脸、宛若返祖的江煜安,心道:真是暴殄天物啊!
不过树上那猴自然不知道叶盛一平静表情下内里的妒羡如潮,开口便要埋怨:
“你们再走快两步吧,我已经被大哥这锅汤折磨了整一早,他非要等人回来齐整了才给喝,但这香味闻得人简直像在渡劫,你们回来我这劫终于要渡完了!”
叶盛一看耍猴似的一脸无语,但胖老师似乎很吃他这一套,眼睛笑弯成了两道缝,像是指甲在红胖脸上掐出的两道印子:
“好好好,你快下来,咱们一起享口福去!”
见三人一同进了小院,冯瑜在灶房边擦汗边在窗口上喊道:“谁进来把碗筷拿一下?”
“小敬不是在里面?他帮忙拿一下呗。”江煜安的懒骨头显而易见,让他多走几步仿佛又是一劫。
“什么丢给小敬做,小敬该是被你尊起来的乳母了!”
冯瑜的音量随着为庄敬的打抱不平而提高,而话题中心的人正蹲在灶火旁,一边挑出受潮的柴火一边将笑容挂上脸。
庄敬和那个刚下树的猴不同,行动派实干家,待人接物也颇有边界感,和叶盛一的路数很相似,他们这种人的生活里一切都在该有的秩序中。而两人年龄也相同,所以一干人中他和庄敬关系最好,基本上无话不谈。
至于江煜安,尽管只小了一岁,却简直一个幼稚聒噪的弟弟。
叶盛一看不过眼江煜安的推拖,快几步进了灶房拿碗,一个字没留。
几人吵闹间,饭菜已在院中八仙桌上摆放好。
上过蜡的黄梨木桌椅与后方被白蚁蛀过的房门对比鲜明,整个简院中唯有这套实木桌椅画风格格不入。
因为这是冯瑜从山下家中直接背上来的,他这个冯家少爷其他要求不多,唯有吃饭之事不可不讲究。
初进蓬莱时,他忍受不了在胖老师邋里邋遢的屋内吃饭,硬是喝水扛了三天,三天后告假下山,从冯家拉了七车物品回来,其中就有这套桌椅。
院内人尽数落座,文晴玉也赶巧取药归来,药包往煎药炉旁一放也转身坐到八仙桌旁。
“丫姐这次还没好么?”江煜安问道。
“我早上走时还在烧呢,估计今天是起不来了,方才取药哑师傅说如果明天还不行他就过来看看。”
说话间众人已经动筷,气氛却因得知这个消息冷下来些。
“锅里我留了笋汤给她一直小火煨着,如果她有胃口了就盛些,我放的盐轻,给咱们喝的是出锅另放的盐。”
冯瑜说着给所有人都盛了一碗。若不是双耳坠着两枚铜钱,铜钱下又有鸡血石做结的绛紫色流苏,很难让人相信眼前这个操持了一整桌饭菜的人,竟是淮阳富商冯家赫赫有名的冯小公子。
而叶盛一对冯瑜的崇拜不是因其家境富庶,全全是因为入学第一年秋天,他大哥用鲜打下来的金桂做了一屉桂花糕,只一口便狠狠抓住了一个小孩的胃。从此他拜入冯哥门下,如今也学得了一手好厨艺。
饭后叶盛一和庄敬留下收拾碗筷,在餐具磕碰声之间庄敬忽道:
“下午给我补一下今早的经课吧。”
“那等我睡一会儿去,下午你喊我。”
简单,直接,没有多余客套弯绕,叶盛一和庄敬的交流总是机械般高效,他觉得和阿敬说话真是舒服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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