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现下可还有什么好办法能将宋姐姐的身子尽量补起来?”
冯瑜的声音突然打破将才落寞的沉寂,同时也拉回了正在脑中翻阅过往的叶盛一。
“我回去重新写个方子,你们找个人一会儿跟我去取几册食疗的书,给宋姑娘三餐也进补上。”哑师傅肩头的木鸟回话。
“我去!”久未开口的叶盛一迅速接道。
和其余人行礼别过,叶盛一紧跟哑师傅身后,随往藏书楼去。
一直在身后的他将那只精雕细琢的木鸟仔细观察一番,未等品出神,怀里已被塞进几册食补书。
“师傅我能和您学行医的本事么?”
此话一出,正在书架前翻找的背影明显一怔。没有回头,但眼睛已经极力转向叶盛一所站方向。
“为什么?”木鸟代嘴道。
“好奇,想学。也想尽力帮丫姐。”
和母亲。
最后一个想法被憋在心里,叶盛一在蓬莱山上极少谈及身世,但他贫民的背景却是人尽皆知的秘密。这种公子贵女云集之地,谁人不是面上尽得体面,暗里将六腑都戳个底掉。
对方不可察觉地松了口气。闭眼,吸气,调整成稀松平常的语气:
“这些书你先将看着,过几日我照理完其他几个阴灵的孩子就于你联系。”
无厘头的愿望被满足,叶盛一蹦跳着回到小院。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和冯瑜将这几册原本无人问津的书快要翻烂成草纸。
二人学着书里的方子,将阴坡上采来的黄精九蒸九晒,和冯家专门运上山一年一产的粳米熬制在一起。每天非等那粳米熬出米油才肯罢休去听经习武。
研究食养一段时日后,窗棂上果然等来了姜祁的木鸟,哑师傅从此成了一位名正言顺的师傅。
姜祁住在临近后山的道上,其住所的门槛被前来瞧病的学生踏尽,是附近最有人气的一片。再往深走就是禁地,只有值守同门巡岗。据说这蓬莱后山,看似建有凉亭在顶闲云野鹤,实则等节气一到,那铺山盖野、烈如火烧般的红枫,皆是古往今来的罪臣之血。
人间的怨恨嗔痴,悔痛苦酸,非得靠这聚灵之地才能压得它们忘天日,且自新。
所以就像所有后山一样,蓬莱灵阁的后山也是闲人莫入之地。
而单凭“莫入”二字就足以勾得叶盛一心里直发痒。
他每次从姜祁处学医出来,总要绕到山附近转悠一圈,可见了值守的师兄师姐又心虚发怂。久而久之,“去后山”就成了无知少年给自己默默立下的心结。
再后来,他觉得还是回去温书紧要,去周围绕一圈的功夫就也省了。
在蓬莱的神仙日子令叶盛一不想顾过往,也不愿盼明日,最好一天一天就永远这样过下去。读书习武,掐猫逗狗,有哥姐罩,师友闹,仅有的少年愁就是忧心这番时光是黄粱美梦,如若某天能醉死梦乡,也不失为一大幸事。
然世事怎愿听人意?
每逢新年下山回家,叶盛一面对的就是另一番光景。就像所有灿烂下必有的阴影,“家”就是叶盛一在山上面对光鲜同门时难以启齿的粗粝。
叶母是位遗孀。
村里对叶母的叫法当然不会是遗孀这么客气。
在叶家村,她是“卖包子那寡妇”和“克死丈夫那个裁缝”,应该还有更凸显态度的叫法,闲来无事的妇女们凑在一起的嘴,叽叽喳喳总是没有什么好听的。
这些名号的共性就是双重讽刺的主题——叶母死了丈夫并且在外面抛头露面地工作,这两项对于一个乡村女人来说就是天大的罪过。
不过这些碎嘴麻雀并不敢随意嘲讽她“母亲”的这层身份,因为叶盛一实在生得争气。叶盛一是叶母最大的骄傲,也是她淹没在口水的生活里强心的支柱。
不过叶盛一入学上山后屋里了无人气。儿子不在身边,叶母的心气儿淡逝了大半,没有心力,身体病来自如山倒。
残枝担败雪,蓬门盼归人。
叶盛一推门进屋时,病卧在床的叶母眼里突然有了神。
“儿子回来啦?今年在家待多久?”
“和以前一样十五过完就要上山了。我托师兄给你带的药吃了么?效果怎么样?”
“那些仙人给的都是神仙吃的,我怎么敢吃啊?!神仙显灵,我心诚点了香火供上了!”
叶母说起“白衣仙人”送药时比方才更加神采奕奕。叶盛一听着她说这些蠢话,直望着母亲苍白的脸,表情呆然麻木,无喜无怒。他早几年回家时就明白,如果他还想保持这唯一的亲情,就只能和她讨论吃饭喝水。
有时看着母亲这个虔诚的信徒,叶盛一也有些恍惚:我不是也穿了白袍她怎的不信我?我难道真是用来给她的神仙赎罪的么?我为何怎么做她都不满意?我……
想得深入了,心里翻起积压多年的酸楚,委屈逼得眼眶升起一片氤氲,糊了少年的视线。话语哽在喉咙挑战着最后的理智,鼻子一抽,长呼一口气,叶盛一害怕下一秒自己就会吼出这些经年无解的积怨,便转身夺门而出。
心甘情愿跪在神仙座下的人,又怎听得明白凡人苦惑?
叶母在外人声声鄙夷的洪水里抓住了神明给予求生的稻草,却忘了握紧儿子的手。
人能信神仙,可病魔不信。叶母也是失了精气的弱病,尽管心里早生了隔阂,叶盛一回家后还是学着在山上的日子每天给母亲食补。至于买食材的钱嘛,自然是下山前找冯大哥借的。
不仅给了叶盛一钱财,冯瑜在得知叶母病重后,下山回家立即利用冯家走商打通的水路网,请到了当地最负盛名的郎中为叶母看病。
而庄敬其实是冯瑜冯小公子从小的伴读。他母亲是冯家的杂役,怀得庄敬生来有灵,便选到冯家唯一有灵力、千宠万爱的冯瑜身边做了伴读。冯瑜知道的消息庄敬当然能知晓,请来的郎中给叶母看过病后第二日,叶盛一就收到了庄敬打包过来的医书和食疗书籍。
冯家的水路四通八达,这消息自然也能落入庆都的文府。文晴玉虽不能使医官屈尊为叶母看病,但也自己贴了钱,将供给当地府衙的进补药材给叶盛一也送了些去。
文家与江家又同为清流在朝,两家三代世交,故而随着这些药材同到的,还有江煜安雕不成型的木雀。看着那鸟被刻得有些抱歉的样子,真是辛苦它能起飞了,还要衔着载灵问安的平安福。
收着这些问候,叶盛一在寒风刺骨的叶家村好似被几只手温柔呵护、托举。
“这就是‘家’本该有的感觉吧,”坐在炉旁煎药的叶盛一心中想到。坐在此处是身为人子的责任,而蓬莱山上那个简单热闹的院子才是令人归心似箭的家。
再热闹的灯会也不及“家”里亮堂,元宵还未过,叶盛一便溜回去了。
天清地阔,流云婉转,日升月落,白驹过隙。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又三年,如今半大小孩已经学有所成,再过几月就要随老师下山,进行最后的实习历练。
好巧不巧,叶母亡故的噩耗此时传上蓬莱山。
叶盛一正在院里雕着他的弩。当初用来嬉闹的小弩已经被换成了装有箭匣的正经连弩,他脸上婴儿肥尽然褪去,皮肉紧贴周正的骨,身量也抽得颀长,经久不变的就是那双专注的眼。
消息送到时,整个院里只有叶盛一独自一人。
其余人都出去练武了,胖老师也终于舍得起床亲自去指导。此刻他们已然换下木剑改为真正的利器,宋尔雅也在多年努力调养下有气力练一些防身的身手,并配了把小臂长的短剑成日藏于袖中。
至于叶盛一,他由于灵力太弱,撑不起近身武功所能发挥的极致威力,他自己也明白天赋的差距依靠再多的努力也无法弥补,甚至不用胖老师开导宽心,就早早改修他途,研究起机关之术。
这天,等旁人都回来时,就只能看到院内边角残留的木屑和八仙桌上“去去就回”的字条。
这一去就是七日。
再见到叶盛一时,他抱了一白瓷坛子,左臂的麻布将校服衬得慎白,愣坐在柿子树下,守着一个还未刨成型的土坑。
江煜安走近蹲到一旁,把地上的人完全罩在自己的阴影里,平时聒噪的猴此刻没了再多话语,只是默默地帮身旁人继续刨身前的坑。叶盛一像是被榨干了精气,面色与衣服一通气儿的白,亦不做声,转了眼神,看着遮了日头的人无声动作。
土坑刚挖得能放下一个瓷坛时,庄敬赶巧路过二人。
“蓬莱灵阁不许私自埋放山下俗物,诫规你们白抄了么?”庄敬义正辞严的话打破了良久默契的寂静,他说的底气十足,此时散了稚气的脸真像那些来真正兴师问罪的长者。
可这句话就像无心的火星,直接点燃了叶盛一无处发泄的冤屈:
“怎的了?是怕我这穷人骨脏了你家圣洁地界?什么规矩戒训,就是你们这些贪权图利之人定下的吃人法则!你们不仅建高墙逼迫我们这些穷人在夹缝里生存,还要立牌坊将穷人的自尊也碾压进泥沼!贫民怎么了?贫民就该世世代代活在粪坑么?!”
一通不知究竟发给谁的怒火倒是给惨白的脸上充了血色,其余两人被震得不知所措,瞪大眼看着已经起立骂人的叶盛一。
庄敬惊愕道:“你是疯了么?”
对面的人苦笑一声,又准备开炮:“我疯了?到底是谁疯了?!庄敬你别以为你能仗着冯家的臭钱就在我面前成天拿规矩礼数说事!以前我是蠢升天的土狗,捧着狗屎当金钵,现在怎的你们把狗窝拆了却要来说疯狗乱咬人?!”
叶盛一越骂越上头,最后几句甚至冲红了少年眼眶,掺杂着委屈哭腔。
庄敬也被这没头没脑的疯话喷得窝火,拎起拳头就要上前:
“叶盛一你几天没见是去上赶着排队让驴踹飞你那猪脑了?!”
眼见庄敬就要拽住叶盛一的领口,江煜安眼疾手快抢先一步截了他的路,胳膊揽到庄敬肩上,把人转了个方向一气儿推出二里地。
四下再也没有人了。
叶盛一承着方才涌上头的情绪,失声痛哭。
伤心如此,仅是因为再也见不到母亲了么?好像不是。
更多的眼泪好似来自一种难以言述的憋屈。
若不是母亲自己信奉神仙福祉多过草药医术,她本可以和丫姐一样起死回生;若不是那些女子德训,她本可以不在那些腌臜婆的嘴里多年苟活;若不是生在贫民家,没有途径和土壤养出自己那颗独立心脏,她本可以还活着!
老师啊!你说要遵天命,难道天命就是被赶去忘川绝路上排队么?
也许“亲人”二字就是如此复杂,里里外外的有爱也好恨也罢,潜意识里总会想将这世上最干净、最晴朗的天撑给她。而如今阴阳已隔,他只想带母亲远离叶家村那片泥沼,让她长眠在这世上最安心的地方。
不过,或许叶盛一自己也逃不过当下嗤之以鼻的世俗规训。因为就算如今他极力去共情母亲的一生,也仅是当放那白瓷坛入土时才想起来,原来母亲本身是姓刘的。
没工夫顾及脸上涕泗横流,叶盛一在给母亲盖上最后一掊土时,拐走人的江煜安正踏着他那就算山崩地裂也悠然轻快的步子走来。
叶盛一的崩溃稍有平息弥合后,见远处的人走近,忽想起了什么,拉起江煜安的手腕就又给他转回了原方向,拖着人快步走去。
“不是,我走开这么久你还没疯完啊?”
江煜安的话里难得带了些紧张,一路上都在絮絮叨叨说些安慰的话给叶盛一宽心,没想到走在前面的人突然瞪眼回头:
“闭嘴!”
世界果然还是清静的好。
再抬眼时,江煜安想后悔回程已然来不及了,面前红绿相交的枫叶已经昭示着二人此时所在地界——
后山。
“你……这是发疯还是认真的?”江煜安看着眼前遮天的红枫,向身旁的人发问。
“我若说是认真的,你来么?”
江煜安一转头,看到旁边人那双明亮黑眸。自己现在虽比叶盛一抽条抽得高了些,但此刻的对视,抬头的人没有丝毫祈求之意。读着这双眼,江煜安给出了答案:
“走!”
满意的答案。
嗯?为什么是满意的感觉?不懂。
做人终究比做牛马复杂啊!
二人在后山倒也没鬼鬼祟祟躲着谁,只是运气实在太好,竟一个巡山值守的前辈也没碰到。就在走到接近半腰的位置时,前方忽有人影闪现。
只一模糊背影,吓得两人完全僵在原地。大气不敢呼一声,只有风吹得枫叶簌簌摇动。
“是谁擅闯后山禁地?!”
两人面色铁青,方才上山前不管不顾的坚定被吓得一丝不剩。还是江煜安头脑转得快,立马扯出一个笑脸回道:“我们出来挖笋子,不知怎么走的现下迷了路,还好遇见您,可算是碰见了真人菩萨,能带我们从这鬼地方出去了!”
叶盛一只能跟着陪笑脸,他觉得自己一辈子也学不会这种哄人的招数。
“以后出门当心点!幸好你们未走太深,这次只当警告,若下次再犯戒就直接逐出蓬莱!”
“一定一定,以后我们每次出门前都算好黄历。”往下走时,江煜安还在和巡山的人赔笑脸,叶盛一却开始好奇刚才的背影。
回程没走几步,转头寻了一下那个身影,那人竟也在看向他们——
哑师傅?!
这一眼把叶盛一吓得不轻,回头调整呼吸,再去看时那人已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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