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四合,巨大的树冠上率先亮起了第一盏灯火,随即万千火把相继点燃。
树影重重之中,山间栈道,水面行舟,林中青石路,各方道路人头攒动,小舟牛车马车相继往火光中心汇集,货郎们依次有序找到摊位,有条不紊地布置着,叫卖声与簌簌风声潺潺水流混在一起,宛如远空传来山间歌谣,动听中夹着些许隐秘。
在九黎原,恶狼道与别个地方都不一样。
大庸境内九黎原居最南部,恶狼道在九黎又属最南,与罗竺国仅一山之隔,此处水道密集,莫说九黎原中各峒各寨,就是上边的洛江原,也时常有人乘舟前来交易。
蛮人或临水而居,或依山而住,此处依山傍水,是个绝佳渡口,吊脚楼从河婆山脚连绵至水边,在较浅的河道上凌水而起,其间竹筒搭建的小道纵横交错,参天古树的枝干横过水面,蛮人在其上搭建了偌大的树屋。
树屋之内,每一层亦支满了摊子,越往上,货越贵。
近树屋的地面上,岔道口处,一个满身银饰的蛮人女孩气喘吁吁地将背篓放下,擦了擦面上的汗,笑得眉眼弯弯。
女孩穿着峒民常见的紫衣,料子洗得发白,旧衣裳丝毫不影响本人的貌美,在火光映照下更是美得惊人,她眼睛大,嗓音也甜,坐在随身带的小竹凳上叫卖,很快摊子前便被人围满了。
“这货怎么卖?能杀么?让几成?换点什么?”
这是恶狼渡口问价时的黑话,九黎原蛮人敬女娲大神,传说女娲造人时以银为法器,故而此地人多把家当换成银饰穿在身上,大庸流通的金叶子在此处不大吃得开,渐渐的,小摊贩之间便惯以丝绢或同价物品以物易物,唯有树屋上的大客户,才热衷于金叶子。
这人在问能否杀价,摊主可有所需之物。
女孩巧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一尺缎子换一对,不杀啦,都是很好的货,好不容易抓的,这个价很划算呢。”
她的大庸官话说得不是很标准,带了一点南地口音,调子像在天上飘,听在耳中却不显滑稽,反而很是温软。
眼见客人神态松动,有意要买,她又添了一句,“好价带回去,泡酒入药都好,赏赏脸嘛,入夏了要换匹缎子裁新衣服,要得多的话我送你两条,不能再杀了。”
“成,那就……”
“诶诶诶,新鲜的蛇苗啊,半尺缎子两条!走过路过别错过,不要被黑心家伙骗了啊!”
就在买卖将要成交之际,一声突兀的叫卖响起,尖锐的声音直刺人耳膜。
客人也收回了取缎子的动作。
女孩不满地瞪了过去,对面摊子后边站着两个男人,一个皮肤黢黑板着一口龅牙,一个佝偻着身体,左眼蒙着厚厚一层泥状物,瞧着是个半瞎子独眼龙。
龅牙正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女孩,下流的目光从脚底扫到氤氲怒气的脸颊,嘴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啧啧声。
女孩攥紧了拳,这样的目光她见过不止一次,敢用这般眼神调戏她的,如今坟头草都有小树一般高了。
不巧,恶狼道有规矩,今日是龙舟节,从此刻起连着三夜灯火不断,谁人都可前来易货,龙舟节期间不许闹事,闹事者会被抓到树屋上吊打示众。
她不着痕迹地摸了摸袖间淬毒的银针。
巧了,她闹事从来不怕后果。
客人满心欢喜取了货,末了还不忘啐了女孩一口。
“我说小美人,做生意讲究诚信,哄抬货价可不行啊,要不要来哥哥的怀抱里暖和暖和,哥哥教教你。”
龅牙半点也不掩饰他那点子龌龊心思,女孩只是冷笑,麻利地抽出了腰侧的弯刀。
“你再狗叫,便是龙舟节,我也要剁了你。”
“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啊,龙舟就快开了,即刻便能看到圣女抛绣球,二位难道想在这档口被吊起来?”
独眼龙闻此脸色一沉,喝止了龅牙,二人匆忙离开。
来人是个中年男子,鬓角斑白眼下黑青,瞧着似个不中用的酒囊饭袋,也就那双眼睛还算精明。
“嘿嘿嘿,好刀,姑娘怎么称呼?”
女孩撇了撇嘴,面对帮自己解围的人,生生将脾气收住了。
“没什么大名,阿婆叫我小风,平日里大家便都叫我疯丫头。”
那人又道,“生意不好做吧?”
小风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却不是冲着他,她忿忿道,“你也看到了,那群番邦人,简直欺人太甚!”
因毗邻罗竺国,恶狼道不时有罗竺人来叫卖,起初他们只是试探性地将货物转交中间商,后来越来越过分。
有些蛮人以捕蛇贩蛇为生,中原的大夫涉猎甚广,研习偏方时会以蛇入药,据说毒蛇酒治痛风偏瘫有奇效,南疆多毒虫,正是盛产蛇类的地方,小风自己也是个捕蛇人,原先将蛇苗带到集市上,一对能换到中原人一匹缎子,后来半匹,如今只一尺。
而就在方才,一尺都不行了!
蛮人货郎卖货前会互相通个气,定价如何折扣如何,知会一声彼此心里有底,便是贱卖,也有贱卖的底价,这群罗竺人只管做一单是一单,为了抢客,净专干些损人不利己的事。
不少捕蛇人深受其害,有口难言。
“姑娘有所不知,那两个,是恶狼道出了名的二道贩子,先拿一批蛇苗低价甩卖,将生意搅乱,再雇人以贱价收取同行的货,最后手握大量蛇苗,再稍抬价格卖出,人一看,诶,他这儿货最多,那货色也新鲜,再听摊主吹几句,即便予以折扣,总归是赚的,便是有亏的时候,呸,他们还是照做不误!”
小风皱起眉头,听这人将来龙去脉盘了一遍。
此人名为聂平,是个混迹恶狼道的酒鬼,要说操持什么活计,便是泡蛇酒卖蛇酒,蛮人不兴这玩意,他便趁着赶集日夜市开,将蛇酒卖给四方来游的旅人,赚一笔,花一笔,没有挣大钱的本事,小道消息却灵通。
龅牙名叫黄皮,独眼龙则叫麻瞎子,罗竺人最初这么干时,是被恶狼道狠狠教训了的,后来不知给了树屋那位什么好处,竟扎根在了渡口。
“姑娘,我瞧你这蛇比他们的都难抓,你有这本事,挣不到裁衣的钱,岂不是一整个夏天都要被姊妹们笑话?”
小风悻悻地撇嘴,“那能怎么办,我去将那两人杀了?”
聂平大惊失色,“哎呦姑奶奶,可别。”
他的小眼睛转了转,又嘿嘿笑,低声道,“我这有笔顶好的生意,做成了,这辈子都不缺漂亮缎子,小风姑娘愿不愿意过来一起?”
她好奇道,“一辈子都花不完?一把金叶子?两把金叶子?”
聂平给她比划了一个数,小风惊讶地抬眸。
“老聂,你叫我别杀人,莫不是要干比杀人还难的事?你想下毒害谁?先说好,我虽然办得到,可我不滥杀无辜的。”
“哪的话,老聂我不叫漂亮姑娘干刀口舔血的事,我跟了一个打北边来的大夫,那群玩医术的,脑子轴,听说九黎原密林有好东西,巴巴的要往山里跑,这不正在招兵买马么,老板信得过我,让我来挑人,我觉得小风姑娘你就很好。”
北边,大夫,密林。
有意思。
“他要找什么?王蛇?毒草?还是灵芝?人参?”
“害,这些玩意再稀罕,花钱也搞得着,他要找的,是——蛇涎草。”
小风脑中的那根弦猝然绷断。
她眨了眨眼睛,毒蛇吐信一般,声调在每一个字上滑过,不紧不慢地说,“蛇涎草啊。”
“正是。若说蛇酒入药好,那蛇涎草,便是真仙草了,仅一株,上锅煨了喝下去,便是阎王敲门,都能将他赶回地府,管他什么百病百毒,找不到解药的,只要弄到一株蛇涎草,包治百病!”
聂平长篇大论,越说越激昂,她听得认真,缓缓勾起唇角,明亮的大眼睛里却毫无笑意。
蛇涎草。
真是再熟悉不过。
好一株仙草,往好了说是包治百病,往坏了全无人知,毕竟知道的都死了,出云峒偌大一个寨子,因为小小一株草,险些出了大乱。
先帝开国伊始,罗竺人趁新朝尚不稳定加以进犯,被南下的穆将军一枪赶回河婆山后,而今海晏河清,罗竺人的小动作又藏不住了,他们倒是有点脑子,知道靠国力武力比不过,净用腌臜手段霍霍人。
她此行目的并不止于恶狼道,出云峒粮灾始于罗竺国蝗虫,作为暗卫,她从蛛丝马迹一路查至此。
聂平还在叹,“只可惜啊……”
小风悠悠然接话道,“只可惜,一草难求,据说,只有在以影蛇神为图腾的银水寨中,才能种植出这种奇草。”
“是呢,偏偏那银水寨,谁也不知道在哪,这不想着,既然人家敬蛇神,还特地给蛇神送女人,那来恶狼道总没错的,就是,遇到了些难题,小风姑娘你瞧着是山里人,应该知道的。”
深山密林中,其个别小寨子,确实难寻得很,尤其刻意隐藏的。
九黎原地势奇诡,地表上看翡翠一般的水洼,下边或许深达百丈,广阔无边,更有奇石横生,若是一头栽下去,纵使凫水之术冠绝当世,也难以返回水面。
山间更是如此,不知何时便会踩到沼泽,山路陡峭,山洞蜿蜒,其间分岔不知几何,不认路的,走一辈子也只能在死胡同里打转,若遇到地震,山洪暴发,下大雨,洞穴整个淹了,被困在暗无天日的洞室里,四周除了山石就是水,不饿死也疯。
密林倒是人能走的,还能骑马,但毒蛇猛兽层出不穷,灌木比人都高,迷路打转到最后,只剩同类相食。
若非不知位置,就凭银水寨揣着蛇涎草这样的宝贝,早不知遭了多少贼。
而捕蛇人,知悉蛇性。
若按住所,蛇大抵分为四类,穴居蛇,地面蛇,树栖蛇,水栖蛇,就凭捕蛇人为了捉蛇钻洞入水无所不能,穿林翻山涉水必然经验丰富,聂平不是临时起意,从一开始,他便打算找一位厉害的捕蛇人。
而面前这位——
小风抬起下巴,雀跃得很,“好哇,去就去,只要好处给到位,我哪里都去得,再苦不如穷苦,百病都是穷病,不过你确定你能话事?到时候你老板看不上我,你得赔我辛苦钱。”
邪神,蝗灾,贩蛇……
亲眼所见,这群番邦人果然嚣张呵。
不过,倒有意外之喜。
聂平直抚掌,这位,有本事,有手段,选她错不了。
聂平喜笑颜开,“你只管放心,等着穿新衣裳就是!老板正在河婆楼上,既然生意黄了,不如现在就走?”
她点了点头,反正本来也要去银水寨的,毕竟要开战,不探探路怎么行,既然有人当幌子,何乐而不为。
她顺手将蛇苗送给了隔壁摊的蛇贩。
“加上我这些,折价卖了应当也能挣点。”
老叟目睹同行被欺压,已觉内心苍凉,正打算打道回府,便见那背篓中赫然是交缠的数条剧毒蛇,每捕一条都是九死一生的勾当,她轻易便送了人。
再抬头,那道俏丽的背影已然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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