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刹那间,天地色变,浊流卷挟着泥沙碎石汹涌而下,今晨方被征集来的民夫惊惧不已纷纷逃散,县衙的差役们匆忙拉住惊马护着县官退避,防止诸人被洪水与乱民冲失。僚人寨众远比山下的外人要更熟知大山的脾性,阿照早已被离她最近的乡亲拉了来,与其他人一同解下遮在衣下桐油浸泡过的藤索彼此挽结,在头人的指挥下急速后撤。洪浪如一只翻起的巨掌,顷刻将还在奔跑中的小段拍进水下;殷飞大惊,接过身后不知是谁抛来的藤索立刻跳入水中,艰难地攥住了一只乱挥的胳膊——随后被周围人一同拉上岸。脚下的地面不断震动,南向崖壁在冲击下像被揭去的疮痂一般整片剥落,随即自下而上块块在急流中裂开。小段颅内蜂鸣、鼓膜震痛,跪在地上咳嗽不止:
“箭呢……箭,我的箭,我的箭呢?”
蓄积的溪水很快倾泻一空。两边人马惊惶甫定地彼此对视,有人张了张嘴,总算找到自己的声音:“寨里……寨里怎么样了?怎么样了……”接着踉跄地、手脚并用地转身朝山里跑;其他人如梦方醒,哭号着父母兄姐、老婆孩子的名字安危,嚎啕声此起彼伏跟在最先走的那人身后,顷刻走了大半。阿照气急,“不能走、都不能走!”
她甩开拉住她的手,疾步挡在那些折返的乡亲面前:“我下来前、已经先说过让都从屋里出来到山上去,我看着每家动身,应该没有大事!但是,山神这样的惩罚,不会是最后一次!今天走了,山下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肯来!下次,再下次,山神彻底触怒,我们最后都得进山神的肚子! ”
山民们迟疑了,停下脚步纷纷望向头人与毕摩;毕摩长叹一声,摇了摇头,脊背比之前更加佝偻。头人也慢慢叹了口气,向乡亲们点点头。山民们彼此看看,渐渐止了哭,重又聚拢在一起。另一边县衙诸人面面相觑,县官失魂落魄地望着冲下山去的满目狼藉,脱力瘫坐在地;两边衙役慌忙搀扶,听得他口中不住喃喃:“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班头抹了一把脸,“管他的,无非是一帮野人不服王化,咎由自取罢了。”他古怪地笑了笑:“过了今天,也知道该安生过日子,不要老想和官府作对。”
“你懂什么!”县官突然怒起,对班头大声呵骂:“此事若只是在本县境内也便罢了,哪怕叨扰邻近两县,也无非是小事;如今溪流溃决,波连何止周遭几县!本县……本官、老夫辗转各州县、沉浮宦海已有近将五十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无非是想安稳致仕罢了;今日之事一出,惊动知府必然不出三日,若再上奏朝廷得知、治下一个理政不力、致以天罚民怨之罪,衙门上下、都要乌纱不保!”声量可谓前所未有;班头见惯了县官平日里没主意的样,陡然遭此厉斥,骇得偌偌连声、不敢应答。诸人便要离去;却忽见小段扬着头努力向这边走,右手在心口攥拳,一步步涉过及膝深的泥水,像是要拦在他们面前:
“安稳……致仕……”
小段断断续续、说得语无伦次,身体和声音都在颤抖;“如今……还要安稳致仕……办法、办法……”许多字句词不达意地从嘴里冲出来,不知是惊惧还是忐忑。“老爷……想要平安致仕,也许,我,有见过这么一件事……”
班头不耐烦地挥开他:“去去,小奴才,没几根毛也学江湖人目无王法,你又知道什么?敢对大人置喙!”
“我知道!”小段蓦地拔高声音,“我……”话却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好像突然难以驯服自己的舌头。他瞳仁晃动,眼眶通红,头上应当是被碎石打破,此时激动,红的黑的血复又涌出,滴滴从脸侧落下来。看得县丞心里唏嘘,挤到二人当中,左右打着圆场:
“莫生气,莫生气——小民不知大义,但晓利害;且听他说说,若是有几分道理,兴许……对大人静思有所裨益也未可知。”
县官敷衍地点了头,此刻心绪烦闷,实在不想再多劳神。小段深深吸气,再开口已然平稳了很多:
“是这样的。一个人,养大了七个儿子,但是有一天,一个儿子先死了。
“这个人看儿子已经死去,就打算把尸体停在家里,带着其他六个儿子走掉。邻居看到了就说,人已经死了,就该早早的入土为安,运到远的地方埋了,怎么把死的人留在家里,活的人出去呢?
“这个人听了以后,觉得说的很对,但是要用什么办法把尸体运出去埋呢?看来得再杀一个儿子,放在扁担两头,才能一起挑出去。于是他就又杀了一个儿子,用扁担挑了,到外面埋。……”
他说的是《百喻经》中的一段故事,《子死欲停置家中喻》,别人或许不识,两名少林俗家弟子却是一听便知。到一半时何文斌已然忍俊不禁,别过头肩膀轻微颤动;许仁泰低低默念了声“如是我闻”,垂下眼睛立掌低头。班头皱起眉:“胡搅蛮缠!世上哪有这种蠢猪?要说笑话去瓦子里,这儿没人跟你逗闷!”说着又要驱赶;小段向后躲了一躲:
“这件事不在哪里,就在这儿;这个人,就是青天老爷县官大人。”
这句话说得又急又快,县衙诸人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说了什么。班头勃然大怒,要拿他回衙门里发落;县丞连连说“你这后生莫说诨话”就要按着他的头告罪。县官不以为意,摆手哂然道:“何出此言哪?”
“大人是此地父母官,”小段说,“本地百姓不论山上山下、僚人汉人,都是朝廷的子民;大人为朝廷看顾子民,也当像父母抚育自己的儿女亲厚尽力。
“如今山崩冲毁房屋、淹没了山民的田地,这里的百姓已经失去了生计和住所,山下的百姓想必也遭遇了不同程度的影响。
“作为父母官,大人理当妥善安置子民、抚恤百姓;如今倘若对一方置之不顾、放任损失扩大,岂不就是要凑成一副、杀子成担?”
他本意是想使县官下颜羞惭,继而采取行动,让山上的僚人村众能够继续生活;然而回应他的既无恼怒、也非嘲讽:
“赈济赈济,赈济款从何处来?赈济粮自何所发?地势崎岖,县中百姓多依河而生,耕地本就稀少;若说安置,山民安置何处?置业何处?若说抚恤拨给土地,是要山民与我县中汉人百姓争利么?”
“这,……”小段愕然。
县官摇头:“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只会听些公案故事,搬弄几句圣贤书,做不得事。”说罢即又要走。班头哼了一声大步离去;县丞不住跌足长叹,看一眼发愣的小段,又摇了摇头跟上队列。一行人将小段留在原地,但又有人拦住了他们。
一个声音说,“且住”。
说话的是何文斌请上来的书生。此前他一策未举、一语未发,县官还当他不过虚有其表,又或是江湖人文墨粗疏,被泛泛之辈轻易鱼目混珠、滥竽充数哄骗过去。这时见他竟当真出言阻拦,不免觉得诧异又好笑;一边班头已然替他开了口叱喝:
“你等刁民好大的胆子!大人宽宏大量不与你们计较已是开恩,竟还一而再、再而三干涉公务,当这是晨市上讨价还价不成!”
“草民当然不敢。”奚宜乘说,“大人年高德亮,务实为官乃是朝廷之幸;不吝赐教孺子,更是我仕林表范。只是,”他直直望着县令,眉目含笑,口中却加重了咬字,“只是,若不将小官人的意思析明,恐怕既徒使一孺子为生民请命、汗煞我等读书人;又使大人无端有为人误解失察之虞,遐名有失。”
他一面说着,行至小段身边,面有歉色,恭敬地向他揖逊一礼,略略落后他半步站定。小段不明就里,下意识颔首答礼;县衙诸人看得腹中狐疑,又见何文斌跟在他身后,怀中还抱有半方石碑,水渍淋漓,应是刚刚从山洪过去的泥浆里挖出洗净。这般阵势众人心头不由俱都有些打鼓,班头欲再要说什么,县官制止了他。
“我朝……自太祖开国以来,便有敬重士人的风气……”县官突然又变得唯唯诺诺、似乎老而昏聩起来,目光在面前几人间徘徊不定,与半盏茶前训斥县吏、敲打小段的模样判若两人:“且……且听听他有什么分说。”
奚宜乘笑了,向县官俯身又作一揖,幅度竟比小段要轻;目光向小段征询——小段茫然眨眼,见奚宜乘向他点头——转向县衙诸人,徐徐开口:
“晚生寡闻,供职杭州数年,竟至近日方知贵县正是我天道盟肇基之地;承蒙大人抬爱,容我来此搜寻,这才有幸得见当年阁主手立《溪峒盟约》故篇。”
他欠身将何文斌让了上来,将怀中残碑向众人展示。三十年风剥雨蚀、岩削水侵,碑面早已斑驳不清,只是仍可见楷体阴刻“止戈息讼”、“以夏变夷”等字。“诚如小官人所言,不分夷夏,皆是天子治下良善之民,本不应厚此薄彼。当日郡王正是有此仁厚之心,才嘱命门客乔装改扮,秘密访查民情,终得不动干戈而止两方龃龉。黔首百姓得以安居殷富,时任署官亦得豁免,不咎其失治滋使民变之过,子孙仍葆恩荫。”
“我朝吏部功考,素以边臣平息民变列上上考,灾异不预降下下考;皇佑年间即有萧邕州退侬智高之乱,神宗优录其子,赙绢三百匹。”
“今日之事,非大人不明,实为天灾汹汹、恐伤朝廷体面;采木征发,亦沿用自前人旧策,并非一任所致。”
他握住小段的手,又示意远处殷飞将阿照与寨中头人毕摩一并领来,引着众人聚在县官身前,盯着那对老迈而混黄、游移的双目,字字如落金石:
“如萧邕州《题五龙庙》句,莫向草茅久盘屈,早施霖雨活苍生。大人何不以此碑为信,效法前人重修旧好,再成一桩美谈?”
“老夫也确有此意……只是这粮款筹措一事……”县官沉吟,“即便本官上奏朝廷,待官家垂恩免赋,往来也需三月;如今正值耕种时节,青黄不接,又兼需灌渠修缮……县中仓禀实在支绌……”
他抬起头,却看见书生微微笑了笑,轻轻拍了拍身边那灰头土脸——不,仔细一看,这舞象小儿的颈项极白净,指甲整齐圆润,确实不像乞儿;这书生通晓吏制,对这小儿却趋翔旁侍,而后者竟能从容受他一礼——的小官人的肩膀,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沈押衙当年在找什么?”
小段睁大了眼睛。面前人笑着指了指他的手:“你拿着什么来?”
“箭,”阿照最先反应过来,“喂,你,你的箭呢?”
殷飞想起刚捞上小段时他眼睛被泥水扎得睁不开,手却不断在地上摸索乱抓,叹了口气想说恐怕找不到了;却见小段盯着手上被箭尖磨烂、泡白翻卷的的皮肤:
“不对……不对……不是箭……是……”
他一下又扑进了水里,仔细的翻找淤泥河砂;阿照莫名其妙,也跟着他蹲下身去,一些僚人不解其意也随之效仿,片刻,人群后传来一声兴奋的高呼:
“金子!有金子!”
“是金子!”另一边也有人大喊,双手捧起灰白的沙砾,当中时隐时现点点金光:“是生金!”
人群一下沸腾了,土语的、汉语的发现金子的欢呼声此起彼伏。阿照站起身,她环顾四周,第一次失了主意:“这是……山里的,金子?山里……冲下来了金子?……为什么?山神……究竟是……”她用眼睛去找小段,小段还趴在水里,淤泥盖过他的膝盖,已经抬起了头,愣怔地看着周围狂喜的人群。
“山上的地……被水冲得这么严重,应该已经种不了了。”小段喃喃说,“山神一直在庇佑你们……也许,我是这样想的,山神的意思,用这些金子去更好的地方生活……?”
“沈押衙少时为方士,想来有些观山望气、堪舆扶乩的法门。”在他身边,那书生继续说,“应是察觉了山中或有产金所在,只是当时僚汉不睦,此事公布势必激化争端;他曾托庇于苗人藏匿山中数年,情谊深笃,定不忍见事态恶化至斯,因而隐瞒至今。”
“如今局势已定,大人可先上《禳灾策》请罪,再献《丽金图》表功,从徽宗朝及太上皇帝‘祥瑞抵过’旧例。山中百姓,依郡王当日协定《盟约》,仍以归明人身份安置;并奏以非常之时,另加增榷课,重修禹王庙以工代赈,按我朝《会要》食货类,暂取所得金砂三成以资疏浚修缮、抚民生息之用。如此一来,便是大人致仕之后,此番善政也当录入本地通志,供后人参详吧。”
书生微笑着,向县官再次行礼:“如此,晚生便先向大人道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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