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宜乘一行人跟着衙役抵达山民聚居地的水关前的时候，殷飞也正从寨子里下来。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先前被扣押的县中老吏跟在他身后，一瘸一拐，时不时需要他搀扶；押着他们的是寨子里的耆老与头人，被跟随来的青壮包围着，人人挎着弓箭和长刀——与山下人打柴、割草刈麦同样的形制，切筋断骨想必也一样好使。许仁泰低声说“来者不善”，他师弟在旁接腔，说“咱们才是来者”。小怜被严严挡在他二人身后，悄悄探出头去瞧了又瞧，诧异地扯了扯奚宜乘的袖子，轻声问：“呀……金蛉儿怎么不在？”
被征来的民夫们也发现了不寻常。他们清晨出城，在这里徒等了半日，早也被高挂的太阳晒得心焦；奚宜乘等人只是站了一会儿，便已听到了不少诸如“早早来了却只是干等着也没有什么事做”，“有在这耽搁的闲功夫回家下田不知道能收拾出来多少活”，“莫名其妙送了个小孩子进去半天也没个消息”，“人家公子是去讨老婆哪还顾得上别的”，等等等等不满抱怨靡靡窃窃，在衙役的呵斥与马鞭下短暂地低伏下去，成为一潭凝滞的蚊呐。躁虑的浊流漫涌过他的马腹。
奚宜乘没有回答，拂开番女的手催马上前；两名衙役在他左右并辔，将“县官老爷的贵客”和“寻常闲杂人等”泾渭分明地隔开。小怜不满地踢了地上的碎石一脚，灰白的沙砾跳起，击中了站在一旁的马的小腿。马匹小步向后躲踏；许仁泰拉过缰绳，在马身上安抚地拍了拍：“先生正要去问个清楚。”
何文斌吹了声口哨，作为引见者理所应当地跟过去，留他师兄与又开始闹脾气的番女在一处。头人走了出来，身后耆老们土话和官话夹杂地说些什么，县衙诸人的回复被更多的议论声遮盖，小怜只能看见几人的背影在人头攒动间时隐时现。许仁泰留神分辩了一会儿，“殷兄弟说，段小兄弟还在上面。老通事年事已高，再久了怕支撑不住，他自己愿意当个替身，把人先换下来了。”
小段蹲在土牢里，试探地开口：“阿照姑娘？”
门外没有回音。
“我听见靴子上的铃铛声了。”小段继续说，“……你的衣服很好看，用的是山下裁的布对不对？镇上的成衣店也卖和山上同样花色的布和绣品，我在街上走的人身上见到过三五次……”
“你很急着走吗？”一双镶银扣子的凤头鞋停在他眼前，阿照蹲下来，等着听他能编什么理由。“三两句话哄得我阿普答应换人，又带人跟你那个一起来的下去；现在只有你一个人押在这，怎么，想唬得我开心，放你出来跑掉？”
小段摇头：“这是你的祖地，山神站在你这边，我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人肯定跑不掉。我在想，山上和山下一直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也许还有什么别的可以做……”
“给你几个钱，要你这么尽心卖命？”阿照说，声音恶声恶气——头人下山前要女人和小孩留守，她企图混入青壮里没有成功，只能回来干着急。“行装又不像本地人。怎么，狗官抄了你的摊子，还是掺和进来比唱歌有挣？”
“还没领到呢。我是过路来的，本来要坐船；船一直开不了，我才上来看看发生什么了。”
“水路走不通，有的是陆路可以走。你很爱管闲事吗？什么都想看看管管，你是官老爷功德池里的王八？”
“就当我是吧。你乔装改扮、为人打抱不平，不也算管闲事吗？……哎！”
视线太矮，地势有差，还要占口舌之快的结果就是毫不意外地吃了一嘴沙子。阿照拍拍手上的土，听小段呸呸吐掉泥沫，大声辩解：“那行侠仗义就是这样嘛！看到东边有需要帮助的人，即使自己在西边也走过去扶持他，这不就是任侠和道义？”
“你帮上什么了，也好意思说侠义？”阿照怒骂，“说的还没唱的好听，来了也只是坐在这儿，当你什么能耐呢！”
“阿照姑娘以侠义施与我，我虽然没有什么能耐，但听你说说话、给你分忧还是可以回报的。”小段正色，“和我来的那一位朋友，是关外仁义庄的子弟；仁义庄你听说过没有？门人在这一带都有活动的，他腰上挂的就是庄里的银腰牌。不论如何，他总是一位好汉；你就算信不过我，也该信过仁义庄方庄主的口碑吧？”
“仁义庄方庄主……方明心？好像确实在瓦子里听过。”阿照将信将疑；小段不住点头：“方大侠在这里的话也会这么做的，一定会这么做的。既然他看到了这闲事，看到了有人在受苦、在遭罪，那么他不仅要管，他还管定了。侠客就是这样的。”
他踮起脚，努力把自己向上拉近：“阿照姑娘既然愿意到山下行侠锄恶，一定也不希望两边来往就此断绝。山上的鲜货在城里能找到销路、山下的米粮和布也能输到寨子里来，像你这件衣服这样才是最好的。僚人和汉人远没有到水火不容的地步，没有必要把冲突再扩大化；上游河里的水已经要满了，继续对峙下去，到石头冲下来，寨子里住的低的人家的房子就会被砸坏。
“你在这里看着我、把我押在这里其实没什么用处，我是一个外来人，就是县衙真的不要脸，把我往这里一扔走了也是没有影响的。反倒还可能因为河水冲下淹没田地、堵塞渠河，向京城再捞一笔抚赈款……然后从指头缝里漏一点随便糊弄糊弄，又是了不起功德一件。总不能寨子里白白遭了损失，结果给衙门老爷升官发财吧？”
阿照被他说得心烦意乱：“要你多嘴！你又想耍什么花招，这不行那不行，你还能做什么？”
小段连连告罪：“好姑娘，好姐姐，你看，你身手那么好，反正我也跑不掉，不如，不如我们再到外面转转？万一……万一山神可怜我，把什么……能让大家都愿意好好说话、好好解决现在这些问题的东西送给我了呢？
“哪有那样的东西？”
“应该有的吧？如果……”
如果县丞和通事老吏说的旧事确实属实的话。
殷飞站在僚人之中，拦在面前的那些握着柴刀的黧黑手臂让他想起甘州关城外的拒马。身后的寨民将他推到了靠前的位置，长年的耕作和劳役让他们的背多多少少地佝偻着，大半赤着脚，披散出的编发里缠着草叶，或挂或垂在脖子上。头人和毕摩头裹靛蓝土布，左衽麻衣下能看见胸口染刺的几欲跃出的图腾。盘王印，在山上小段悄悄跟他说过。山上的青壮都在这里，他想，将近有八十余数；那么，寨子上大略总共有近三百人。风在光裸的崖壁间空荡的呼啸，三百人沉默如林。
漫水滩在日照下的反光毫无遮拦地刺入他的瞳仁，他不得不眯起眼，在黑压压浮动的头顶后面找自己相熟的面孔——都在，没有跟丢。
白日征发来的百余民夫踩在没过脚踝的浊水里，多是漕河上的船工和依附富裕田庄主的佃户，身上有陈旧的烙印和瘢痕。泥浆顺着乱石滩的沟壑与缝隙钻入他们的草鞋，把脚板脚趾脚跟咬得发脆，咬得渗出丝丝缕缕的血线。几个时辰的酷晒和等待蒸干了除了疲惫以外的表情，他们茫然而麻木的看向县衙诸人，等官爷做何发落或处置。
县官只是不住地擦汗，“如何是好，如何是好……”看看县丞，看看山民和百姓，又看看从山下请来的奚宜乘，不住地摇头；奚宜乘一语未发，只是盯着坡岸和水口，面色凝重，白苎襕衫灌满了风。
“尔等刁民又要生事？”团练班头暴喝一声，□□马匹不安地踢踏；差役们的手纷纷按在腰刀上，青灰色的官衣下摆溅上泥水。“可知拦阻行漕是何罪过！大人仁慈，已再三宽限多日，尔等竟还不知悔改、胆敢扣押官差！还不速速拆去川雍、放归人质！”
“罪过……”老毕摩喃喃，摩挲着一块烧焦的鸡骨。在那间头人用来集会的房子里殷飞见过老毕摩将其抛入火塘，指给小段看上面开裂的纹路：“山髓已枯，地脉将绝，一年又一年的洪水和山崩便是山神降下的惩罚。若要继续触怒山神，汉家老爷又是什么罪过？”
“你们砍树的地方埋的是我们祖先的骨头！”一个少年挤出人群，手臂用力抹掉汗和灰，露出通红的眼眶和脸膛：“采石、采木，树根也要挖，我阿拜被强征下山，肩膀给绳子磨烂、背给鞭子打烂！你们没有阿拜阿姆，你们没有祖先吗！”
“放肆！”班头的马鞭响亮地抽在面前的空气里，衙中差役齐齐向前一步，二十把腰刀同时出鞘三寸；少年一步未退，身边的族人纷纷举起竹矛。
“莫要伤了和气，莫要伤了和气……”县令慌忙拦在两拨人中间，不迭让差役后退；接着转过来，眉毛胡子颤悠悠的，展开一卷毛边卷翘的文书：“圣谕开漕通衢……是为民生大利……采木运到杭州、运到东京，都是栋梁之材，栋梁之材……纵使有再多难处……也应该、也应该耐心听候，本官向朝廷修书上表……”
“修书修书，几时真修过书！”殷飞身后有人突然大喊，脖颈额头鼓出道道青筋：“阿毕几次写了请愿，我们下山还没走到衙门口，就被赶着打！就是送到了，也就是看两眼、然后扔到火里烧！”
“那鹿皮血书腥膻不堪，怎可向上官呈报！”一个文吏高声说，身子缩在腰挎佩刀的差役和密匝匝的民夫之后，“便是递上州府案头，难道还因为你等这些无知蛮獠阻挠皇差！……”话音很快被山民的口水和谩骂盖过。头人制止了躁动的乡亲，驱马走到众人之前。
“自当日京里的大官与我阿拜同饮过血酒立誓，崖顶的铜鼓已经三十年没有响过了。”
他说，环顾着层层群山：
“朝廷的诏书赶不及山神的怒火，今年春洪又冲了五道山梁，开好的田块所剩无几；冲下的碎石堆在地里几乎无法耕种，官府又几次三番逼催寨里男丁下山服役。倘若大人不愿理会我们这些山野小民的死活，我们也只有以卵击石这一个办法。”
“依照我朝刑统，抗役当杖八十。你等今日所为，是要反出王化不成？”
班头森然发问，恼怒地扯紧缰绳逼迫所乘马匹站正。殷飞发现他的马一直在焦躁地喷着响鼻，频频甩尾摇头。其他人的马似乎也是如此。积水颤动，仿佛贴地滚过闷雷。
太阳白花花悬在山梁上。小段还在上面。
两人分开的时候小段垂着眼睛若有所思，望他一眼殷飞权当是他已经有了打算。眼下局面箭在弦上；小段究竟——
“切莫动手！”
马蹄声撞碎漫水滩波澜涌动的泛光。一匹健马突出水关，匆促的牛角号被它甩在身后；两侧箭楼上僚人守卫不敢阻拦，只得忙忙追下，尾随奔入对峙双方当中。殷飞眼前蓝花一掠，银饰和铃铛彼此撞击，阿照喘着气在滩中勒马，瞪视所有人像一只须发怒张的云豹。她身后小段高高举起手，手上握着什么东西在阳光下反射金光：
“金鈚箭在！”小段大喊，“山上山下曾经好好谈过，如今也没有必要再起争端！汉人、僚人，都是朝廷的百姓子民，本就应该……”
话语截在口中。群鸦冲天而起。无数惊鸟的翅膀遮蔽了太阳与金光，上游竹木房屋坍塌声接连如踏，脚下深处地脉轰鸣。殷飞太阳穴直跳，凄厉哭喊与竭力嘶吼同时在他耳边炸开：
“——山崩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