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三月,巴陵山的深夜还带着寒意。
白露手执提灯走在山路上,时不时回头看一眼:“非要大半夜出来吗?”
“说好的去山顶看日出,不现在出来会赶不上。”元念卿催促着,没看脚下险些拌了一脚。
他赶紧过去把人扶住:“你身体还没养好,夜里又冷,等过些日子天更暖的时候再看不行?”
元念卿拉着他继续向前走:“变暖之后咱们还要出门看地。”
他一脸茫然:“看什么地?”
“你不会忘了吧?盖咱们的小院。而且林家旧宅已经被挖得不能住人,王府也要重新选地方。我打算一趟把封地都走一遍,顺便到处玩玩。”
一听出去玩,他也有些心动,不过还是顾虑对方的身体:“这种事又不急,你还是先养好身体。”
说起养身体元念卿抱怨起来:“这些日子天天闷在屋里都给我躺烦了,再不出来走动人都要变傻。而且住在侯府你又不能开口,早些把宅院建起来,才能过咱们自己的日子。”
左右说不过元念卿,他不再言语专心在山路上。
那一日元念卿倒在他怀里怎么也叫不醒,最后是被人抬出宫的。虽然诊治过后没有性命之忧,但连日的殚精极虑已经让身体极度虚弱。即便如此,对方醒来后便让元崇立刻准备回安陵,说是京城一刻也留不下去。
大家害怕留在京城夜长梦多,也都没有劝阻。元崇索性准备出车马先把他们送回安陵,自己则带一部分人留在别苑善后。
谁知路上好巧不巧连赶上三场雨,拖慢行程不说,也让元念卿的身体雪上加霜,到侯府的时候也是被人抬下车的。
如今精心调养半个月总算恢复了一些,就迫不及待地拉他出来往山上跑。
为了能让元念卿专心养病,白露这半个月没有提过京城里的任何事。尽管最后平安回到了安陵,但元念卿的状况也不比之前从京城回来好多少。
因此如同两年前一样,有关他们可以回安陵的原因,他一个字都不问。他相信如果元念卿想说,自然会找机会向自己吐露。
巴陵山一共有北西南三座峰,其中又以南面的绝岭峰最为险峻陡峭。因为这座峰全是由山石组成,根本没有缓坡,面向山谷的一侧还是如刀劈斧砍般的万丈悬崖,稍有不慎就会跌入深渊。
可元念卿偏偏就选了绝岭峰,上到高处时天已经有些亮,两人把提灯放进背篓,手脚并用才爬到了山顶。
元念卿站在山顶深吸一口气,对着山谷大喊一声:“我回来了——”
不少谷中鸟儿惊起四散,成群结队飞了出来。
白露理出一块干净的地方,翻出蒲团垫在地上:“让山里猎户听到了又要去找师父告状。”
元念卿过去将两个蒲团往一起摆了摆,拉着他坐下靠在一处:“想告随便,反正师父也是左耳进右耳出。”
说起存彦,他提议道:“对了,下山的时候要不要去药庐看看师父?他搬回去十多天了,也不知道一个人过得如何。”
“我就是这么打算的,还给他从家里带了些东西。”单是靠在一起还不满足,元念卿身子一歪倒进他怀里,“不过现在不许再想师父,只能想我!”
“小泼皮!”他低声笑骂,将人搂紧。
元念卿舒舒服服地窝在他怀里:“有你在身边真好,就算太阳没出来,身上也暖融融的。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守着火炉也会觉得冷。”
有预感对方要对自己说些心里话,他握住那双冰凉的手。
元念卿将他的手贴到自己脸上:“你一定要陪着我,有你在我才是活的。”
他的心也随之柔软起来:“当然会一直陪着,而且还要治好你,我们不是早就约定好了?”
“对,约好了。”元念卿脸上显出笑意,“能遇到你真好。”
他的脸颊微微泛红:“这话该我说才是。”
元念卿摇头:“以你的脾气秉性,即便命途不顺也一定愿意有人出手相助,更不用说还有容貌加持,肯定有不少人仰慕。可我就不一定了,换了别人未必受得了。”
原来元念卿也有自知之明,不过他不懂对方为何忽然说丧气话:“你可是天下独一无二的人才。”
“我确实独一无二,但也同样身不由己。从记事起,很多事情不是我能够选择的,而你——”元念卿深情款款地看着他,“是我做出的第一个重要选择,也影响着我之后的每一个选择。”
他知道元念卿暗地里为自己付出许多:“你不要什么事都先想到我,也要多顾及自己。”
“别把我想得太好,我绝非良善之辈。”元念卿一听就知道他没懂自己的意思,收敛表情坐起身,“最后去找那个人的时候,我其实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把你和师父救下,只不过是在赌。赌那个人不会杀你们,赌那个人不会放弃寻找缘卿。可万一我失败了,你就会被我连累。”
他明白对方是在为失败的可能感到后怕:“我们不是也约定过要同生共死?”
元念卿点点他的鼻尖:“不能总想着死,要多想着活。我以前也总觉得活着太累,不如一死了之。但现在反而庆幸自己能活着,因为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才可能找到破局的转机。”
“所以你是如何找到转机的?”他好奇地问,“我们被扣的时候,郑午说过皇帝表面上是要你去查缘卿的下落,但其实是在逼师父开口。莫非你真的找到了?”
“我确实知道线索,不过没有告诉那个人。”
他不可思议道:“那你怎么说服他放了我们?”
“我把信物还给了那个人。”
他更糊涂了,信物是皇帝给元念卿的,按理说是不需要了,怎么还回去就能放了他们?
“我也是无意中发现那个金丝缠的小笼子可以打开,里面的玉石不是裂开了吗?缘卿其实在里面刻了字,我想那便是他给我起的名字。”
他赶紧问:“缘卿给你起了什么名字?”
“怀思。”
念卿和怀思,那两个人竟然取了意义相同的名字。
“那两个人在用我的名字诉说对彼此的思念,这也正是那个人苦苦追寻的。缘卿一再违背与他的约定,任谁都会患得患失。但他不知道当年曹伯曾经逼迫缘卿发誓,今生不能与他双宿双栖。”
“曹伯竟然做了这种事?!”
元念卿点头:“只能说曹伯为了太后真的是倾尽全力,如果他们结为连理,太后应该会很幸福。可惜造化弄人,而他们也将自己的不幸延续到了晚辈的身上。”
“所以即便没有遇到救宁妃他们的变故,缘卿也不会和皇帝相守?”
“应该是。那时候缘卿决定带那个人离开,一方面是怕他崩溃发疯,另一方面也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元念卿沉一口气又道,“曹伯还告诉我,缘卿为了提供更多的血做解药,也为避免毒药全部落入太后手中,自己服下了剩下的毒药,促使体内的尸蛊长大。而尸蛊一旦成形必将反噬,他很清楚自己活不了多久。”
他听得瞠目结舌,如果说剖腹取血已经够疯狂,那主动养大腹中尸蛊简直是难以想象!
“我没有敬佩过谁,但缘卿这个人我是从心底佩服。不仅因为他大公无私,还为他这一路来留下的线索。虽说这些线索不是为我而留,但却在每一个关键时刻帮了我。”
他仔细回忆下来确实如此,包括给元念卿起的名字,也成功让皇帝放过了他们。
“实际上这所有的安排都是为了那个人,希望他借助自己留下的线索走出困局。”
他听完也不由得感叹:“缘卿真的是个奇人!”
“能让难伺候的那个人念念不忘,肯定要有些过人之处。而且我觉得那两个人之间还挺有情趣,缘卿的笔记和在裂隙里刻的思字,心里都少了一点;而那个人给缘卿的玉上所刻的卿字,则在中间多了一点。不过这么做具体隐含了什么意义,就只有那两个人知道了。”
这种在文字上做的小把戏,确实适合用来传情:“亏你能发现这一个点。”
“没办法,事关你我的的性命,再小的不寻常我也要留意。”
白露深知也只有像元念卿这般心思缜密,事情才能顺利解决。
不过他还有一点十分在意:“你说没告诉那个人的线索,到底是什么?”
元念卿指了指脚下绝壁:“看到那片藤蔓没有?那后面其实有个半人高的石洞,听剑进去看过,里面有一口用木方拼出的棺椁。”
能用木方拼出来棺椁,他立刻想到了一个可能:“难道是师父?”
元念卿证实了他的想法:“没错,就是师父做的,因为大木料不方便带下绝壁,他便想到用小块的木方拼出棺椁。你可能没有发现,每年除夕的前几天,师父都不在药庐,或是进城采买或是进山采药,从来都是独自离开。”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确实如此。他也提过跟着一起去,师父都会找理由让他留在家里。
“我让听剑跟过,师父确实会采买或是采药,但除夕当天的清晨必定会到下面的石洞那边。听剑虽未碰过棺椁,但探查过石洞里面,说是有祭拜的痕迹。”元念卿顿了顿,“我先前不知道那棺椁里面是谁,只觉得事关师父不愿提及的过去。不过自从明白了师父说谎的缘由,便立刻想到那里面很可能就是缘卿,而我的生辰就是缘卿的忌日。”
“既然你这么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索性告诉皇帝?”
“他难为我那么久,我怎么可能让他如愿!”元念卿带着怨气说完又叹了一口气,“不过这只是解气的说法。真正的原因是现在还不是让那个人知道的时候。”
他没懂对方的意思。
“你想想,如果有一天我不见了,你找我找了二十年只找到一堆白骨,接下来可能做什么?”
他不假思索道:“应该会下去陪——”
话到一半,他自己明白过来,元念卿和师父之所以隐瞒缘卿尸首的下落,就是怕皇帝想不开!
“眼下时局虽然暂且稳住,但无论是朝中文官还是元氏宗亲都是知他的情。一旦他不在,很可能再生乱事,这应该也是缘卿不想见到的。”
“所以师父才一直咬死自己不知道缘卿的下落?”
“我想其中也有缘卿的嘱托,他太了解那个人,也算好了可能发生的状况。只要那个人不见到他的尸首,就不会放弃寻找,也不会杀可能知道线索的师父。”元念卿解释道,“我之所以没等到七天就进宫,就是担心再拖下去师父会因为顾及我而向那个人开口。”
他这才理清前因后果,不禁佩服道:“你说自己在赌,心里还不是早就算准了。”
“即便是算准了,我也没有十成把握,那个人对我再多一分杀意,你都会被我连累。但最后还是缘卿帮了我,他在玉石裂缝里刻下的名字,才是真正让那个人回心转意的契机。”
他看向绝壁上郁郁葱葱的藤蔓,心里充满感激,但也有深深的惋惜:“你说……缘卿和那个人还有可能团聚吗?”
元念卿点头:“等到合适的时机,即便师父不说我也会说,当然不是为了那个人,而是为了缘卿。”
此时天边泛起红光,晨霞洒入山谷,两人迎着朝阳相互依偎,专注地欣赏这得来不易的美景。
放眼望去,春色遍野,鸟语花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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