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彦永远都不会忘记自己最后见到缘卿的情形,原本挺拔的身躯如朽木般佝偻枯瘦,双颊凹陷面无血色,仿佛就是一具骨架包了一层皮。
如果不是熟悉的和煦笑容透露了一些端倪,他根本不敢认:“师兄?”
“是我。”缘卿的声音很轻,显然已经发不出太大的声音。
他难以置信地凑到近前把人扶住:“你怎么会变成这幅模样?”
缘卿平静地看着他:“我没有时间了,所以才来找你。”
他连连摇头不肯相信:“不、不可能!”
“尸蛊耗干了我的血,我……活不了多久。”缘卿连说话的力气都有限,停下来喘息片刻才得以继续,“死前来找你,是有事相求。”
尸蛊……一个十分遥远又陌生的东西。昔日在宫中,他曾因缘卿腹部的伤口从泰清那边逼问出尸蛊之事,但也只知道对方肚子里有个能解毒的东西,并不了解更多。他以为只是腹中多了异物,没有性命之忧,不曾想到竟然会将缘卿折磨到如此田地。
他闻言强忍悲伤:“外面冷,先进屋里再说。”
缘卿步履蹒跚地跟他走进茅屋,隔着道袍也能清楚地摸到骨头的节理,他知道这说明对方已经油尽灯枯,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一别五年,好好的一个人再见竟然变成了这幅模样,让人怎么不痛心。
花了好大力气弯腰坐到床边,缘卿疲乏地靠在床头。他不知道对方是怎么拖着这幅身体找到自己的,但从风尘仆仆的模样就知道,过程必定十分艰难。
“我想……”攒足力气后,缘卿在次开口,“见肚子里的尸蛊,你能不能……把它取出来?”
他顿时傻在原地。
“我本该进京找泰清,可那样……存思一定会知道。他、他不能看见我这幅样子,屡次辜负……我不能让他,再伤心了。”
他呆呆地看着对方,仍不能从震惊中回神。
“我的尸首,也不要留。扔了或烧了,总之不要坟冢。他看不见,心里才能清静些。”缘卿说这些时,脸上依然带着笑意,“我欠他的,只有来世当牛做马还了。”
他不理解缘卿的决定,既然临死都念着那个人,为什么不去见一面:“师兄,你这又是何苦?”
“他做了皇帝,不能再让这些事绊住。”缘卿转头看向京城的方向,“其实他和我一样,心里早就清楚,结局会是这样。只是他天生孤傲,不肯认命服输。”
“他既然不认命,肯定会一直等你的!”
“让他等,也好过他来找我。”缘卿转回头来,牟足力气拉住他,“他是唯一能在元氏和太后之间盘桓的人,我知道他至今仍在努力,绝不能让他的努力白费。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他不能有事,更不能知道我死了!”
他知道缘卿的考虑是对的,可仍然无法接受:“所以你宁愿不声不响地离开?”
“不是不声不响。”缘卿抚上宽袍之下隆起的腹部,“我希望这尸蛊能替我活下来,哪怕活不长,也可以多出些解药救人。只是千万不要让旁人知道,它已成人胎,死时也该像个人。”
“我做不到,做不到……”一想到要剖开缘卿的肚子,对方甚至会因此丧命,他就不住地战栗。
缘卿抬起自己发抖的手:“我已经握不住刀,泰清又在京城,只能来求你。”
他不停地摇头,拒绝面对这份现实:“我真的做不到……”
缘卿语重心长地劝道:“不提前取出来,我照样会死,他也会随我消亡,到时候连救的机会都没有。不如趁我还有口气,或许能多帮它续几天的命。”
“我……”
见他有所动摇,缘卿赶紧又道:“我知道在为难你,但这是我唯一心愿,你就帮帮我吧。”
他知道对方心意已决,再三纠结不得已点下了头。
缘卿安心地点点头:“用具就在我袖子里。”
连用具都备好,看来缘卿早已打定了注意,再无回心转意的可能。存彦狠了狠心从对方袖中摸出一个布包,里面除了磨得锋利的小刀,还有针砭等用具。
屋内的静默令人心慌,他知道此刻缘卿没多少力气说话,但还是忍不住搭腔,希望以此搅散心中惶恐:“我在安陵找了你许久都没有音讯。”
“当时去巴州的路也有盘查,我没能带两个孩子过来,而是去了幽州,在静远附近玉屏山上的一个道观落脚。”
他颇感意外:“你们竟然去了幽州?!”
“我带孩子们混在流民的队伍里,顺利安置下来。休争如今改名房秀征,仍留在那边,而玉馨也更名改姓,随一户佘姓人家到文州洛安生活。”说到此处缘卿提醒道,“若是将来宗亲向他发难,你务必把休争的下落告诉他,或许能助他破局。”
他讷讷点头,心里更替缘卿觉得苦。明明为那个人设想了那么多,却不能透露分毫。
缘卿看出他的心思,主动打趣开解:“你不用替我惋惜,这一世虽没活够,但也未留下遗憾。能和天子情投意合,多少人都羡慕不来。”
“他要是知道你拿这话寻他开心,肯定要生气。”
“他只是口是心非,面上装得冷若冰霜,其实内里温柔又体恤。人前跟我发脾气,人后又在身边寸步不离。”说起这些缘卿脸上的笑意更浓,“看人别看他说什么,而是要看他做什么。你看他跟我翻了那么多次脸,哪次不是顺了我的意思?”
他仔细回想,好像确实是这样,那个人狠话说得再绝,最后还是会乖乖听缘卿的话:“你这算不算恃宠而骄?”
缘卿爽朗笑道:“只能说幸亏不能长相厮守,不然他肯定要被我折腾得不像样。该算他命好,逃过我这一劫。”
这是存彦最佩服缘卿的地方,哪怕在绝境之中受尽磨难,也依然保持豁达心胸。而这样的人却不能长命,只能怪命运不公。
说话间一切准备妥当,他举起锋利的小刀,仍控制不住自己发抖。
缘卿大方解开衣袍,露出伤痕累累的身体,这些伤疤都有些年头,但斑驳印记依然清晰。尤其是贯穿侧腹的刀疤,更是触目惊心。
缘卿比了比刀疤的位置:“这是取血时留下的,是最好的下刀位置,沿着它划开,就能看到尸蛊。”
他还想试着劝对方回头:“师兄,你真的不后悔吗?”
缘卿却用笑容打消了他的念头:“别怕,下刀吧。”
他默默点头,深吸一口气,将刀刃在烛火上燎过,闭目凝神下定决心,下刀划开了那到旧疤。
他本以为接下来会出现血肉模糊的景象,但是没有,割开的切口十分干净,连血都渗不出来。只是缘卿肚子上的肉太薄,割到一半已经有东西戳出开口。他仔细辨认半天,竟然是裹着一层囊膜的婴孩头颅!
他小心翼翼地割开那层囊膜,将沾满粘液的婴孩取了出来。婴孩蜷缩着身体,皮肤青紫又干又小,两只手掌托着感觉不到什么分量,而且出来也没有动作声响,甚至连鼻息都试不出来。
他慌张地将婴孩托到缘卿面前:“师兄,他、他不会已经死了吧?”
“不碍事。”缘卿抬手指向布包里的针,“拿针过来,按我说的位置扎下去。”
“可是我没用过针……”
“听我的,你一定能救他。”
他拗不过缘卿只好拿起针,按照对方指示的位置依次插入,大约下到第十针,婴孩忽然抽动了一下,下到第二十针,婴孩竟然主动张开了嘴。
他激动地将婴孩举到缘卿面前:“动了,他动了!”
缘卿却不似他那般欢心:“他的口鼻应该是被黏液堵住,得想办法清干净,不然、不然会憋死。”
他赶紧点头,去水盆边帮婴孩清洗,最后从嘴里扣出一滩粘液,婴孩总算有了呼吸。
再次将婴孩送到缘卿面前,他忍不住流下泪来:“师兄,他这样是不是活了?”
缘卿看到婴孩缓缓起伏的胸膛,神情也舒缓下来:“应该是活了。”
他抱着婴孩抹一把眼泪,分不清心中是喜是悲。
“让我抱抱他。”缘卿想要举手来接,但手臂已经抬不起来。
他找来被褥垫在对方手臂下面,勉强撑出一个臂弯,才把婴孩放到上面。
缘卿看着干瘪瘦小的婴孩苦笑:“真是个丑娃娃……”
他背过身不敢再看,生怕自己强忍的哭声失控,惊扰到对方。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对是错,明明婴孩顺利活下来,自己却只觉得悲伤。
忽然,耳边传来类似啼哭的声响,他立刻转头,发现婴孩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金丝缠的小笼子,笼子里面装着一块碎裂的玉石。
他认得这个小笼子,缘卿多年来一直贴身带在身上,偶尔夜深人静时,才拿出来盯着发呆到天亮。
许是小笼子的分量太过沉重,婴孩发出了啼哭。但当他靠近时才发现,小笼子并未真正压在婴孩身上,只是并排放在臂弯里,而缘卿已经闭上了眼睛,再无声息。
看着对方依然挂在唇边的笑容,他再也控制不住痛哭出来,婴孩也随着哭得更大声。
“你也在为他而哭吗?”小心地将婴孩抱回怀里,再多感慨也都化成无限怜惜,“我会养活你……一定养活你!”
“缘卿在哪!”愤怒的质问将存彦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眼前的男人如今已是九五至尊,气势也与当年不同。
他赶紧垂头:“贫道不知。”
“你以为朕会信刚刚那套拙劣的谎话吗?!”元重思怒不可遏地薅住他的衣襟。
他举起右手:“贫道可以发誓,若有虚言——”
然而不等说完,一颗石子滚到元重思脚边,清脆的童音也随之传来:“坏人,不许欺负师父!”
元重思应声转头,只见一个瘦小的孩童趴在门槛上,正努力朝自己丢石头。可惜孩童的力气太小,石头丢不出太远。
存彦见状却大惊失色,不顾一切冲过去把孩童抱起来安抚:“你怎么下来?不是说好了要乖乖养病。”
“师父……”孩童窝在他怀里委屈地落下泪来,“难受。”
“别哭,别哭!”他见孩童落泪更是惊慌,“你一哭会气短,病更难好了怎么办?”
话音未落,孩童的呼吸便已经变得粗重,眼神也变得迷离。
存彦拼命替小小的身躯顺背:“巴儿,巴儿!你别吓师父!”
元重思向身后的泰清递一个眼神,对方立刻过来:“先把孩子放床上,让我瞧瞧。”
他连连点头,将孩童放回床上。
趁着泰清诊治的功夫,元重思再次来到他身边质问:“他不可能只留下这个孩子,他到底在哪?”
他一口咬定:“贫道真的不知。”
元重思仍然不信:“那你怎么会知道孩子是他留下的?!”
“凭孩子身上的这件信物。”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金丝缠的小笼子,双手递到元重思面前。
元重思见到小笼子不由得一怔,随即一把夺过攥在手里:“他还留了什么?”
他躬身回答:“再无其他。”
“朕不相信!”
他无奈道:“陛下不信,贫道也没有办法。”
元重思将他的头强拉起来:“你别以为能瞒得过去!”
头上虽然吃痛,但他依旧坦然一笑:“贫道并未有半点欺瞒。”
元重思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朕一定会撬开你的嘴!”
师兄,这一切是否都在你的料想之中?这个人还未放弃,未来也绝不会放弃。
无声自问过后,他也迎上对方的视线,无论接下来是生是死,心中都一片平静。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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