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看!”她冷脸一口咬定,“就是你编的!”
不知者不罪!
往后若这獠兵被官府捉了,为减轻罪责将此事供出,官府抓她审讯,她咬定是他污陷时也能硬气一些。
他哑张了几回嘴,颓然作罢:“好了,好了,我往后不再提她便是。”
她又欲起身回马车,他危言恫吓:“我腿还痛得厉害,马车又离得远,若你在车上睡着了,被狼摸上车吃了,我都来不及救。”
她负气道:“反正不想活了,早死早投胎。”
他力劝:“何必如此丧气。我沙场拼杀五年,数次濒死垂危,眼下不还好好活着,车到山前必有路。眼下这般光景,我又欠你的情,怎么说也要陪你安全出了剑门关。”
楚昭宁双手抱膝,仰头望着黑漆漆的山峦,又上眺天上那轮玉钩,疲惫不堪,默不作声。
他一拍自己那只好腿:“来,我拿腿给你做枕,你睡上一睡,若有恶狼,定叫它有来无回。”
她侧倒在地,双手枕腮,阖上双眼,疲惫哑声:“你果然没骗我?”
他听岔了话意,一肘支膝,得意道:“几条狼算得了什么?四年前在西蕃,大雪封山,前有蕃兵围堵,后有乌蒙匪首木诺舟劫了军粮,大军饿着肚子与蕃兵激战,以八千之兵破五万之敌,斩首千余……”
楚昭宁睡意全无,翻身看他:“木诺舟?可是你被益州府误会,追缉的乌蒙匪首?”
他垂下眼睫看她:“所以,我怎会是木诺舟?早晚,本、本人要将其捉住,车裂凌迟,五马分尸。”
楚昭宁失笑嘲讽:“这么怨毒?他劫的是军粮,与你多大的私仇?”
他张了一张嘴,道:“他害我大军饿肚子,害汉中王不得不以战养战,屠城养兵。”
“屠城?”楚昭宁心惊肉跳,“屠杀西蕃百姓,吃百姓填肚裹腹?”
他一愣,大笑:“可不,生啖人肉,渴饮人血……”
“你竟然吃过人肉……呕!”楚昭宁猛地起身呕嗳,她刚才还啃了这獠贼兵的嘴!
见她作态,他赶忙解释:“吓你的。自然是抢蕃民钱财粮食,蕃民抗拒不从,索性就屠城了。”
“百姓何辜?”楚昭宁这才止住呕嗳,震惊着目光看他,嫌厌的神情若看恶鬼。
他避开她的目光,后仰倚住树干,两目放空:“我们深陷敌中,谈什么悲天悯人。抓到木诺舟杀了,就算给蕃民报仇了。”
随说,他脑中浮现出那惨烈的情形一一
大雪如席,浩浩汤汤,万千景朝将士饥寒难耐,破城直入。城内烟火四起,蕃民哭号奔走,被铁蹄踏践,被长刀捅穿,雪白红血……
不屠,万千景朝将士为国远征,定受饥寒围堵而亡。
屠,则蕃民丧生,倾家荡室。
楚昭宁疲惫卧倒,轻声:“木诺舟竟如此能耐?”
他应声:“木诺舟曾是益州节使度买去的乌蒙奴,受不住虐待逃回乌蒙。其后经历了什么不得而知,只知他带着人劫掠过境乌蒙的商人……”
听他说得如此详细,楚昭宁这才信了:“你果真叫张翼虎?”
他眼睛一亮,颔着重重:“如假包换。往后一路,你可唤我作‘张哥哥’,哥哥我定效犬马之劳,护宋小娘子周全。”
楚昭宁忍不住又冲他虚啐:“呸,还哥哥,我可没你这么不要脸的哥哥!”
他轻笑,沉静了目光又问:“你,果真叫宋梨花……这么个俗不可耐的名字?”
楚昭宁再躺不住,撑身起来,抓起一枝干柴朝他打去。
“你能叫张翼虎这么烂俗的名字,凭什么笑我叫‘宋梨花’?我名字好听着呢,雅致着呢!”
他闪身一避,笑道:“梨花,菊花,梅花的,尽是大户人家给婢子侍女起的名儿,哪里就雅了?谁给你起的名儿?”
楚昭宁冲他一扔柴枝咆哮:“我自己起得怎么了?怎么就不雅了?我喜欢,你管不着!”
求助云阳县主那日,县主劝她给自己重立姓名,她脱口而出——“宋梨花”。
起名宋梨花,是为她警醒自己,莫践生母老路!
见她神色痛楚,他作势一拍嘴:“这张破嘴在军中与将士们贫惯了,宋娘子莫气。”
楚昭宁瞪着他胸口起伏,这獠兵句句话往她命门上戳。
大户人家的婢子侍女才起这样的名儿?她在楚玉香坊操持十余载,以为夫人虽不亲近自己,好歹将她当作楚家人,孰料如这獠兵所言。
颓然侧躺,她阖上双眼,不再理他。
他久坐压得伤口痛疼难耐,索性也侧卧地上,一手撑腮望她:“你为云阳县主女使,她竟然替你做不了主,还助你逃嫁……”
“莫不,纳你之户是什么显赫高门?”他眯起眼睛推测,“可整个景国,能有谁压得过琅琊王家?莫非,是晋王那头的人?”
楚昭宁吓不轻,冷嗤:“狗屁的官家大户,有几个臭钱的六旬老翁罢了。”
“六旬老翁?”他夸张了语气,忍不住又拉长嗓门犯贱,“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那你这婚逃得好,逃得妙啊!”
楚昭宁本不愿理他,却又被他气到,双手捂上了耳朵。
他抬头仰望苍穹,眼中啜满星辰,语气悠闲淡然,徐徐如拂林松风。
“没有笑话你的意思。我娘是妾,不过是被骗做了妾。她一辈子想逃逃不掉,因为多了我这么个累赘。你能逃多远就逃多远。说真的,到了京城我帮你落籍,就当帮我阿娘了。”
“回了京城我就将她带走,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我那混账爹若再要阻拦,我就带着我那百万的兵,掀了他的台座子。”
楚昭宁纵捂着耳朵,也被他牛气烘烘的话气得忍不住:“百万的兵,阴兵啊?”
“自然……是天兵天将。”
他一愣回神,撑身艰难坐正,手掐九字真言决,威风凛凛喝令。
“临兵斗者皆列阵前行。列阵在东,青龙听令。列阵在西,白虎听令……避邪恶,调阴阳,无人可见,无人能敌!”
楚昭宁松开耳朵撑起身子,他见装腔作势地变幻手决,讶然:“你一个獠兵莽夫,从何处学来的这套东西?”
这套说辞,她耳熟能详。
她外公宋世清曾为道士,屋内收着许多道家经文。宋青阳在青城虽学的是道医,却也学了些道家手诀咒语。
他冲她一扬下巴:“我幼时陪我阿娘常住道观,长大后一月去看她一回,观主教得我一身撒豆成兵,剪草为马的本事。不信你往背后瞧,我能将跑丢的黄膘马变回来。”
楚昭宁自然不信他的鬼话,却突然想起一直未见黄膘马。
正待起身寻马,就见他两只大手乱舞一气后,拢到嘴上发出一声悠远长唤:“呜嗬嗬……呜嗬嗬……”
“咴咴咴……”
若应他召,远处林间传来一声马鸣,随之有蹄声由远渐近。
四望,楚昭宁惊见黄膘马带着一身夜露自林间奔出,缓行至火堆而止,温柔的马眼看看她,又觑觑獠兵。
他后仰身子,双手撑地,得意昂首问她:“我可厉害?你怕不怕?余路莫再跑了,省得我召天兵天将逮你。”
楚昭宁无语:“你为逃兵,我为逃妾,大难临头各自飞,你再逮我做甚?”
他拿手背揉了揉鼻子,又轻轻一拍自己的腿,理所当然道:“此前吧,你手握过所文书。眼下吧,我这伤腿得有人伺候!”
楚昭宁气笑了,“凭什么服侍你?”
他抬起腕子,将脏袖往上一抹,朝她一亮形若手镯的机括。又捡起刀子,在掌心甩出几圈雪亮的银花,老神在在觑她。
“凭我能杀得了人!若你不想再被人通缉,不想被人抓回去做妾,何不与我余路同行?”
楚昭宁不是没见识过他的准头,即使认同,嘴上却不认输:“休想。”
话落她复又躺下,委实累了。
此前他凶神恶煞,她将这獠兵当作杀人如麻的恶贼,一心想从他手中逃命。眼下看来,原是个嘴贱舌毒的逃兵,虽每每招她崩溃,好歹不会要她的命。
有关他娘的那些话,听着不像有假。
谁会在班师之际弃下即将到手的军功,千里迢迢回京就为做逃兵?除非果真如他所言,他娘病重。
许是心头定了,她枕露眠风,借着火堆之温,沉沉入梦。一眠短暂,嗅入满鼻肉香,闻入满耳啾鸣和水声。
吸着鼻子,她惺惺忪忪一睁眼,一具血淋淋的白毫野狼近在眼前。
“啊”地一声惊叫,她霍地撑身而起,连连蹭脚后退,便听见他狭促的笑声,“睡得跟只猫似的,狼来了也不知。”
楚昭宁惊魂未定将他一望,见他坐在火堆边,双手举着块东西在烤。
“你杀狼便杀狼,放我脸前做甚,想吓死我?”
“这具狼尸,是我自证本事的凭证,自当被你看到。”
他眼风朝肩后一斜,扭身冲她递手,“你的小、小衣,我洗过烤干了,还你。你路上也能换用。”
楚昭宁一看,见自己血污的小衣确实被洗净,只她哪里愿要?
一巴掌打落小衣,她扭背脸耳通红地啐:“不要,扔了,就当给狗用了!”
他一眨眼,将小衣捡起,作势一扔:“既你不要,那我就扔了。”
却收手揣入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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