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降落在挪威卑尔根港。
“这里的雪,和蔺哲的头发一样黑。”江奕挥动手电筒,“以前人类真的喜欢玩雪吗?”
他看着漫山遍野的黑色雪景,2130年的初冬,雪花早已不再如他印象中那般纯洁美丽。在他眼中,雪是污染之一,是慢性疾病,也是万物同历史的永别。
“当然,”卡莉莎回答,“我的第64572次分化再生就是在冬天,我和一对人类情侣成为朋友,圣诞假期间,我们总到院子里堆雪人、打雪仗,他们的姜饼小人做得非常棒,而我有一次差点炸了他们的厨房。”
江奕回头等待蔺哲,和他十指相扣,又转向前:“您是八元结社中阅历最丰富的成员,我想知道,您最喜欢什么时期?什么地方?”
“严格意义上讲,我没有最喜欢的,因为任何时期都有我不喜欢的东西。”她向他们伸出手,“诸如工业革命、世界大战、新冠疫情、黑死病、731、核泄漏。总之,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灾难,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我救过人,也杀过人,我有过幸福平淡的生活,也一度陷入危机。时代在变,我的使命也在变。我怕累,但更怕终止。”
“您本可以和波诺平起平坐。”蔺哲说。
卡莉莎接去手电筒,牵住江奕,笑起来:“那家伙,哎,我们一起工作那段时间,他还是挺不错的,聪明又可爱,活跃有想法。那时我们流行测荣格八维,他是ENTP,我是INFP,可怕。”
“我还不知道有这种测试。”
江奕摇动他和蔺哲的手。
“知道,没测过。”
“我们都擅长构筑高维空间,”卡莉莎接着说,“他的代表作有谪咎汀和五维谜宫,我的是胡夫密室和精神世界。当年人类避难所事件发生后,我第一时间想用技术帮他恢复过来,而他却想用技术报复回去。我们原本是两条齐头并进的平行线,一次意外的相交让我们越走越远。”
她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姿态,但是江奕看到那双疲惫涣散的粉紫色眼睛在护目镜下泛起了泪光。
他想起很久以前从坦狄薇那里得到的一条信息,问:“您在遇到生命危险时可以重返年轻状态,是真的吗?”
“对啊,灯塔水母在性成熟后可以返回做水螅体。不过作为异种,我是有选择的。我能从中老年回到刚成年,也能从刚成年回去做胚胎。明智的水母是不会选择后者的。”
“那很危险了。”蔺哲附和道。
“不错,而且刚成年的人类在我看来和小孩无异。”水母异种嘟哝说,“记得融合那天,卡莉莎·琼斯多蒂尔正好十八岁,之后十年,我四年旅游、三年恋爱、两年修道、一年隐居。而蔺船长十八岁就已经发表过好几篇高水平论文,并开始参与各种科研项目了。没办法,当今社会人类被逼得太紧。”
江奕默默握紧蔺哲的手。
他再次陷入迷惘。
年龄在他心里至今仍是一个未知数,他时而感觉自己很年轻,时而又认为自己是个老不死。
他有一颗比常人小1/3的心脏,这让他躲过毒蛇的致命伤害,在半死不活中被抢救过来。他的身体在2117年定形,灵魂却已像是上个世纪的产物。
最后,现实以卡莉莎圆圆的后脑勺的模样撞上了他的鼻子。“别动。”她张开双臂,像妈妈一样把他们护在身后。江奕偏头望去,看见一只将近三米的狼头怪物,直立在距他们十五米开外的亮红色电话亭书屋旁边。蔺哲也意识到不对,乖乖贴在他后面,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那是什么?”江奕问。
“看样子是挪威狼人,”卡莉莎说,“但和灯塔培育的北极狼-人类嵌合体不一样,他身上携带野生动物变异病毒。”
“没事,我带了枪,”夹在中间的人咽了咽口水,警惕地摸向腰间,“我来保护你们。”
眨眼间,狼人已经朝他们飞奔过来,江奕快速抽身,对准狼头连开好几枪,然而——
“当心!”
卡莉莎推开江奕,自己被狼人扑倒。
一瞬间,千万条丝线穿透防护服。
它们连着她的两条胳膊,仿佛有自我意识,又或是被动触发的某种保护机制。它们深入兽毛扎进表皮,数量之多,几乎将狼人包成了一颗大黑茧!
没多久,“黑茧”崩裂,刺丝散落满地。
江奕上前查看,狼人倒在那里,毛发稀疏,皮肤满是疙疙瘩瘩,跟着流脓溃烂。
看样子死得很惨。
他和蔺哲赶忙去扶卡莉莎。
“哎呀,不行……”她满脸痛苦,浑身瘫软,“我这老身板经不起摔,我好像骨折了,还有点脑震荡。我现在头晕眼花,心脏跳得厉害。嗯,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孩子们,我想我马上就要死啦!”
江奕频频摇头:“不,您怎么可能会死呢?您不会死。我不信,蔺哲不信,而且我肯定您自己也不信!”
“傻孩子,水母再厉害也是要死的,能不被梅森的同类吃掉我已经很开心了。”卡莉莎咳嗽起来,“说到吃,我好想再尝尝番茄焗豆和卤香鱼干的味道啊……”
“有的!有的!”江奕激动地跳起来,“在飞艇里,我出来时就应该带上。我这就给您拿过来,您一定要撑住!”
传完这句话时他已经在往回跑的路上了。
他心中无比难过、恐慌,摔了好几个跟头,隔着棉衣和防护服都能感受到冬雪的寒凉。他一次次从凹坑里爬起来。一到飞艇,他就取下背包,倒出一大堆零食,拣出卡莉莎要的不够,他还额外带了两瓶人工合成的枣椰汁。
返回途中,他的脑筋不受控制,偏爱演绎那些令人心碎的画面,那些迟到的悔恨与分别的痛苦,那些日常的点点滴滴,以及对未来的美好希望。
他讨厌悲剧,就连看书也尽量避开不完美结局。想到他的亲朋好友一个接一个地离去,他曾拥有过的财富与地位也不复存在,他即将亲眼目睹一张死去的脸,或更多,他就受不了,想逃避,从这个世界彻底抽离。
是啊,他都可以放弃无数本烂尾小说,为什么就不能放弃一个不幸的江奕呢?
他并不恋痛,知道自己或将更痛苦,他的本能应该是停下来,抱紧这些不算健康的食物,把头埋进雪里,对一切可能带给他负面情绪的事物充耳不闻。
他一刻也不曾停过。
一瓶枣椰汁掉落,沿错乱的脚印轱辘轱辘滚向前,他追着弯腰去捡。忽然出现一只手,江奕睁大眼睛,觉得自己好像见到了雪本来的样子。
那手抢在他前面把水瓶捡起来。
他举目望去,看到风中飞扬的银白色长发、滑稽的无袖防护服,和一张温柔年轻的笑脸。
“真可惜,”白化病姑娘叹惋道,“你要再多逗留五秒钟,就能见证我第72524次分化再生。那会是非常美丽的画面,像硝酸铜溶液加过量氨水!”
江奕望向正在靠近的蔺哲:“我、我还以为……”
“傻瓜,我在后面喊你那么多遍。”蔺哲上来搂住他,“我们都准备回去找你了,你是要吓死我们吗?”
卡莉莎撕开一包卤香鱼干,边吃边说:“啊,我还好,就是蔺船长,急得差点在雪地里跳乡村波尔卡了。”
蔺哲:“……”
江奕破涕为笑。
慢慢地,他们抱在一起。
“谢谢。”他由衷道。
——谢谢我们都还活着。
他们走向电话亭书屋,因为那里才是他们此行真正的目的地。江奕在门上敲了两下,没反应,但他的同伴说里面有人,而且不止一个。
“你好,我们是幸运旅社小分队。”蔺哲走上前,用一口流利的挪威语说,“你们提供的代号是‘极光之家’,我是蔺哲,我们聊过天。我可以提供通讯记录。”
门开了条缝,他们没有立即进去,而是耐心地等待。果真,门被里面的人一点点推动,直到完全敞开:
那是一个四口之家,他们在狭小的书屋里抱团取暖,侧面架子上的书已经被啃成碎片。
夫妇体型臃肿,长着两颗大板牙,他们的一儿一女身下拖着脏兮兮的狐狸尾巴。夫妇的肩膀和四肢上缠满破布,血迹清晰可见,排泄物铺了厚厚一层。
“我饿,妈妈。”小男孩重复着说。
卡莉莎当即把罐头和水递给他们。“没用的,他们不吃这些,”丈夫喘气道,“他们只吃浆果和肉。”
“先跟我们走吧。”蔺船长提出了想法。
“外面真的安全吗?”妻子问,拥紧她的两个孩子,“那、那只怪物,不会还在这附近吧?”
“在,不过已经死了。”
蔺哲跟这家人攀谈的工夫,江奕注意到卡莉莎暴露在外的胳膊,问她:“您不冷吗?”
“冷?”
“现在是-11°C。”
“嗯,冷吗?”
江奕:“。”
“卡莉莎,”蔺哲突然转头,“你先回去,这里交给我和江奕就好。”
“好吧,你们也要注意安全,”卡莉莎拍拍两人的后背,“他们虽然不是挪威狼人,但也不代表温良无害。”
随后,江奕和蔺哲从门外退开,腾出一片空地供这家人出来。小女孩哭着说冷,不肯动。
江奕刚想过去帮忙就被身边人拦住。“保持距离。”蔺哲正颜厉色道,又对他们说,“我们的飞艇离这不远,再忍忍,很快就到。”
过了好一会儿,夫妇各背一个孩子出来。小男孩不停在啃咬母亲的脖子,留下斑驳的牙印和咬痕。江奕牵着蔺哲走在前面,和他们相隔两米半左右。
期间他们得知,丈夫姓山德,妻子姓牧恩,他们一家原本是人类,为了活下去,夫妻俩不惜花光全部积蓄,主动联系波诺做基因改造手术。
结果不知道是巧合还是蓄意为之,父母与挪威旅鼠融合,孩子则被嵌入了旅鼠天敌北极狐的基因。
由于孩子年龄太小,加上手术不算成功,他们比父母具有更大一部分兽性,不仅语言表达能力差,理解不了长难句,还极其挑食,拒绝一切加工食品。
“对不起,我们不想也不敢麻烦别人,可是……”山德抹眼泪说,“我们已经走投无路了,我可以继续吃墨水和纸浆,可我的孩子们不能。我不怪波诺,如果没有他,我们早就曝尸荒野了。刚开始我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上天非要把我们逼到绝境?我们没做过一件坏事,我们只想过正常的日子,有错吗?现在我算是看透了,命苦的就这样,无论是当人,还是当异种,都无法摆脱悲惨的命运。”
他们带这家人回到飞艇,为他们提供干净的棉衣、防护服以及不合口味的食物。
睡前,江奕坐在窗边,用手机拍摄天空。
“蔺哲,你见过极光吗?”
“见过图片和视频。”
他关掉手机,靠在他怀里,轻柔地抱住他:“蔺哲,等我们都能看到极光,或都看不到极光的时候,我们再分开吧。”
“好。”
第二天,极光之家不见了,江奕和卡莉莎满到处找了好久,最后在海岸边发现他们——旅鼠夫妇已经死了,大概率是被淹死的,他们的北极狐孩子在撕咬吞咽他们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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