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想想,你究竟为什么后悔了呢?”言祝微阖着眼,“是因为再见面?”
言辛沉吟片刻,面无表情:“我以为她不会再离开西北了。”
是夜。
冷月当空。乌鸦的啼叫声中,屋檐上跳下来的,属于想念的影子。
时至今日他都还处于恍惚中。
他问:“为什么鸦恹会出现在耀京?”
言祝看着他:“我这边调查的速度一向很快。每一天新朝都有人诅咒我死去,有人找到了销金窟……上次也有人求他那边杀我,但却失败了,或许这次就找上她了。那里的老板和鸱枭大群一直是合作关系,和鸦恹也算得上是朋友。”
鸦恹,鸱枭的“母亲”,借由言灵的祝福,向来是一击毙命。
她看了眼自己的身体,语气里带着些不知深浅的感慨:“记忆这东西还真是奇异,说消失就消失,她出现在鸦阁的时候也吓了我一大跳呢……我想她已经不记得很多事。”
言祝话音一转:“自然,更不记得你。”
言辛没了话语,言祝继续道:“没想到给予我言灵的人也杀不了我。”
她的话语里满是遗憾,像是真的在期待自己死去。
“你什么时候回去?”
“不急。”她语气轻快,“既然有人想给我下套,也得让他多吃点苦头。”
耳边传来啸音,船只逐渐平稳下来。
言辛眨眨眼:“船到西北了?”
船体用安静来回应他,言辛转身往回走,刚走出几步,身后传来一句。
“她现在不在西北。”
言辛停下脚步:“……还在耀京?”
难怪鸱枭大群散乱。
言祝突然问:“身上怎么这么多伤?”
言辛一五一十回答:“距离大群越近,藏不住,过路的匪人以为我是什么妖兽,关起来研究了一番。”
他说这些话并非是想在亲人面前撒娇,言祝也不是出于关心。
有人问,他就回答。
果然,言祝闻言轻笑几声:“那副样子的确像妖兽,也不怪人家把你关起来。”她躺在躺椅上,翘起二郎腿,闭上眼睛。
她的情绪阴晴不定,说笑后语气再次放低:“你还真是不把交易当回事,既然非要往西北那个不安生的地方去,不如干脆多待一段时间。”
言辛背对着她,迟钝地感受到一股沿着背脊升起的恶意,像是毒蛇在游动。
他下意识抓紧了兜帽,还没等他转过身,身后妖风骤起,整艘大船像是清痰一样猛地颤抖几下,将他整个人连滚带爬地吹出房间,吹到甲板上。
销金窟里可以交换任何东西,年轻的言祝也曾进行过数场豪赌,从另一人手中接掌这神奇的仙舟,成为它的主人。
甲板上正好站着左燕二人,她俩回到客舱里没见着言辛,刚走出来想寻一寻。
左南椒刚一抬头就看见从天而降的言辛,他身上破旧的外袍被风吹鼓,却也没缓和他下落的势头,整个身体重重地拍打在甲板上,五脏六腑都要被拍出来一般。
这个方向,他是从虎屋里出来的。
左南椒眉头微皱,严阵以待。
燕鸿走过去扶他起来:“可还好?”
船外的环境瞬息万变,就在风静下来的一刻,燕鸿听见了熟悉的咕咕声,周遭也变作了熟悉的大漠。
天上徘徊已久的猫头鹰找到了主人的身影,疾速朝他飞来。
它锋利的爪子猛地抓住燕鸿的肩甲。
燕鸿心下不安,取下信筒迅速打开,看一眼便把信纸揉团碾碎。
“我觉得我们还是快点回都护府比较好。”燕鸿走上前去,抓住左南椒的手臂,“不大妙。”
说完话他顺势把言辛背到背上,作势要离开。
左南椒能看见窗口处一个恍惚的影子,像一团杂糅到一起富丽花。
她执着地看着那个影子,终于还是放弃。
还会有机会回来的,左南椒想。
这艘“雅努斯”上的秘密,总有一天会全部揭晓。
/
从船舷上跳下去,沙海很软。
言辛这状况已经不能说是摔下楼所致了。
左南椒沉默着看他一张脸像风云般变幻,更惹眼的是他的眼球,忽大忽小,总觉得下一秒就要眦裂开来。
他的舌头也随着面容的变化忽长忽短,连带着整个喉咙不停地干呕,说不出一句话。
燕鸿目瞪口呆。
“他这……什么情况。”
“就是你看到的这个情况,我知道你想在他身上做文章,这情形够你说了,鬼神作祟,怎么都好,他算是废了。”左南椒叹口气,“既然废了,不如放他一条生路,余生只管逍遥。”
左南椒唤来在沙海里游荡的战马,重新把言辛放到板车上。
燕鸿没有应声,只是说:“左校尉能否把战马分我一半,我们也好快些回去。”
他知道自己的语气里带了些揶揄。
左南椒的大腿用力地拍打了一下马身,她坐直了身体:“谁说我要和你一起了?”
她看着不远处,唇角压不住笑。
沙海之中,熟悉的旗帜越来越近。
一个个脚印踏在沙漠中,铁骑身上的铁饰、盔甲不断敲击,与马蹄声一起,彼此共鸣、不断回荡。
所谓金戈铁马,不过如此。
越来越近,混杂着铁锈的汗气席卷而来,左南椒只觉怀念。
终于,为首之人跳下战马,她卸下头盔扔到一旁,整个身体倚上身后长枪,双脚交叉。
她停在左南椒身前几步远,这是一张经历过风霜、但却很年轻的脸。
“耀京风水好,校尉怎么还瘦了,哨兵说看见了你的响箭,我还以为是哪个胆子大的狐假虎威呢,此地风沙大,校尉身份尊贵,不该来此。”话音刚落,她右脚便踢起长枪,伸手握住,长枪一瞬向前,击向左南椒的战马大腿。
好在左南椒迅速提起缰绳躲开攻击,长枪只在她眼前掀起极高的沙尘。
左南椒清清嗓子:“阿左都长这么大了。上次见你还是个丫头片子……”
阿左将长枪收回身后,抬眼看她:“那时十来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阿左如今二十有余,正是青壮期,倒是校尉已是老将,不知道还有没有力气驰骋疆场。”
左南椒眯起眼睛:“一会儿操练操练?”
“怕是没空。”阿左转身看向身后乌压压的一片,“本不会来这么多人,只是顺道。”
左南椒问:“怎么?”
“鸱枭现身,如今西北之乱和它们息息相关。”她回身上马,伸手将马匹另一侧备好的长枪横到左南椒跟前,“前方风暴将至,校尉不如和我比比,谁擒到的鸱枭多些?”
“生擒?”
阿左颔首道:“有消息称,这群鸱枭内,有的会说人话。”
左南椒接过兵器,一枪斩断身后拉着板车的绳索:“找个人把这孩子送回营地,先给他把脸蒙住。”
她后知后觉看了眼还在原地的燕鸿:“匀匹战马出来,方便将军赶路。”
燕鸿还想说什么,被她打断。
“卫将军,西北战线广,但定有再会时。”
她高举手中长枪,众将士回以高昂的呼声。
燕鸿没再说什么。
离去的影子逐渐窄小,他亦翻身上马,策马离去。
沙海之中,赤黄色的地髓静悄悄地翻涌而出,又静谧地再次被风沙掩盖,遍寻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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