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宅中休养了几日,江绪的精神也渐好。
这日午间小憩转醒后,正好看见慕容兰前来西厢房寻他。
“今日天气好,江公子可有兴致去骑马?”
慕容兰看着面前的少年,许是才睡醒眼尾泛着惺忪的红,穿过门庭的细碎光阴映衬着他莹白的皮肤,甚为夺目,一时竟叫人挪不开眼。江绪抬眸,屋外春光骀荡,啼莺燕舞,令人心底舒畅:“春景如许,自然不负。慕容公子稍候片刻,我换件衣裳就来。”
慕容兰微微凝眸。
这时,耿葭手里提着一大堆药材,还喘着气,瞧见立在门廊下的裴雍后立刻两眼放光,兴冲冲迎上去说道:“裴公子,这些药是给江公子准备的。正好今日有空闲,我们不妨把每日用量细分好,顺道把今夜公子喝的药也煎好。”
“可今日阿绪要……”裴雍才开口,耿葭上前拉着他朝膳房走去。
“走吧,走吧,我一个人可应付不过来。”耿葭几乎是拖着裴雍离去。
“诶,可、可是……”
“别可是了!快走吧!”
江绪出来时就瞧见了两人远去的背影,诧异道:“他们这是?”
“哦,耿葭手中有事忙不过来,裴公子恰巧瞧见便主动帮忙去了,倒是个热忱的人。”慕容兰回答得格外自然。
他这么说,江绪也不曾多想,两人抵达陇山草原时恰逢残阳西下,落日余晖中,整片草原上被一层金黄覆盖,翠绿在流光下青苍欲滴。草浪随着东风摇曳,暖意融融的阳光驱散了狂奔中的一丝凉意。
慕容兰伸手抚摸着鬃毛,回头对江绪开口:“江公子稍歇,我先试一试这马。”
说罢,握住缰绳,双腿紧夹马腹,马匹感受压力,撒蹄奔跑起来。少年发尾高束,侧鬓编发,几缕细辫潇洒不羁地垂落胸前,身姿卓然,衣衫翩翩,凌厉的侧脸在金色流光中添了几丝柔和。
江绪静静伫立在原地目光追随他的身影移动,那身影好似融进了遥远处荒原川黛,一幅意气风发,高于穹顶的画卷。
草浪清风扑面袭来,径直闯入心底最深处,他一时间竟看得晃了神。
少倾,慕容兰勒紧缰绳,马儿感知到便放缓了速度,逐渐平息,来到了江绪身边。
“江公子可要试试?”他纵身轻巧地跃下马背,望向江绪,问,“会上马吗?”
江绪茫然地盯着眼前白驹,一时竟不知从何下手。
慕容兰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模样有些忍俊不禁,遂上前接过缰绳递进江绪手里,极尽耐心道:“先将左脚踏上马镫,右腿顺势越过马背再落坐,其间手可以放在颈部,保持平衡。江公子不妨试试?”
他环视了马匹一周,又照着慕容兰所教,一步一步做得小心翼翼。
慕容兰看出了他的紧张,轻言安慰:“别怕,慢点上去。”
当他安稳落坐在马背上后,心中长舒一口气,却又有几丝雀跃,不经意回眸,恰好对上慕容兰那双深瞳,那人疏冷的眉眼里竟也含了几分温柔笑意。
缺少了慕容兰的掌控,马儿像是感知到了江绪的失措惶恐,有些不安的躁动起来。慕容兰替他牵住缰绳,又伸手安抚地摸上鬃毛:“公子可将身子放松,挺直后背。”慕容兰一边牵着马儿缓缓前行,一边耐心教他,“尽量保持身体平衡,别紧张。”
他轻声说着,牵着马匹悠悠地走了许久。
江绪背脊挺直,眺望着前方,这个时候他可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分心。
“我把缰绳交给你。”他抬手,又继续叮嘱,“缰绳可以控制马匹减速或是停下,所以,你手上勒住缰绳的力道要适中。”慕容兰说着,逐渐后退:“现在,公子可以试着用腿部轻轻夹马匹侧腹,用压力的大小告诉他前行的速度。”
果然,马儿在轻微的压力中,抬起前蹄开始缓步向前。
感知到马匹正在慢速移动,江绪只觉又紧张又兴奋,眸光异常闪亮。
慕容兰也跟随在一旁,深邃的瞳孔里泛起幽幽波光,抑制不住温柔地开口:“公子做得很好,别怕,我在你身后。”
听罢他的话,江绪心中也多了几分安定,胆子也逐渐大起来。
双腿尝试着加重力道,紧夹马腹,马儿也加快速度奔驰在草原上。耳畔传来低沉地呼啸声,长鬃也随之在风中飞扬,四蹄翻腾,江绪深吸一口春风入喉,是渴求已久的畅快、恣意、自由!
原来不必登高远眺,一个人的胸襟也可以变得这般辽阔。
慕容兰环抱着双臂,欣赏着白衣少年策马身姿,似乎与之融为一体,他的领悟力是极高的,不过来去几回,便轻松掌握了骑术要领。
半轮月亮脸颊边抹了点嫣红,羞怯着,草原上光影浮动,寒星点点,嵌在弯月边缘。他们并肩行走在广袤无垠的旷野上,身后剪影被无限拉长。
“慕容公子,失礼了。”江绪突然开口。
他本以为今日慕容兰特意支开裴雍是想做些什么,心里难免存了几分防备,哪知那人竟真是十分温柔耐心教自己骑术,想起今夜之前自己的小人之心,又想起前段时日自己的冷言冷语,一丝懊悔从心底滋生出来。
慕容兰微微一怔,并不知他为何抱歉。
“为何道歉?”他偏头,看向他。
江绪并未回答,却忽然停驻,像是走得累了,随意坐下,慕容兰也俯身坐到他身侧。他察觉身旁的少年情绪凋零,又隐隐觉得和今日骑马这事并无太大关系。
“慕容公子骑术精湛,不知是何人所教?”他双手朝后,撑在草地上,软软的草尖,刺在掌心,逗得人心里痒痒的。
“我幼时常随父亲身边,军营之中,耳濡目染,经年累月,要学骑射并非难事。”
“那公子的父亲定然是位英雄人物。”
听他如此说,慕容兰不由得侧目,诧异问道:“为何这般说?”
江绪垂眸,随意拨弄着地上的草尖,轻声说:“慕容公子身手不凡,骑射俱佳。虎父无犬子,想来令堂也是位威风凛凛,骁勇无比的人物。”
闻言,慕容兰淡淡笑了。
沉寂良久,才听他用极为低的声音说:“阿爹他……一生英勇善战,赤胆忠心,的确是位难得的英雄人物。”
江绪瞥见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孤寂,暗自揣测了几分便不再继续此话题,转过话锋问道:“公子可是宁州人氏?”双眸毫无保留的落进他眼底的光影里,似要探个究竟。
慕容兰淡然摇头:“并非。怎么如此问?”
“只是觉得公子对宁夏两州十分熟悉,才随口一问。”
慕容兰面上闪过一缕不可诉的神色,他笑着反问道:“我也有一事不明。裴雍公子的武艺不弱,想来骑射功夫也是了得,江公子为何不让他教你骑马的功夫?”
江绪径直对上慕容兰的双眼:“慕容公子知道,我随公子前来夏州他就百般阻拦,何况是学习骑射?总是拗不过他的。”
江绪的语气颇为无奈,不过经几月的观察,裴雍待他可谓是小心翼翼、言听计从,两人之间并不似寻常兄弟关系。思及此处,他本想开口试探几句,可瞧见江绪略冷的神情,又只好将疑问咽了下去。许是方才驰骋过的缘故,白生生的脸颊上裹了一层薄红,凤眸狭长,眼底波光潋滟,瞧上去一副楚楚怜惜的模样。
“若真如此,江公子有丝毫损伤,便是我的罪过。”慕容兰玩笑着说。江绪知晓那人是故意这样说,不过是想从自己口中听到实话。其实,彦亭从不曾向自己提及过慕容兰的一丝一毫,他身边的人一看便是训练有素,那人既放心将贴身的侍从放在自己身边侍候,可见御下有方。江绪不过是随意编造了个由头,试探他,若他顺水推舟自己也乘势学一学骑射功夫,未尝不好。
“怎会。慕容公子对我的照拂,影从未尝不知,我们两人在异地孤伶无依,与公子本是萍水邂逅,公子却事事上心,体贴入微,我心中只存感激。”
漫天繁星争相点亮这旷野荒原,空气中溢满柔嫩的花草香,白驹在他们身旁发出“哼哧哼哧”的响声,耳边唯余清风虫鸣。慕容兰看着面前这少年垂着脑袋,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地上的草尖,可怜兮兮的。
“你名叫江绪,表字是什么?”
“雁卿。”
“是哪个雁?”
“凤凰城阙知何处,寥落星河一雁飞。”
东风漫野,响似轻弦,翻起一顷翠色,原野之上野花幽香如涟漪般在暗夜中浮散。
“那往后我便唤你‘雁卿’可好?”他的眼眸如秋水般温和。
江绪迟疑了片刻,又点点头。
慕容兰觉得眼前的人在自己面前谦和温煦,待人处事怎么也挑不出毛病,却总觉得这人了无生趣,处于尘世之外,疏远又不可触及。
“我叫慕容兰,表字燕然。”
“我知道。”江绪颇为平静地回答,“公子并非宁州人氏,怎么会在般若寺住下?”
慕容兰又是一笑,这少年倒是比自己想象的更聪明:“同你一样,逃难至此。”
“逃难?”
他轻轻“嗯”了一声,看着少年疑惑的样子笑问:“怎么,你不信啊?”
江绪不点头也没摇头,不置可否。
“四年前,我从长安逃至宁州,那时已是道尽穷途,危难关头是智仙大师出手相救。此后,我便在般若寺住下了。”慕容兰徐徐说道。
“如此说,慕容公子是长安人?”
他思忖着道:“算是半个长安人,我幼时长于夏州,宁夏两州毗邻,因此熟悉。”
江绪轻轻点头,沉默了会儿,才回头看向慕容兰,迟疑开口:“我与公子素昧平生,公子何故如此待我?”
慕容兰没想到江绪在纠结这个问题,倏然回忆起林朔对自己说的那句话,凝视着眼前这张面庞,极为郑重地说道:“数月前,我在宁州地界的客栈与公子初遇,彼时,你正陷入昏迷,裴雍一人难敌追杀的死士,我和林朔碰巧遇见便出手了。无他,只是想起四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雪夜,绝望之际,有一个人也朝我伸出了援手……”
他停下了话,随手拔下一株草梗握在手中把玩,又顺势在江绪身侧悠然躺下,双腿随意交叠,枕着双臂望向墨黑的苍穹,星子点点,好似棋盘上一粒一粒排列有序的白玉棋子。
“江公子,你不必多虑,我只是……不忍见你有任何损伤。”
不轻不重,不徐不疾的声音落到少年耳里,江绪只觉眼皮骤然跃动了几下,略带疑惑地看向他,慕容兰收回目光,撞上那张如瓷的脸庞,少年背对冷月挡去稀疏光亮,神情有些晦暗不明。他心头莫名跳了几下,笑着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我虚长你几岁,自然是将你视作自家幼弟。”
“嗯。”不带任何情感的一个字。
慕容兰哑然失笑:“你还真是惜字如金。”他看着江绪屈膝,一手撑在膝弯托着下颌,一手轻抚着马儿,凤眸中不经意流露出一丝温情来。慕容兰顿觉心情舒畅,长吁了口气,感慨道:“雁卿,你瞧今夜的月亮是不是特别漂亮?”
少年仰头看星空,那轮素月悬在天边,外面一层模糊的晕影,朦胧得很,看起来的确是漂亮的,他从喉间淡淡“嗯”了一声。
“梁国的月亮也有这么好看么?”
话音落下,少年的眉眼也随之低垂。
在梁国,他独自看过很多次月亮,在楼阁上,在宫阙里,在殿宇中,可偏偏不曾像今日这般,坐在无边旷野里,四周一望无际,无拘无束。更多时候,他只是在漫无目的地想象,而非真正欣赏这轮明月。
“梁国的月亮都被锁在窗格里。”
慕容兰微讶,不解道:“这是何意?”
少年兀自摇头,支着下颚,眺望远处。
绿意蓬蓬的草原里,两个少年身影镀上一层银辉,春风微拂,草浪翻涌,寂寂无声。只是,有什么东西深埋于泥地里,打算着生根发芽,来年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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